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碧却理也不理,扭头便朝雾气中奔了过去。他愣了愣,也随在其后,见她很快停了下来,朝衰草深处低了头,怔怔地站着。他跟过去,只见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这一处的草依旧是枯的。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风吹雨淋,已经残破不堪,只有头颅还能看出来人形,乌黑的眼洞静静地沉默着。
“我原先在想,鼓须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干,它却还能守在此处,甚至还能有鲜血――这倒是前所未见。没想到……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大笨蛋!”朱成碧朝草丛里踢了一脚,“梅东Z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只剩一魂一魄,只因他临死前心愿未了,一口血喷在那纸伞上,这才跟由血绘成的红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飞出去挡那只箭!”
她越说越气,鼓起面颊来:“亏得我将那把伞保养得那么好!这下魂飞魄散了,可算趁了心愿了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会以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没有吃到天地同春,这笔帐总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来,自荒草间捡起一根寸许长的雪白尾骨。
“你要干嘛?”
“这根骨头回去磨一磨,做个喝火锅汤的勺子总是可以的!”
“真的要用上回那只神农鼎?暴殄天物啊!”
大梁崇安十年,惊蛰,苍梧山桃仙谷草木枯败,波及十余里,翌日即复。桃李同开,山杏芬芳,终年不谢。人奇之,掘谷底,得巨龙骨骸十余车。
第五章 芙蓉焰
零
他如约赶到时,天空中的一轮新月恰好被涌上来的云团所吞噬,只留下一角残余的光亮。
借着那点光,他一眼便望见了湖边等待的牛车。四周尽是白茫茫的芦花,在微风中起伏,牛车帘幕低垂,寂静无声,其间连盏灯火也未点。想起车内等待之人,他不禁欢喜起来,一路涉水过去,也顾不得弄湿了衣裳。
“婉儿?”
他在车窗外敲了敲,压低嗓子喊道。车内却依旧是一片沉默。
莫非,这是个圈套?他猛地警觉,立刻背靠着牛车凝神静气,朝四处张望。天幕低垂,四野静寂,唯有远处传来寒寒@@的草叶摩擦声,是那只被放开的拉车的牛,正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他松了一口气,又翻过身来,两根指头搭着车窗的边缘,朝里望去。
月光虽然模糊,却还是渗了些许进车内,映出端坐其间的妇人的剪影。他望见了绣有凤鸟纹样的腰带,再往上,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下巴轮廓,还有胸口一段雪白肌肤。
“婉儿!”
他胸中激荡不已,伸手就要去掀那车帘,帘间却忽然现出一截利刃,直指他的心口。
你这又是何必?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那妇人缓缓开口,“所以这把刀才在这里。”
他胸中纵然有再多的热血,此刻也凉了,苦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前来赴约?”
“我想要个了断。”
“了断?”
一只锦缎制成的荷包被扔出了车帘,沉重地砸进芦花间的泥地。
“这里是十两黄金,拿了去,江陵、云珑,哪里不能开你的梳子铺?”
“这是要赶我走啊!”他慢慢地咧开了嘴,“是怕我跟琅琊王泄露了你的秘密?”
“王爷胸襟广阔,早知我出身贫贱,却仍旧是宠眷不衰。”
“是么。他连你我二人之事,也尽都知晓么?”
他趁她露出一瞬间的失神,突然便闯入帘中,握着她持刀的手腕朝旁边一扭。那刀哐当一声,掉在一旁。他再顺势一拉,将她整个拉入怀里,她的身子开始还僵硬,后来也慢慢地软了。
“婉儿……”他尽量柔声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一件礼物。”
他将那物件从袖里取了出来,摊在手掌上,朝她递了过去。是一柄半圆形的发梳,梳身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周围围着一圈细小的火焰。
“这些年我走遍神州,终于找到传说中的犀牛角,做得这件你最爱的插栉。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是扎不好辫子,总要我替你梳头?我那时便说,这么笨的姑娘,往后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嫁给我,我日日替你梳头。”
那贵妇人将那梳子捏在手里,紧贴在胸口。
“我记得,所以我在等。一个寒暑,又一个寒暑,陈泽,我等了你足足十五年!你若早来几年,我心口还有一丝活气,到如今,只剩灰烬了!”她的声调哽咽,“更何况,王爷待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负他。”
“婉儿!”
