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不。那只白虎温柔地看着他,下巴枕在前爪曾经在的地方。从今往后,许你自由。
  当年,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亲受惊摔下了山崖,父亲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却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罢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扑过来,一扑未中,他却饥饿难忍,钻到她肚腹下面,一口叼住她的奶头,嘴里含混地叫:“娘,娘!”
  猛虎疑惑,嗅他头顶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边,生满倒刺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又伸出来,不知道该舔舐还是撕咬。他吸饱了奶,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已经在娘的怀抱中,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贴他在胸口。
  我儿不哭。
  周广萍站了起来,只觉得忽然之间浑身轻松,四肢都飘飘然起来,回想起四Z园中种种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缚的白虎磕了一个头,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出园去了。
  万丈红尘迎面而来,世间再无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七
  那一日出逃后,周广萍在江南一代游走,一路上去了临安、徽州、绍兴,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却毫无印象的周氏祖屋门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终于还是扭头走开了。若迈进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要逃出四Z园?这一路上,他做过苦力,打过短工,当过跑堂,甚至还做过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见识过的种种风土人情,世间冷暖,如今却是尝了个遍。
  可他从未悔过。
  十多天前,他在市井之间听说了一条不得了的消息:无夏城中羁押的妖兽白虎,不知怎地竟然越了狱,牢中只剩一只用炭笔画在墙上的大猫,形神兼备,所用却只有寥寥数笔,极尽嘲讽之意。他当即被吓的魂飞魄散,直奔最近的港口,倾尽身上仅有的钱物,哄得船老大答应载他一程。原以为离了大陆,那虎就再也嗅不到他的味道,不至于一路追来。
  却原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么?
  周广萍紧闭双眼,那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却堪堪与他擦肩而过。他错愕回头,那银白色的虎风团扑向了围困住他们的墨色风团,风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吼一般的风声,不时有九条长尾从云团中若隐若现。
  那一番争斗,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天地恢复清明,晴朗的夜空中一缕云彩也没有剩下。无论是围困他们的墨云,还是后来的虎风团,尽都消散了。
  周广萍怔怔地立在船头,最终说出来的一句话万分苦涩,船老大却没能听懂。
  “最后还是你赢了……”
  “命格可改,福报仍薄,周广萍前半生所享受的荣华,要由这场风暴来抵,这原本是极其公平的事情,偏偏你又要写信告诉他娘,这才放出了虎风团……”
  “信是我写的,助她逃狱的人却是你。若你不为她绘制新的虎皮,她如何能变形?只可惜真皮已毁,便是有了假虎皮,这次变形也无法恢复原状,结局不过是白白地随风消散而已。”
  “她向我求救……”
  “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常青苦笑起来:“若真的能置之不理便好了。”
  “算了,你心实在是太软。我疑心你总是如此,哪一天做了赔本买卖,将自己搭了进去。”
  “怎么会?我可是帐房,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
  “怕只怕到了危难关头,头一个想牺牲掉的便是自己。过刚易折,情深不寿,我只忧心……”朱成碧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我,我只是忧心我那三百两银子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是是是。”常青眯了眼,一叠声地附和着。眼见她转过脸去,悔得咬住了衣袖,露出的一截耳尖都红了,只觉得分外可爱,不由得想要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你且宽心,总之无论如何,我便一直陪在你身边可好?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一只海鸥自云层中飞来,翎羽散乱,眼神惊惶,用唯有他能听懂的语言一声声冲他叫着:“南海诸郡,尽皆覆灭。公子,公子,麒麟血何时能到手?”
