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曲焰将她的凤头篌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款款走过去,他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开始调弦,颀长的手指在弦上一根根地抹了过去,最终挑动最后一根,发出“铮”的一声。
  鲁鹰抖了抖肩,略微抬头。
  “思虑过多,恐走火入魔,鲁大人小心。”
  “多谢。”他转过头来,眼神总算是落到了她身上,略有笑意,“姑娘今日在唇上涂了胭脂,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曲焰移开视线,面颊微微发烫。
  “不过是随意涂着玩儿罢了。”
  鲁鹰又埋下头去,将那几个茶碗挪来挪去。
  “昨晚分析了一夜,还是未想通?”
  “此案有两处疑点,第一,若巡城兵士抓住的那个梳子匠所言不虚,是琅琊王妃约他在湖边相见,为何非要选在夜里,还要在如此偏僻之所?”
  “这还不简单?”曲焰漫不经心地调着箜篌的弦,“那人在撒谎。”
  “我也疑心他有所隐瞒,但他连呼冤枉,说他还尝试过泼水救人。从牛车上泥水的痕迹看起来,这点倒是所言非虚。现场既无灯油残留,也无火石痕迹,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异的四股金羽。这案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和妖兽有关?”
  “没错,我已经将羽毛给了我司的徐学士,他博闻强记,相信很快能辨认出来。”
  鲁鹰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齿才反应过来――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干了。曲焰放下筮篌,膝行过来给他重新斟满,他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还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烧死之人,无一不是蜷缩成团,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却是盘腿端坐,尽管肤如焦炭,面上却还残留着微笑。”
  无论怎样想,都很难掩饰那笑容当中的诡异之处。鲁鹰想了一阵,仍无头绪。这边曲焰已经再度抱起篌,弹拨的是可定神明志的清心咒。往日里若他有案件,思虑不透时,她便弹这曲子给他,可纾解胸中烦闷,有时一曲未了,他便已经想出了头绪。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鲁鹰听到一半,便开口问道:“曲姑娘,你有心事?”
  “怎会?”
  “我不过是个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懂,偏偏却能听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颇为犹豫,若是想到什么,不妨直说。”
  “奴家也没有想到什么。”曲焰垂着眼帘,“只是觉得奇怪,最近这样平白无故地就自己烧起来、却面带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北布商,还有兴善街姓李的泼皮,若真算起来,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只是前两桩按检司都已经结案,说是意外事故。莫非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只是在想,这杀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说不定也得先找人试验一番。”
  “你说得对!这三桩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曲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鲁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忘记盘久的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曲焰用袖子掩住嘴,唇边却没有笑意。
  “瞧你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
  一抬头,他已经站在了她身边,眼神灼灼。
  “曲……焰儿。”他低声言道,声音嘶哑,“这些日子来,我常想,你若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只觉得皮肤灼热,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烧出火焰来了,所以只是低了头,将那十二根弦数了又数。
  “奴家早年遭逢变故,从那之后就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有短暂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唤成形的言语,就在他们之间悬浮,她连它们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终究还是退后,推门出去了。
  曲焰又低眉弹拨了一阵,壁筷的调子却越来越高亢激烈,犹如大雪纷飞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剑的光芒破空而来,鲜血与烈焰一起在她的指尖交织,却在到达最后的高潮之前,叫她自已生生地将全部琴弦都按住了。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空中,忽然起身,将一扇靠墙绘着葵花和鹦鹉的屏风推向一侧,屏风后是一堵平常的墙壁,不知何人在上面用极粗略的笔法,随意描了几根墨线。就这寥寥的几笔,便勾勒出了远处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宫殿林立。一轮圆月被簇拥在卷云当中。
  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卷云渐渐舒展,而自仙山之后,竟然飞出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什来。那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车,拉车的是只雪白的狻貌,它四掌腾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渐渐地越靠越近,车头上挂着的圆形灯笼左右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朱”字。
  曲焰整了整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头顶紧贴着地面。狻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车前飘荡着半透明的车帘,上面浮动着手绣桃花。娇媚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来取这个月的份。”
  曲焰默默起身去了内室,很快托了一只四角垂着流苏的软垫出来。垫子中央卧着枚小巧的蛋,闪着宝石一般的冰蓝磷光。她将垫子双手举过头顶,车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接了过去。
  “怎么这次劳烦姑娘亲自来取?”
  “我是来提醒你一句,最近这些时日来,蛋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连我的客人们都快要有所察觉了。”
  曲焰却只是不语。
  “你既动了情,却又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对你无情。”
  “人妖殊途,奴家与他,所隔何止天堑。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虽隔天蜇,别忘了你身有双翼。”
  “姑娘说得轻巧。”曲焰抬头,“姑娘身边,难道不也是一直带着个人类?既不敢轻易靠近,也不肯放他离去,踌躇至今?”
  此话一出,帘幕后面立刻隐隐有深重的阴影弥漫,牛车的形状朝两侧胀鼓开来,仿佛有猛兽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挣扎。娇媚的女声带上了回响,有如咆哮。
  “与你无关!”
  那咆哮带出了炽烈的风。曲焰在其中衣袂翻飞,却依旧面无表情。待风过之后,她略微行礼。
  “是奴家越了。”
  “罢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将至,但绝不可波及莲心塔。”
  “否则?”
  “我会吞噬你。”
  曲焰再次低伏在地。
  “若有那一日,奴家欢喜不尽。”
  三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月圆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云敦手里的纸条只有寥寥数语,并无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细细的一小条。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展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鲁教头看也不看他,只朝他伸出一只手,云敦赶紧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放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巡猎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桌一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的那个自称是梳子匠、叫作陈泽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蜡黄,睁着两只浑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这字条是从端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用犀牛角做成的梳子,我费了些工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都说过多次了。”
  “一把梳子,便值得朔夜相会?”
