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常青一见那光泽,便晓得是珍贵的定魂玉所制。
  这定魂玉天底下一共只有十二样。为了寻找它们,白泽曾用尽了心思,花费了数百年时光。
  没想到段清棠身边至少就有两样----现在还在自己手里的日晷,以及袁锦楣手上的玉扳指。
  这位国师大人真是不容小觑。
  常青心中感慨,看那袁锦楣取下戒指,往空中一抛。那戒指刚一落地便膨胀起来,竟变成了一座小院,影壁和花园一应俱全,廊前甚至还有紫藤架。
  “天色已晚,还请师尊早点歇息。”
  道童朝他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三步之后,便整个人连带灯笼一起,凭空消失了。
  常青踏进了属于段清棠的院子。
  起初他还小心谨慎,生怕惊动了什么,让这院子认出自己并非原来的主人,但刚迈了两步,他袖子里那支生花妙笔便嗡嗡地响了起来。
  “不必如此畏首畏尾!”笔灵堂而皇之地训着他,“这院子我熟得很!直接朝前再左拐,对,第一扇门!”
  “你要带我去看什么?”常青忍不住问,又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那汉白玉宝座后面的字你认不认得?可是段清棠模仿我的笔迹写的?”
  笔灵却千载难逢地沉默了,半晌才哼哼道:“不是。”
  “那是谁?”
  “哎呀,总之天机不可泄露!”笔灵恼羞成怒,竟然让整支笔都滑出了常青的袖子,笔身隐隐生光,笔尖直接指向了门内。
  “你若还想救朱成碧,便随我来!”
  这句话让常青闭了嘴。
  无论是谁引自己穿越了五百年的时光至此,想必都是期待自己有所作为。
  但他能做些什么?
  阻止黑麒麟现世吗?他不是没有想过,眼下段清棠的杀阵未成,一切尚有转机,若是他趁机破坏了杀阵呢?
  或许三日之后秋子麟就不会被斩断双角,黑化为黑麒麟,这样一来,神州大陆得以保全,而莲灯就不用化为莲心塔,朱成碧也不会在无夏城中建起天香楼,守塔守了五百年。
  她曾经珍视的人们,依然能够陪在她的身边。
  可若果真如此,五百年后,白泽还会去寻找一个名叫常青的孩子,将生花妙笔传授给他吗?
  连天香楼都不复存在了,他和她曾有过的一切,是否都会转眼间化为云烟?
  常青的背上一点点渗出了冷汗。
  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仿佛站在万丈高空,脚下便是奔涌不息的时间的洪流。
  是要选择袖手旁观,还是选择往洪流中扔下一颗石子,激起涟漪,足以影响遥远的未来?
  然而就在此时,从那扇门后,传出了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那声音还颇为耳熟。
  “阿碧?!”
  七
  不是朱成碧。
  这是常青冲入室内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悬了起来――眼前受苦的女子虽然不是朱成碧,却也是他认得的人。
  之前,不,应该说是在遥远的未来,他随朱成碧前往阳澄府,要吃无肠公之时,曾前来阻挠他俩的那名细腰女。
  连那能映出必然发生之事的雾镜也在,它整个被镶嵌在了细腰女教人强行打开的壳内。那细腰女身上贴满咒符,眼看是被人活生生地制成了镜架,已经气息奄奄。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却像是有了精神,愤愤地笑了起来。
  “国师大人,蒙你所赐,一直逼迫奴婢观看未来,你想不想知道,奴婢最终看到了多远的未来?”
  她垂着长发,像是根本看不清常青,只将他当作了段清棠,一股脑地说了下去:“你不是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吗?结果到头来,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耗尽了细腰女最后的力气。她很快便低下头去,再无动静,唯有身旁的镜面上雾气涌动,仿佛风暴的入口。
  不能看!
  常青在心中警告自己。一旦观看,便无可更改,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就在此刻,那支生花妙笔却在他的背上撞了一下。
  他毫无防备,朝镜面上扑了过去。
  镜面上的雾气顿时消散了,将细腰女所见的未来也呈现给了他。
  又过了许久,常青的手才从雾镜上放了下来。
  “这是未来?”他自语道。
  “这是未来。”白泽在他心底回答。
  “你早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所以才想要引她去寻段清棠的坟墓?”