  那一夜,云消雾散,海浪起伏,他们在雪白的鲸鲨背上,望见漫天繁星,犹如伸手可即。
  他没能够出口的那句话,终究还是随风飘散,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
  那一个瞬间的心动,唯有星星知道罢了。
  大梁崇安九年九年三月十二夜,有船运凤和青梅出海,行至泉州港外,为风暴所困,不知去向。众人皆道终不得脱,翌日却平安归港,酒皆坠海,船员二十四人安然无恙,问之,言为海神所救矣。
 
 
第四章 天地春
  零
  有这么一座通向深山的石桥。
  时至今日,在无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苍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还有着很多这样的石桥,通常都架设在山涧之上,有时旁边有着银练飞溅的瀑布,桥下还有水潭,碧绿如玉,深不可测。石桥的两侧往往有着辟邪或者狮子形状的石雕,年代久远,俱已面目模糊,脊背上爬满青苔。没错,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座石桥上。
  唐贞观年间,一个姓梅的书生要到京城科举,于夜间路过此桥。那晚月圆如镜,他因走得乏了,在桥上坐下来休息,靠着栏杆,感叹道:“好圆的月亮。”
  确实是如此。另一个声音回应。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昼,视野中所见,不过是荒野树林,碧潭中一注白水,草丛中虫声呜咽,却并不见那应话之人。这梅生素来胆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继续感叹了下去:“如此望来,却好似个椰丝糯米的糕饼。”
  那声音也言道:不错,只是阴影斑驳,恐怕是豆沙馅儿的。
  梅生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已经听出,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从桥底传来。
  “实不相瞒,小生家传的,便是这做豆沙馅儿椰丝糯米饼的手艺,没曾想,在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来来来,相逢有缘,兄台可愿饮上一杯?”
  他取下腰间的酒囊,朝桥下的潭中倒去。说来也奇怪,那酒水并没有流入潭中,而是到了半空便消失了,梅生朝桥下望去,依旧是空无一物。只是啧啧饮酒之声不绝。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号?
  “是小生自家新下的糯米酿的。”
  梅生就此跟那声音攀谈起来。两人由酒及诗,由诗及画,由画又再聊回吃过的各种点心,越发有千里会知己之感。酒囊里的酒,更是毫不怜惜地倒入了水潭,到后来,那桥下的声音也透出了三分醉意来:如此美酒如此月,清凉彻骨,却叫我思念起当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点心,那滋味令人终生难忘。那桥底的声音咂嘴不已,想来是在回味。可惜,可惜,从那之后,有五百年的岁月不曾吃到过了。
  “喔?”一听到这里,梅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是一款怎样的点心?叫什么名字?如何做得?”
  那声音呵呵笑起来。
  何必如此着急?我不仅尝过,还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赠,便是将方子也告诉你,又有何妨?不过,仙家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间能否找得齐,另当别论。不过首先你须得记住了,这一款糕点,名字叫做
  天地同春。
  在民间流传着的《梅生遇仙记》的不同版本里,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分歧。有人说,梅生据此做出了天地同春,吃下之后脱胎换骨,进京赶考,竟然做了状元,就此飞黄腾达不提;而另一个版本里,梅生终生都没有能找齐材料,白白耗费了一生的时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后来的战乱之中丧失了。
  南宋时期疏星楼主所著的《神州妖事录》里也收录了这个故事,但结局与前两个都不同。他写道:梅生在桥边修建起了石屋,住了下来,尝试着用凡间的材料替代仙家的材料。但他做出的,总是差了些许味道。有一日他问,这其中第三层馅料,能否用薄荷代替,还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没想到那神秘的声音也被难住了。第二日梅生便背起了包裹,对桥底的声音说:“我先回乡问我父母,若他们也不知,我便寻访京城中的糕点师傅,总是要找一种恰到好处的材料,来做这天地同春。我一定会带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给你。
  “你且等我回来。”
  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时光。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
  卯时刚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睁眼就从木板床上弹了起来。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这可马虎不得。他在桥底下的流水里净手时,河面上还漂浮着晨雾。整个无夏城都睡着,唯有他醒着。他来无夏的时日尚短,搭在这五虹桥桥头的,不过是间简陋的棚子,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凳子,土灶上也仅有一套笼屉,所卖的,也只是应节的青团。但他还是起了个大早。
  要做早点师傅,便要成为醒得最早的人。当初在苍梧山中,师傅便是这样教导的。
  石奕武架起板来,将一袋晶莹剔透的糯米粉朝板上那么一撒。绿苎头是前几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处尖儿,加了石灰水在罐子里泡着。他取了罐子来,打开封口,闻了那么一闻,接着将糯米粉堆成的小堆从正中挖出一个坑来,将麻汁儿小心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要开始揉粉了,整个过程中,这是最耗力气的一步,却也是石奕武最喜欢的一步。单单是这个揉粉,他练了三年,方才满足了师傅的要求。
  外刚内柔,蕴巧于中。他默念着师傅留下的口诀,手指在粉团上使力,粉团吃了苎麻汁儿的绿色,一点点变得清透碧绿起来,叫他扯成一个个的团子。豆沙馅儿是早就备下的,用的红小豆、猪油和蜜糖,他取了一点儿来,按在团子中央,再一点点将皮揉了上去。
  他揉得专注,额前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走入了棚子,又挪开了木凳,坐在唯一那张桌子旁边。
  他只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来光顾的小姑娘,也没有回头,直接憨憨地说:“今日来得早了些,我刚将蒸屉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气――”
  “石头。”来人唤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了,一边擦着圆滚滚脑袋上的汗,一面规规矩矩地应道:“文珍师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点要认不出师姐来。眼前这个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时,可是富态了许多,竟连双下巴也生了出来。只是这斜睨着他的眼神,依旧熟悉得很。她并不着急开口,只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转着右手中指上的海蓝宝戒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什么时候到的无夏?”