  “大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贵?点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来相会。”陈泽的小圆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王妃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可能加害于她,这一点也说过多次了。”
  “我信你。”鲁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正是那把描着朱雀的梳子,问:“云敦,你管这叫什么?”
  “哎?”云敦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栉子?”
  “陈师傅,你管这个叫什么?”
  “……插栉。”
  “若我现在问的是外面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管这个叫做插梳。整个无夏,不,整片江南,这样东西都被叫做插梳。徐学士考究过,插栉是唐朝的叫法,到如今,只有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因为交通不便,还有残留有这样叫法。陈师傅,你是哪里人?”
  “嵬嶷山盘云村。”
  “真巧啊。”鲁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那道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我却还认得另外两位盘云村人:葛亮,城北布商,十年前迁居无夏。半月前与手下伙计发生争执,忽然身上起火,家人冲入施救,见火焰呈金黄色,遇水不灭,而他端坐火焰之中,狂笑而亡;李九增,原是兴善街上的泼皮,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七日前忽然销声匿迹。邻人疑惑,破门而入,见床榻尽皆烧毁,其间唯有灰烬而已。我手底下的羿师们探访了他的邻人,知道他平时里将梳子,也唤作栉子。”
  “陈师傅,莫不成,这二人都与你有恩?”
  “凑巧而已。”男人面上毫无表情。
  “好个凑巧。陈师傅,你可读过一本民间颇为流行的话本,叫做《神州妖事录》的?”
  “啊,那书我知道!”谈话间出现了云敦熟悉的部分,他插话道,“疏星楼主写的嘛,我可爱看了。哎,里面也有关于你们盘云村的故事嘛,就是讲一对儿朱雀……”
  忽然间,他想起徐疏影所说。四股金羽,这是朱雀的羽毛。
  “一个身材短小的孤儿,在村中受尽欺凌,忽然有一日,竟叫他引来了朱雀,还是一对儿。盘云村几乎在火焰中毁于一旦,还是村长紧急向无夏求救,调派了羿师过去,杀了雄鸟,雌鸟却消失了踪迹。陈师傅,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陈泽不发一语,在桌下紧握着双手,身体前后摇晃。
  鲁鹰叹一口气。
  “我派去盘云村的羿师刚刚飞鸽来报,葛亮原是村长之子,李九增从小就是他的跟班。两人在村里时,没少干过欺凌弱小的事情。据说他们二人经常欺负的一名孤儿,竟然也姓陈。”鲁鹰在桌上轻扣着手指,“你如今既得了朱雀的帮助,想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端王妃如何得罪于你,遭此横祸……”
  “不!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杀婉儿!”陈泽激动起来,张开两手,像是要朝前扑出。
  “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王妃闺名!”
  云敦抢先一步绕到他背后,抽出随身的刀来用刀鞘将他压在桌上。他挣了一阵,动弹不得,却咯咯地怪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大错特错。我跟婉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陈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伤她。”
  “那也难说。”鲁鹰站起来,俯视着他,“琅琊王是何等神仙般俊逸出众的人物,既有王爷钟情,王妃怎么会依旧留情于你?她不肯从你,你激愤起来,索性让朱雀连她一起烧死,也是有的。”
  “胡说!”
  陈泽激烈地挣扎起来,他虽瘦小,力道却非常大。云敦一面奋力压住他,一面心里诧异。
  “你们如此污蔑于我,我若有朱雀的火焰,第一个要烧死的就是你们!”他偏过头来,小眼睛中犹如野兽的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可惜陈某有心无力。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慢慢摸索去吧!哈哈哈!”
  云敦跟在鲁鹰后头出了囚室,往门上挂锁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在门后疯狂的笑声,正在颠三倒四地喊着: “我还要把你们也一起吞了!连着骨头一起嚼!从蛋里活生生拖出来!那味道美妙无比,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
  鲁鹰行走在深夜的巷道之中。
  青石板上湿滴漉的一层,地面洒满月光,除此之外,唯有他的脚步声在两侧的墙壁之间回荡。忽然间,眼前的月光被交织的翅膀所割裂,两只足有半人高的海东青一先一后地飞落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只磕了磕喙,朝一侧偏了偏头。
  妖兽!鲁鹰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一面缓慢地伸手。在他背上,那柄式样普通的长弓微微地颤动起来,弓身上的纹路在暗中发光,正是被层层云纹托出来的一轮太阳。
  有优雅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玉石相击。
  “鲁教头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羿。”
  “王爷!”
  鲁鹰正要下拜,那男声又说:“不必了,我从未来过此处,你也从未见过我,何必行礼。”
  “属下明白。”
  “听说你抓到了谋害王妃的凶手。”
  “是有一名疑犯在押,但那人疯疯癫癫,言谈中可疑之处甚多,未必便是真凶。属下尚需探查……”
  “婉儿虽只是侧妃,却一直受本王宠眷。”那男声轻缓,却有压迫感层层逼来,“只怕我这两只海东青,饿得紧了,等不到你查清楚,便想要吃人肉了。那人现在何处?”
  鲁鹰抱拳:“王爷,属下的职责是追查真凶。此人一日没有定罪,便一日只是个普通百姓,滥杀百姓,于追查真凶并无益处……”
  一阵激烈的咳嗽从他身后传来。等咳嗽平息下去后,那男声平白地添了阴霾。
  “为了如此恶徒,你竟不惜违抗我?”
  鲁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沉默不语。
  “也罢!我只给你两日,两日若是还找不到谋害婉儿的凶手,拿你的肉喂他们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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