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狮不停地翻动着身体,想要将她甩下来。
可她如履平地,一直爬到了它依然保留着女子外形的头顶。
她横过了手中的重剑,剑身上的封条开始朝空中漂浮了起来,露出的剑身湛湛生光。
一时间,风声凛冽,仿佛有无数冤魂同时呼叫。蚁狮身上的血肉在那光芒照耀下渐渐融化,她先是惨叫一声,接着却咬牙切齿,面露狰狞。
自她的前额上,渐渐浮现出来一只玉石质地的日晷。它嵌在血肉之中,通体莹白,其上的刻度清晰可见。
霍依然愣了一愣。
蚁狮没有放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扭头将霍依然甩了下来,转身便逃。
“它竟有定魂玉!”霍依然翻身落在了常青身边,冲他说。
“这可糟糕了。”常青道,“一只拥有定魂玉的蚁狮,比普通蚁狮的危害可大多了。”
“必须追上它,至少得拿走它的定魂玉。”霍依然回应道。
她一直望着蚁狮消失的方向,所以不曾发现,站在她身后的这个常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一抹微笑。
二
常青拿出了生花妙笔,几笔便绘出了只生着雪白长毛的狻猊。两人骑在狻猊身上,驱使着它爪下生云,沿着蚁狮留下的痕迹追了过去。
蚁狮这类妖兽惯于挖掘陷阱,再将不慎掉入其中的猎物拖入巢穴中吃掉,因此它的巢穴不会距离陷阱太远,必定就在附近。
作为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霍依然言简意赅地向常青解释。
而这一只,刚才已经被霍依然所伤,就算躲入巢穴之中避而不出,要想捕捉也并非难事。
刚说到这里,两人身下的狻猊却不知为何,竟犹如太阳底下的雪狮子一般融化了。
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再绘新的坐骑,他俩就此坠了下去。
所幸狻猊之前飞得并不算很高,霍依然在空中调整了姿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一旁的常青就没有这么好的身手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面露痛楚,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霍依然过去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并不是……很严重……”他倒吸着冷气说,“只是地上正好有块石头……”
地上确实有块石头,而且是一块戈壁滩上很罕见的汉白玉。四四方方,有如棋盘,绝大部分都被砂砾所掩埋,露在外面的一面镌刻着无从辨认的铭文。
常青落下来的时候,正好撞到了这块石头。
现在那只接触过它的手掌已经发黑,犹如被烈火烧灼过。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霍依然问。
常青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掌沉思,被她问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是什么。”他低沉地说,“这是一处法阵。如果我没有猜错,在这附近还会有更多类似的石碑,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的是一个专门捕杀大型妖兽的死阵。”
他说得没错,霍依然果然在附近找到了更多刻有铭文的汉白玉石碑。
虽然都已经遭风沙掩埋,露出的部分也高低不一,但她仍能看出这些石碑被人精心设置过,是围绕着远处的某个中心,一圈一圈地排列着的。
之前的狻猊也是受这法阵影响,所以才消散了吗?霍依然暗自揣测。
“但为何蚁狮会逃向此处?而且看它的踪迹,分明是朝法阵的中心而去的。”
“这法阵看来设置已久,得有数百年了吧?”常青回答,“日晒雨淋到如今,上面的符文早就去得七七八八了,就算还有功效,也大不如前。那蚁狮正好借它来保卫巢穴,也有可能。”
“但它依然烧伤了你的手。”霍依然缓缓说道。
“我运气不好,正好撞上符咒还是完整的这块。”常青耸了耸肩,转身要走,“咱们还是去追那蚁狮要紧……”
然而霍依然没有动。
不仅如此,她还慢慢地握紧了重剑的剑柄。
“我刚才也有碰过同一块石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并没有灼伤我。或许它只是对妖兽有反应。”
常青转过头来,斜睨着她。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分外阴冷。
“我说得没错罢,白――”说这句话的时候,霍依然早已在动手解除重剑的封印,然而她最终并没有能够完整地吐出白泽两个字。
她身后的砂地忽然爆炸了,他们所追捕的那只蚁狮从中一跃而出,六条虫腿交错袭来,眨眼间便将她按倒在地。