  “不。”白泽回答,“我之前并不知道我能成功,还能成功得这样彻底。”
  “你不会成功的。”常青慢慢地握紧了双手,“我会阻止你。”
  他终于明白了,那在汉白玉宝座之后写下“可救阿碧”的人――无论他是谁――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在此刻来到此处,从而从雾镜当中,看到那样可怕的未来。
  “你也知道的,雾镜所映出的一切,必然发生。”白泽道。
  “这雾镜也曾经映出过我血肉模糊的死亡。”常青反驳,“而我现在依然在这里。”
  “那是因为有一只愚蠢的凶兽不惜为你逆天改命。你不会忘了吧,她为此向我献祭了一颗心。”白泽冷笑道,“饕餮之心,可不是普通的祭品。”
  “我也能逆天改命。”常青回答道,“要知道我们此刻身在五百年前,段清棠的杀阵未成,黑麒麟也没有现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对的,只要他更改了现在,就再不会有那样的未来。
  连同他和她共有的相遇,也会一并遭时间的洪流所淹没。
  可即使是这样的代价,他也自认为自己付得起。
  “区区一个人类?”白泽嘲笑道,“虽然你现在越来越像我,可你依然只是个人类。要做这种事,你需要继承我全部的妖力。”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常青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前额,慢慢地道,“此刻你就快要死了,提这种建议,不过是因为你想要完全地吞噬我的神智,想要完全继承这个身体而已!”
  “也许是的,”白泽在他耳畔嘶嘶地笑着,“但是,也有可能,你并不会被我吞噬。也有可能,结果正好相反――你继承了我的全部妖力,反而吞噬了我!”
  若果真如此,他还能算是人类吗?
  还是,他会成为新的白泽?
  一瞬间,他再度望见那阔口宽脸、双目犹如燃烧的黄金的兽,脖子上还系着自己当初画给她的铃铛。
  他望见她生出利爪来,毫不留情地踩断了自己的手臂。
  白泽大人。她这样叫他,语气中仇恨汹涌。
  那一刻他胸中剧痛,比被折断的手臂还要厉害。
  可即使如此,也比不上他今日在雾镜当中所见的未来。
  生花妙笔悬停在常青面前,嗡嗡作响。
  常青只稍微眨了下眼,便又回到了山桃树簇拥之下。对面的棋盘旁边,坐着满头白发,额有红纹的白泽。他看上去跟常青一模一样,手中捏着枚黑子,朝他翘起了唇角。
  “怎样,要不要赌一把?”白泽问,“要不要赌上你所有的一切,去改变那个必然发生的未来?”
  常青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白泽走去,将手心中出现的白子扔上了棋盘。
  一瞬间,黑白两子彼此交缠,彼此旋转,混为了一体。
  “让我们来下,最后一局!”
  八
  重剑在霍依然手中嗡嗡作响。
  自段清棠现身后,它便明显地兴奋起来,剑身上时不时有光华涌动,就像是有活物在封条之下左冲右突,想要挣扎脱身。
  霍依然因而始终保持着对段清棠的戒备。
  段清棠对此毫不在意,反倒是对他们身旁的汉白玉石碑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守着石碑,喃喃自语,甚至还伸手抚摸着上面残留的符文的痕迹。
  “依你所说,如今该是五百年后?大唐已经不复存在?”段清棠忽然转头,朝霍依然问道。
  “我是如此说,国师可愿意相信?”霍依然反问。
  “我原是不肯信,但看这风化的程度,若没有几百年的时光……”段清棠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像是颇为感慨,“天地悠悠,亘古往来,宫殿楼阁,皆为废土。这五百年后的神州大陆,总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再无妖兽兴风作浪了吧?”
  霍依然回之以沉默。
  段清棠等了一阵不见她回答,诧异地问怎么?我辈出生入死,只求子孙后代,能有一处安宁之所,免于妖兽侵袭,难道竟是不可得?”
  “国师这次忽然现身,当是场意外。”霍依然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以她一贯的冷静分析着,“以国师神通,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归返五百年前。若是对现在的事知道太多,恐怕会影响你归返之后的作为,未必是什么好事。”
  段清棠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你倒是聪明……”他嗤笑道。
  这句话刚起了个头,他们头顶上便响起了拍翅声。霍依然抬头望去,但见原本已经飞走的妙音鸟群,竟然又重新返回。天幕之下,有无数鲜红的面纱盘旋飞舞,一双双雪白的、属于女子的手朝着霍依然伸了过来,有的指着她怀里的剑,也有的指着段清棠。
  她们在朝她急速地歌唱着,就像是在警告。
  这剑怎么了?