“你的婉儿早就死了,你得称我端王妃。”
他还要近前,她却操起一旁的刀,将刃放在自己脖子上。
“这些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你我虽有情,却注定分隔两地,不得长相厮守,都因当年一时贪图口舌之欢,造下杀孽。天网恢恢,果真疏而不漏。”
“你胡说些什么!不过是吃了几个鸟蛋……”
怀中的身子忽然发起烫来,叫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她朝他抬起眼帘,一双眼瞳犹如融化的黄金,照得睫毛都根根通透。他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的景象,朝后一退,撞在车壁上。一时间,车内光芒更盛,她寸寸肌肤都在龟裂,裂口中朝外透出光线,终于照亮了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容颜。
那妇人望向空中,表情似有所悟,竟渐渐露出喜色,红唇微张,吐出感慨:“没错,我还记得当年那蛋的味道。真美味啊……”
猛然间,有火焰自她体内炸裂,如巨蟒般将她层层包裹。他惊叫着,一下子滚出了牛车,落进池中。被冰冷的水一激,他清醒了几分,用衣襟兜了水,一兜兜地泼向牛车。
“婉儿,婉……”
他忽然松了手,任由手中湿透了的衣襟垂下来。眼前端坐在火焰中央的贵妇人,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神色,只有诡异至极的平静微笑。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皮肤焦黑,一点点化为灰烬。
在她身边,还掉落着那只描画着朱雀的插栉。
他再也忍耐不住,扭头狂奔起来。
一
巡猎司在无夏的总部叫人给炸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云敦正在街口吃早饭,才刚将一只梅干菜扣肉馅儿的包子塞到嘴里,连嚼都没有来得及,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巡猎司门口两侧的石狮子各飞出去一只,气浪带起的烟尘好半天才落干净。
“我那个时候的反应也叫快,当时心里就转了好几个弯。”云敦事后跟人夸口的时候,这样说道,“巡猎司虽说只是捕猎妖兽,却也保不齐得罪了哪些乱臣贼子,要真有人存心滋事,埋伏在内,我若从正面冲进去,岂不是正好落入网中?因此我多了个心眼,绕到后门,爬上那棵歪脖子柳树――”
“嘴里还衔着包子吧?”
云敦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李大娘的手艺这么好,总不能浪费粮食啊。”
云敦叼着包子趴在树梢,朝院子里张望。巡猎司的总部是处四合院,自从翰林院的徐疏影学士借调过来之后,总教头鲁鹰让羿师们将东厢房全部腾出,供徐学士摆放他那些沉得要死的古旧书简和不计其数的瓶瓶罐罐。现在,东厢整整一面墙都垮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倒着灰头土脸的羿师。云敦先是心中一紧,接着见他们尚在辗转呻吟,这才放下心来。他跳进去,将其中跟他相熟的先扶起来,帮着拍打身上的灰。
“谁干的?贼人在哪儿?”他咽下口中最后一口包子,摸着腰间的弩箭问。
那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东厢。那里烟气缭绕,尘埃飞腾,隐约显露出一个身影。云敦立刻以标准的姿势半蹲在地,举起了弩箭开始瞄准,但很快又疑惑地偏了偏头。这人的身材肥滚滚的,完全不是当刺客的材料,更可疑的是,他的动作未免也太过于笨拙了,几根断梁就差点将其绊倒。云敦眼看着他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一道残墙,立刻趴了上去,露出一张熏得漆黑的脸。
这脸看起来颇为眼熟,如果添上胡子,再加上顶纱帽的话……
“徐学士?”云敦丢了弩箭,站起来喊。
“咳,刚才记到了哪里?”
羿师们就地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椅子,徐疏影坐了上去,脸都没顾上擦,便唤着云敦过来赶紧拿笔记录。他原本就胖,如今脸上没了胡子,更显滑稽,云敦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笑出声来,只凝了神去念自己刚才写下的字:“朱雀羽通体金黄,顶端分四股或五股不等,可瞬间自燃。”
“嗯,再接着写:‘万不可将其放在硝石和硫磺附近’。”
舒巡检正指挥着羿师们打扫院子,检查损失,听得他们这么一说,也凑了过来。他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颧骨突出,花白的胡须根根四散。
“这么说,昨晚的证物,徐学士分辨出来了?”
徐学士一面点着头,一面用帕子擦着脸。
“没错,没错!四股金羽,那就是朱雀!昨晚鲁教头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还记得十六年前盘云村闹过一次朱雀,之后世间再无人得见,我还以为它们就此灭绝了呢。如今看来,尚有希望!”他两眼发光,说得高兴,又转头四顾,“鲁教头呢?得禀告他才是。”
“又去,何时?”