奇怪的是,它身上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了。
那上半身的女子之前曾经血肉融化,面上露出斑斑白骨,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不仅如此,她的口中还生出了一对尖利的大颚,开合间咔嚓作响,便要朝霍依然的头上袭来。
霍依然转过剑身抵挡,那大颚咬在重剑之上,发出铛的一声。
可那蚁狮并不肯罢休,竟将全副重量都压了下来,霍依然奋力抵抗,却还是只能看着眼前尖利的大颚朝自己的胸口越来越近。
“唉呀,本来还想提醒你一句的。”“常青”站在一旁,双手都藏在袖子里,事不关己地说。
“毕竟,武艺高强的赏金猎人在任何时候都很有用。”刚说完这句话,他便笼罩在了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不得不扭头躲避。
那光芒自霍依然的重剑中升起,犹如惊鸿一般划过半空,又在转瞬之间消失了。
“常青”再扭过头去,便见蚁狮的身体晃了晃,恰好从女子的细腰处整齐地断为了两截,上半截软趴趴地滑落下来,躺在他面前――曾经的舞姬大睁着失神的眼睛,只有额上的定魂玉日晷依旧泛着光泽。
“常青”不由得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摘那定魂玉。
“小心。”霍依然在一旁说。
她耗力过多,一时无法动弹,只得出声提醒:“它未必已经死透了。”
可“常青”的手仍是落了下去。
“你猜我会不会信你?”他嘲讽地笑着。
三
白泽并不了解霍依然。
千百年来,这聪明的瑞兽挖空心思,使尽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眼纹操纵人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时间长了,他也疑神疑鬼起来,总觉得每个人都在背后藏有阴谋。
但他显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素来都是直来直去,从不会撒谎,也不屑于撒谎的。
所以他还是朝蚁狮头上的定魂玉伸出了手。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只没有晷针,只是刻着十二时辰的日晷,其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阴影。
不仅如此,那道阴影还在悄然移动。
它原本指向酉时,现在却指向了申时,足足朝前移动了一个时辰。
等白泽终于察觉到了异状,已经来不及了
蚁狮口中伸出的长颚狠狠地咬在他的侧腹,鲜血翻涌,沿着蚁狮的下巴滴落在地。
剧痛之中,白泽惊讶地朝下看去,却看到了一张目眦尽裂的舞姬的脸。
这蚁狮明明已教霍依然斩为了两截,却为何转眼间便恢复了原貌,甚至连被金毛晁毫蚜说拿嫔矗都还一模一样地挂在脖子上?
他之前以为那定魂玉只是单纯地加强了蚁狮的妖力,让她能制造大型幻象,也能快速愈合。
难道竟是错的?
但他此刻无暇再深思下去了。
这副身体毕竟属于常青这个人类,负担不起太重的伤势,如果他死掉了,困在他身体里的白泽也会跟他一起死去。
“真糟糕,只差一点就能到手……”白泽望着眼前的日晷,不甘心地闭上了眼。他朝黑暗之中坠落了下去。
就在白泽占据了常青的身体,带着霍依然追捕蚁狮的同时,真正的常青却被困在生花妙笔之中。
他被山桃树簇拥着,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双子瞬息万变,厮杀不休。
为了寻找克制对方的办法,他手中持着白子,蹙着眉头,想得都出了神。
因此当白泽浑身是血,“砰”地一声掉落在不远处时,常青吓了一跳,不由得松了手,手中的白子就此落向了棋盘。
这一子下去,犹如石子击破了平静的湖面,整个黑白双方的形势重又开始变化。
但他并没有急着察看棋盘,而是起身朝白泽走了两步,又谨慎地停了下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你受了伤?”他明知故问。
对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你既受了伤,为什么这次我却没有自动回到身体里?”常青又等了一阵,却不见跟往常一样有光芒笼罩住自己,忍不住问。
“你那身体教蚁狮咬坏了。”白泽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出去,只怕要活活疼死。”
“若我死了,你也会死。”常青冷静地指出事实,“之前若是我的身体受损,第一个急着疗伤的就是你,怎么这次……”
“这次不一样。”白泽略有些喘息,休息了一阵才接着说道,“我受伤之处,是在段清棠设在戈壁滩上的杀阵之内。”
常青的脸色变了:“难道说――”
“是,正是当年他用来捉住秋子麟的大型杀阵。无论是怎样凶猛的妖兽,只要落入其中,都会丧失妖力,变得与普通人类无异。”
“但是,已经五百年了。”常青难以置信,“那阵法依然有效?”