  霍依然的脑海里刚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眼角便瞥见了段清棠的动作
  此刻正慢悠悠地从道服宽大的袖口中滑落出来的,是一根澄黄生光的长笛。
  传说中杀死过无数妖兽的绿桐。
  “住手……”霍依然大喊。
  已经晚了。
  段清棠将笛子凑在嘴边,吹出了一个单音。这个就像是随心所欲,胡乱吹奏的音符,却在他们身周法阵的层层共鸣和反射之下,被生生加强了无数倍。
  转眼间,妙音鸟的哀鸣声也加入了进来。她们是擅长歌唱的鸟儿,本就对声音异常敏感,这一下遭到的刺激过大,竟有不少当场双耳流血,捂着头从空中坠落。
  霍依然朝她们跑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住了。她面前是不断挣扎着的妙音鸟们,鲜血和残羽混迹在一处。可她身后的绿桐笛还在继续吹奏,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快住手!”
  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重剑的异动和妙音鸟们的警告,终究还是出了手。但她并不想真的杀死对方,只是翻转了手腕,用剑身拍向了段清棠手中绿桐的末端――若一击得中,笛声必然会被迫停止。
  这一击她虽未尽全力,但也催动了剑气呼啸,未曾想到,却在中途便遭遇了莫大的阻力。
  那段清棠伸出了一只手,手心中光华流转,竟是靠单手接住了剑身。
  不仅如此,从他手心中还传来一股吸力,将重剑牢牢地吸住了。
  “奇怪。”段清棠终止了吹笛,望着那剑道,“这倒是少见。”
  霍依然想将剑再夺回来,谁知此刻剑身上的响动越发厉害了,连带着封印用的布条也朝空中飘浮,一根根地松散了。
  一瞬间,她耳边充满了冤魂的嚎叫声,其中最响的,却还是段清棠的一声呼喝松手!”
  这一声轻柔得很,却犹如雷霆万钧。
  霍依然竟因此摔了出去,只觉得两耳轰鸣,伸手一摸,便是鲜血。
  段清棠手心上悬着重剑,朝她走过来。
  “我再问你一遍,这五百年后,可还有什么作恶的妖兽?”
  霍依然连嘴角都淌出血来,却只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
  “也罢。”段清棠叹道,“你不说,我自己也能读。”
  他将绿桐在霍依然的头顶轻轻划了划,霍依然顿觉浑身一颤,仿佛有狂风刮过全身,又朝头顶涌了过去。
  而段清棠望着她头顶的空中,就好像那里正展示出来只有他一人能读取的影像。
  “这是……夔龙?还有酰抗没瘢吭来你是专门猎捕妖兽的赏金猎人,这五百年后,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妖兽祸害一方?”
  并不是如此!霍依然很想这样喊。并不是所有的妖兽都是人类的敌人。例如被你毫不留情地伤害的妙音鸟,就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确曾经彼此厮杀不休,可我们也在学着和平共处。
  霍依然拼命地回想着记忆里曾有的温暖片段,想要将那些珍贵的影像也传递给段清棠。可她一抬头,望见了段清棠怀中那把重剑。
  那剑身上封印得有数不清的冤魂,自她得到它以来,一直在竭力控制。没想到这剑到了段清棠的手中,却如鱼得水,一鼓作气地冲破了封印。此刻剑身上的冤魂已经升腾起来,将段清棠包绕在其中。
  她无论想要传递给他怎样的温暖回忆,都是徒劳。
  “扔掉它!”霍依然喊。
  段清棠却充耳不闻,他还在看着霍依然的回忆。
  “究竟是为何?”他喃喃,“那么多的流血牺牲,却还是要跟野兽共享土地,我辈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他忽然沉默了,接着轻轻地笑起来黑麒麟,穷奇军……原来是这样!秋子麟啊秋子麟,我原先只想着夺取通天引,没想到却忽略了你!”
  “扔掉这把剑,它会吞噬你!”
  “是吗?”段清棠终于回应了她,“若它真如此危险,你为何不曾被它吞噬?更何况,它与我如此协调,真是难得。”
  伴随着这句话,有更多的冤魂,自段清棠身上升腾起来――那些被他杀死,又无处可去的妖兽的魂魄,带着痛苦和仇恨呼啸着,跟剑身上原本的冤魂融合为一体。
  可段清棠看不见这一切,他还在由衷地赞叹着好剑,确实是好剑啊!”
  几声细软的啾啾声打断了他常青公子?!是常公子吗?终于找到你了!”几只青鸟悬停在段清棠的上方,但它们对他的身份仍有怀疑,迟疑着没有靠近。
  “快逃!他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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