“昨晚从芦花池边回来,将证物交给徐学士后便去了。”舒巡检回答。
“现如今天都亮了。”
“整整一晚?”
“唉唉,春宵苦短啊。”
“只怕要花掉半个月的俸禄了。”
羿师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你们究竟在说啥?”云敦好奇心大起,舒巡检却在一旁咳了咳:“打扫做完了,就都闲在这里?今日的五百次射靶练习完成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闭了嘴,挨个过来拍拍云敦的肩膀,在他央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走开了。倒是舒巡捕停了片刻,问他:“听说你对鲁大人颇为敬仰?”
“是!”云敦挺起胸膛来,“鲁教头在我们那里可出名了!天下第一神射!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来无夏做羿师的!”
“那你去吩咐厨下给鲁教头炖点鸡汤补补吧。”
“为啥?”
“废话那么多,叫你去你就去!”
简直叫人无法容忍!云敦对鲁鹰的事迹可谓是滚瓜烂熟,从小便守着村里唯一的盲眼说书人,央他将鲁鹰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鲁鹰不到十五岁便得到追、日弓,接着战穷奇、斩巴蛇,少年英雄,一战成名,是何等的风光,却偏在此时发现挚友竟然是白泽所化,遭遇背叛,因此才一路追杀白泽到无夏――凡此种种,他闭着眼睛也能数得出来。但眼下,居然出现了新情况,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唯独他不知道!
徐疏影刚从椅子上抬起了半边屁股,云敦便扑过去,生生又将他按了回去。徐学士往右边躲,他也往右偏,往左边躲,又叫他挡住了。
“徐大人!”云敦努力做出这辈子最为可怜的表情,只差生出条尾巴来左右摇摆。
“咳,其实也没啥,平乐坊是无夏的歌妓坊,鲁大人去见曲焰姑娘了。”
“喔――”云敦恍然大悟,一手放在下巴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照徐疏影的说法,鲁鹰乃是曲焰的知音。
与无夏城平乐坊中的其他歌姬不同,曲焰并非自幼便入了教坊,而是不请自来。大约一年前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忽然出现在平乐坊的门口,背着一张十二弦的凤头壁筷,琴头用的是沉香描金的乌木。这半路入行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教坊里妈妈们的无情嘲笑。但当她从肩上取下箜篌,弹奏出第一个音符,妈妈们却纷纷变了脸色。一曲终了,四下里鸦雀无声。那可不是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寻常温柔调,而是一首“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刺秦。
曲如其人,曲焰本人也是冷若冰霜,面上连脂粉都懒得施。如此特立独行,名声却一日盛过一日,连某位万万不能提起名字的贵人也特地从云珑城赶过来,想一睹芳容,竟被曲焰拒之门外,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幕,望了一眼她的侧影。
“果真艳若桃李。”该贵人感叹。
某日,一只化蛇于闹市中现形伤人,巡猎司鲁教头带人一路追进了平乐坊,正遇上曲焰端坐于屏风之后,正在弹奏破阵曲。他听了片刻,竟张弓搭箭,一箭朝曲焰射去。屏风应声而倒,曲焰将指尖按在最后一根颤动的弦上,缓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以鲁教头的见多识广,竟也下意识地心中一顿。那一眼流光飞转、咄咄逼人,犹如当胸而来的巨石,避无可避。在她裙边,那只化蛇被一箭射穿了七寸,正在垂死挣扎。
“原来那妖兽挟持了曲焰,她无奈之下正以琴音求救,座下诸多风雅才子、达官贵人,却无人一听出她的琴意,唯独叫咱们鲁大人听了出来。”徐疏影拈着仅剩的几根胡子,“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只可惜,曲姑娘身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鲁大人纵有意,此事恐怕也难……”
云敦跟着他一起皱着眉,连连点头。
“我,我这就让厨下给鲁大人炖鸡汤去,要乌鸡!”
二
晨光熹微。
东面的花窗中央是一对儿用整块乌木雕出来的鸳鸯,原本面目模糊,此刻也在晨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曲焰伸了手指,沿着那雄鸟的羽冠描绘着:它侧了头,正痴情地望着它的爱侣,雌鸟将脖子靠在它身上,在它们上方,垂着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荷叶。
她出神地望了它们一阵,忽然惊醒一般缩回了手指,又回头去看那坐在她客室内整整一夜的人。
鲁鹰手中拿了一根筷子,盘腿坐着,正将几只龙泉窑的茶碗在地面上摆来摆去,对她的凝望丝毫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