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龙殿下。”朱成碧一乐,收拢了袖子朝他行礼,“既然来到了你的地盘上,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赵瑗将雀娘子给他的黄金拿了出来,递给了朱成碧:“有人让我在中秋宴上,拿这黄金做菜,给朝中大小官员吃下去。我想,这世上除你之外,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将这黄金一点点削成金屑才能入菜,这么辛苦,我才懒得动手呢。“朱成碧哼哼,”况且我的外席很贵的,一般人根本请不起。”
“我算一般人吗?”赵瑗觉得好笑。
朱成碧没有立刻回答,她还在嗅着那块黄金。
“有意思,有意思,”她喃喃:“这可不是一般的黄金,而且我居然闻到了老熟人的味道――“她朝他微笑着,露出了一侧的虎牙。
“算你走运,真龙殿下。这次的黄金宴我接了,保证会非常有趣。”
不知为何,这一年的中秋夜,月亮特别地大。
到了中秋宴真正举行之时,它已经占据了半个天空。若是站在御花园中的小西湖畔,朝上望去,便能望见它巨硕无朋,倒映于湖面,仿佛正朝着湖中心四面亭的亭尖一点点压下来。
晶莹的月光围绕着它,不时散落成细末,掉落在连接四面亭和湖岸的万寿桥上。此刻那桥上已经摆上了一列列的案席,百官都已经到场,个个正襟危坐,身旁是盛装出席的家眷。
那李似道和他的夫人,自然也在其中。
人们等了一阵,却不见官家,只等到一名内侍出来宣读了旨意,只说是官家身体不适,今年的中秋宴,便由普安郡王主持即可。
这个表面看起来平常的消息,在百官当中激起了一阵微小的波澜。官家的身体真的孱弱至此吗?还是,这是至高的权力即将交替的预兆?
他们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中盘算。这普安郡王眼看是越发炙手可热了,是得赶紧向他靠拢以表忠心,还是截然相反?
就在此时,从他们身侧的湖水当中,忽然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诧异的人们朝水中望去----倒影之中的万寿桥上,那些同样也只是倒影的案席间,竟然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有一部分散发着黄金的光彩,耀眼无比。
“这道金银夹花平截,是把蟹黄、蟹肉一点点剔出来,加在糯米制的粉皮里蒸熟,再裹上金箔制成的。”
有娇媚的女声,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这道清凉金碎,是用鳜鱼熬成汤羹,冷却后再切碎,你们看见的在发光的那些碎片,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还有这道单笼金乳酥……”
她每说一道菜,就会有相应的一道菜自虚空中显形,出现在案席之上。
更奇妙之事还在发生:从头顶的巨月当中,竟然轻飘飘地飞落下来一队身着羽衣的仙子,头顶生着兔耳,手中捧着剔透的水晶杯,也献到了席上。
那杯中沉浮着一朵重瓣的桃花。点点黄金,细如飞萤,正绕着花朵盘旋不定。
“这是我天香楼的桃花酒。世上绝无仅有,最后的一瓮了。”那女声轻轻地道,接着又飞扬了起来:“如此,便请真龙殿下开席吧!”
七
李似道目瞪口呆。
他之前对赵瑗是真龙的说法,只是将信将疑,却没想到在中秋宴上,对方却显示出了这等神通。
连月中的仙子都能叫他请动了,自己先前的刺杀计划还能奏效吗?
他不由得退缩起来。
但他的那位夫人并不这样想。她坐在他身边,一个人填满了三个人的位置,朝他使了无数的眼色。连她头顶的金雀钗在月光下映着赤红的光,似乎也在瞪视着他。
“去啊?”她催促道,将水晶杯端起来递给他。
李似道哆嗦着躲开了。
“废物!临阵退缩,还不如我一个妇人心狠,如何能成大事?”
她恨恨地道,面上保持着微笑,喉咙里却在咆哮:“我告诉你,今晚我跟赵瑗两人,必定有一个要死在此处,你自己选!”