“依然有效。”白泽恨恨地磨着牙,“段清棠这家伙,真是不容小觑。”
他朝常青抬起了那只被灼烧得焦黑的手。
“你看,这就是段清棠的仇恨,是人类对我们的仇恨。数百年来栉风沐雨仍不曾消弭,依然炽烈犹如火焰――到头来,我果然还是要死在人类的仇恨里。”
他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如今已经形成了一处小小的血泊。可他并不处理伤势,反而开始喃喃自语:“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拿到蚁狮头上最后的定魂玉,打开灵脉,通往灵界的……之前在武夷山,若不是你阻止我,我都快要成功了!”
“你破坏掉的灵脉还不够多吗?”常青忍不住指责,“而且,你还需要一只活生生的妖兽当作柱子,当作牺牲!”
“为了成就大事,就是牺牲掉一两只又如何?”
“那是因为牺牲掉的不是你!”
白泽静静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再使用常青的外型,而是重新恢复了神兽的模样,一只雪白的、浑身发光的兽,额上有鲜红的眼纹。
就跟他第一次出现在年幼的常青面前,将生花妙笔带给他时一样。
“如果牺牲掉我,就能打开通往灵界的通道的话,我会做的。”他平静而缓慢地说,“我就要死了,可我从未后悔过。只要能让尘世和灵界就此相通,我辈能够回到家乡休养生息,再也不用与人类彼此争斗――我能做任何事,牺牲掉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那一刻,常青看到的并不是白泽。
他看到的是自己。
他看见自己兴致勃勃地持着支笔,在一幅旧地图上挨个儿圈点着,而朱成碧躺在他身后的美人榻上,用团扇挡着脸,慵懒地打着呵欠。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
那时,他是这样对她说的吧?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他记得她回他以微笑,眼中是说不尽的悲哀。
“是啊,要是真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他和她共同的愿望,他和她曾经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祈求过的,几乎绝不可能实现的美好场景。
竟然与白泽临死前最终的心愿,撞在了一处。
“你说得对。”常青点头,“人类与妖兽争斗至此,不过是因为尘世的空间有限,灵脉更少,妖兽又无法归返灵界所致。”
正因如此,他之前才会想要抢夺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他蹲下来,将一只手放在白泽的心口。
“这是什么?”白泽只觉得从他手心中涌来熟悉的热流,朝腹部的伤口涌去,惊讶地问。
“这是你之前传授给我的妖力,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常青站起身来,退了一步,整个身形都开始消散在光芒里。
“我会助你拿到最后的定魂玉,在用它打开通道之前,你还不能死。”
四
刚睁开眼,侧腹便有剧痛袭来。
常青略微蜷起了身子,等着白泽用重新得到的妖力修补伤口,一面暗暗地将那只总是扔各种烂摊子给自己收拾的白泽骂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感到疼痛渐渐消退,他刚将手放下,脖子上便多了柄寒光闪烁的重剑,剑身上的封印已经解开了一半。
“你如今是白泽,还是常青?”
霍依然将他拎起来,按在旁边的汉白玉石碑上,冷冷地开口。
他没说错吧,果然是烂摊子!
“我真是常青!”他赶紧解释,“之前那个才是白泽!”
“之前那个也是如此说,还不是一样诳我来戈壁滩上寻这定魂玉?”霍依然略偏了头看他,一脸的不信,“除非,你能告诉我你在天香楼里藏了几份私房钱。”
“那不是私房钱,是给小梨攒的嫁妆!”常大人面红耳赤,“也,也就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面藏有一处……”
“喔?”
“‘朱’字的灯笼里还有一份……”
“就这些?”
“还有圆窗前绘着桃花的屏风下面……你在记些什么?!”
霍依然拿着支细笔在纸上写着,还吹了吹纸上的墨:“很好,等你什么时候得罪了我,我就把这张纸托青鸟送给朱掌柜。”
“所以你信我是真的了?”常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