  “有十来天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师姐?”
  石奕武听师姐的语气,似有埋怨之意,连忙解释:“本来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访的,但无夏城里人人都在说师姐现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尝春会又轮到师姐张罗,我想着师姐该是没空,不便打搅……”
  姬文珍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将一只外表极为普通的木盒扔到了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搅,却派了别的人来。”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绿豆糕,样式普通,印着朵迎春花。
  “前几日,可有个瘦瘦小小如猴儿一般,眼睛却挺大的小丫头来过?那是我新收的徒儿,名字叫做鹤菡。”姬文珍往后靠了靠,取出块手绢来擦着戒指上的宝石,“她家里穷,准备把她卖到平乐坊,你师姐我一时心软,就收了下来。谁知道是块榆木疙瘩,比你当年还不如,就一样绿豆糕,教了一个月,竟是不会!”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跟她讲了,再做不出来,便撵了出去。谁知道她哭着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竟就做了个这个。”
  石奕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他见那小丫头站在五虹桥上出神,嘴里念念叨叨,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便过去询问。她只说是不知道为何,蒸出来的绿豆糕总是发黄。
  “那有何难?”他不解地回答,“你只用凉水和粉就是了。”
  原来却是师姐的徒弟?他将那绿豆糕取出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扑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齿间缭绕。
  “这绿豆糕叫她做糟了?”他不解地问。
  “那倒不是,这绿豆糕做得极好――”他家师姐忽然住了口,用眼刀恨恨地剜了他一下,过来劈手便将糕点夺了过去,“总之,她痛哭流涕地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师傅,年纪绝超不过十五,圆脑袋,身板敦实,看起来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姬文珍注视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扣紧:“如今你来也来了,怎么不见师傅他老人家?”
  石奕武脸上的笑消失了:“师傅没了。”
  “什么?”姬文珍站起来一半,想想又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年前没的。就在……师姐你下山后不久。”
  姬文珍眉尖颤动,眼角发红,石奕武见状赶紧补充:“师傅他老人家不怪你。”
  姬文珍将手绢拽在手里,去擦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泪,一边哽咽着问:“师傅……他老人家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师傅说,山下的世界热闹,师姐愿意去闯荡闯荡也好。至于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寻芳谱》,按本门规矩,本就是要传给大弟子的,师姐拿了去也好……”
  轻轻巧巧的一个“拿”字,便将姬文珍这五六年来心头始终缠绕的心结化于无形。她一下子觉得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却听得师弟还在絮絮叨叨,将那烦人老头子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你师姐聪颖过人,凡事都非得寻个法子,叫自个儿占尽了天时地利不可。这《寻芳谱》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连石奕武放在上面的青团都抖了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罢了,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闲气了。石头你既已见到了师姐,知道我平安无事,师姐便不再留你,过几日便回山里去吧。”
  石奕武却低了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不能即刻便走――师姐,能否让我瞧上一眼《寻芳谱》?”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