到了这个份儿上,李似道终于接过了杯子。
此时酒令已经行过了几巡,有好诗的官员,连续做了好几首咏月诗,都叫赵瑗赏了。李似道捧着酒杯,便起身朝四面亭中坐着的赵瑗走去,自告奋勇说要做一首词以献郡王。
他做官做的糟糕,词却做得相当漂亮,在朝堂之上也是相当有名。众人颇为期待,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他,见他持了杯中酒,先是敬过了天地和官家,接着转身准备要敬赵瑗。
他腰间的金鱼袋却忽然掉落,李似道赶紧弯腰去捡。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其中却蕴含着杀机。
他今日所佩戴的金鱼袋是特质的,藏着小小的机簧,能发射细如牛毛的针。就算赵瑗有所知觉,也只会觉得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如果普安郡王今晚回王府之后忽然发作急症,暴病身亡,也不会有人能怀疑到他李似道的身上。
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赵瑗的性命,结果都让赵瑗侥幸脱身。
这次,不会再有例外了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他的脑海,李似道便觉得自己的肚腹犹如火烧一般地痛起来。他想要大喊,却发现连手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
“贪官!休想动阿瑗!”
从四面亭的顶上翻下来一名瘦小的年轻女子,满头的白发,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金雀钗。
“雀娘子?”赵瑗惊讶地问:“你……如今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雀娘子咬紧牙关,只是不说。她手中的金雀钗阵阵颤动,散发出一波一波的光芒。
那光芒下,不仅是李似道,除了赵瑗,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了。
“自然是为了替你探听情报了,你以为跟全城的金雀钗共鸣,是件不需要消耗精力的事情么。连她交给你,让我做菜的黄金,都是她费尽最后的一丝心力吐出来的。”
之前报菜谱的娇媚女声再度响了起来:“各位,我劝你们还是别再挣扎的好。刚才你们吃下肚里的黄金,全都在这位雀娘子的掌控之中,一不小心可是会穿肠破肚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瑗似是不敢相信,朝雀娘子问道。
“这人要杀你,阿瑗。”雀娘子低低地道:“你不是一直在搜集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想要将他绳之以法么,现在就是绝佳的机会了。”
“血口喷人!”李似道挣扎着:“有何证据?”
“没错,李卿,本王并无确切的证据。”赵瑗遥遥地望着他,叹了口气。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李似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你伪造了文书,贪污了军饷,以至于去年寒冬有将士冻饿而死。我知道你还贩卖私盐,哄抬米价,借以中饱私囊。你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啃咬着长城的蛀虫,可即使如此,若按国法,我也不能将你怎样。”
李似道开头还在颤抖,听到后来,却越来越得意。
雀娘子却冷笑道:“谁说没有证据?阿瑗你到他家花园里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去挖就是了!”
李似道的脸色变了。
“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为了讨好你家的夫人,是不是圈养过一只漱金雀?你们逼迫着它日日吐金,直到最后呕出鲜血来,成了价值更在黄金千倍以上的赤红金?”
雀娘子双肩颤抖,指着席上李夫人头上映着红光的金雀钗。
“被你们逼死的,是我阿弟!你们这对恶贼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晓得,这是我阿弟在为自己复仇!”
这一声悲鸣之下,席间所有的金箔金屑都应声颤动起来。
刚刚还在享用华丽的黄金宴席的人们,同时感觉到肚腹间火烧刀割一般的疼痛。
那李似道所受影响最甚,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原来你是漱金雀。”赵瑗轻声道。
连他也躬起身体来,一点点地弯下了腰。之前跟桃花酒一起饮下去的金末,此刻也烧灼着他的内脏。
雀娘子连忙赶往他的身边,扶住了他。
“难怪你要一直将我瞒在鼓里……难怪你要我给所有人都吃下了黄金……”赵瑗一点一点抓住了她瘦削的肩膀,“你是来复仇的吧?”
八
这句话犹如飞速射来的箭矢,将雀娘子整个刺了个通透。
她想起一个又一个搜遍全城,寻找对他不利情报的夜晚,想起长时间消耗精力带来的彻骨的寒冷,想起自己是怎样殚精竭虑才吐出了黄金,放在了他的手上。
每一点黄金,都是漱金雀的鸟魂所化。
她给他的,是自己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点魂魄。
可他现在倒在她的怀里,认真地问她,她做这一切,是否只是为了复仇。
“啊啊啊啊,终于到时候了!”
之前那娇媚的女声欣喜地说道:“我早说过,人肉粗砺,再加贪欲熏心,不值一吃。可如今,这漱金雀的痛楚哀鸣之声,与黄金碎屑一起藏在新鲜血肉之中,真是绝佳的佐料!”
湖水翻涌,有两只犹如车轮般巨大的金眼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头顶山羊般的长角,除此之外这只饕餮面目不清,仿佛整个都被阴影包裹了。
“很美味啊,很美味啊----”
饕餮张开了喉咙,犹如旋转的风口,一时间狂风大作,连四面亭的顶盖都叫它吸了过去,一口便吞掉了。
它又朝万寿桥转过头来,准备按照席位的次序一个一个地吃过去----结果却没能成功。
常青忽然出现在了桥头,正对着它的巨口,手中握着生花妙笔。
说来也怪,他一现身,那风势立刻小了下去。
“不可乱吃东西!”他严肃地训道。
“终于肯出来了,白泽大人?”饕餮反问:“本姑奶奶要吃几个贪官污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过??”
“这里虽有贪官污吏,却也有无辜者。就算要问罪,也要由真龙殿下依据国法----”
他的唠叨只进行了一半,阴影中便伸了只利爪,一把将他踩在脚下。伴随着咔嚓一声袭来的,是骨头断裂的剧痛。他没忍住,不由得惨叫起来。
“奇怪啊,你什么时候也在意国法来了?”饕餮嘲讽道,爪下用力,碾着他折断的右臂。
“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拿什么画?”
下一刻,无数清脆的破裂声同时响起。
所有的水晶杯都碎裂了,里面的桃花也一并裂成了片片花瓣,围绕着常青和那饕餮飞速旋转起来,犹如被旋风所挟裹。
“我是不能再画了。”常青低声回答:“可你当初酿酒用的这桃花,原本就是我画的。”
砰地一声,他和饕餮一并消失了。
湖水中,只剩下激荡的水花,和飘落的几点花瓣而已。
这砰的一声,也将雀娘子惊醒了过来。她望了望天空,面露焦急之色,便要起身。
“你要去哪里?”赵瑗抬头,艰难地问。
“阿瑗----”
“你是要去点火。”他喃喃:“你安放在皇宫里的那些。你是要烧掉大内,烧掉临安城,只有这样,漱金雀们的复仇才算真正结束。”
他竟如此想?雀娘子浑身一颤。
“不要去。”他牵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想要挣脱,可他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将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雀娘子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不起,阿瑗,今晚我一定得点火,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不要去。”他将脸贴在她的背后,低声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当初,我曾经偷看过你睡着的样子。其实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但他的话音忽然停止了,连带动作一起。
那些在他腹中烧灼的金屑忽然化作了利刃,疼痛如此剧烈,他眼前发黑,不由得跪倒在地。
雀娘子站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金雀钗。
“再信我一次,阿瑗。”她恳求道,脸上泪痕交错:“求你信我,我绝不会伤你,我只是必需得去!”
“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一直不肯相信。”赵瑗咳了一点血出来,举起了一只手。
“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那只手悬了一阵,终于做出了一个朝下砍的手势。
弓弦应声而作,紧接着是笃的一声。
利箭破空而至,穿透她身体的那一刻,雀娘子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她朝四周望去,火把摇曳,罗网重重,喧哗的人影涌了上来。竟然跟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几乎一模一样。
她早该想到的,赵瑗早有准备,在宴会四周都埋伏下了重兵。却不知道是为了捕捉李似道,还是为了捕捉自己?
“阿瑗,阿瑗。”她低下头去,眼泪滴落在他脸上:“我信你,你却不肯信我。”
金雀钗在她手中,其上的金雀发出了最后的哀鸣。这哀鸣曾一夜一夜响在她的耳畔,让她不得安歇。那是她死去族人的魂魄,催促着她为它们复仇。
就算到这个地步,她也依然可以让所有服下黄金的人类都穿肠破肚而死,当然也包括赵瑗。
可她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金雀钗掉落在血泊之中。
赵瑗的面前再也没有中了箭的雀娘子,只有一只明黄色的小雀,扑扇着翅膀,急速地飞走了。
九
赵瑗留在原地,望着那只明黄色的小雀。它越飞越远,眼看就快要消失在夜空里。
胸腹之间的疼痛在消退下去,之前被雀娘子所控的人们也逐渐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可更深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只是觉得冷,觉得空虚。
但他还是要重新振作起来。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真龙,既不得休憩,也没有理由软弱。
“郡王,可要下诛杀令?”
朝他围拢过来的将士在问。
阿瑗能信雀娘子,他也想信雀娘子,可普安郡王赵瑗呢?倘若信她的代价,是将临安城的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悬在烈火之上,他是否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