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手迅速,鸾刀上的金铃只轻响了一声,水面上升起缕缕血痕。鲛人紧跟着拼命挣扎起来,在瓮中猛力甩动着尾巴,咚咚作响。为躲避四溅的海水,高琮后退了一步,内心惶恐不已。朱成碧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笑吟吟的――那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一片肉。通透如冰雪,殊无血迹。
“吃鲛人时,蓬莱人惯用青芥,却不知青芥辛辣有余,将鲜味杀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鲛人这物在海内长途迁徙,以脊背上的肉质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节 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块,用纯金盘盛了,加上头年的白梅经雪压冻过的醋渍好,再取香柔花叶,切细了拌匀。可算值得一吃。”
她每说一句,便转动一次手中的鸾刀,铃声停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完整的那块鱼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开了。她就像是托着一朵盛开的白芙蓉。
朱成碧拈起一片来,直接放入口中,陶醉地说:“不过,直接生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高琮的心跳猛地加速了,眼前浮现出阿姣坐在床沿给他缝衣扣的样子,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抬起来,就要喊出住手两个字。朱成碧却忽然脸色一变,呸地一声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可惜了可惜了!”她接住常青递上来的茶,连饮了好几口,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那块肉,“如此年轻细滑的鲛肉,偏偏缺少一味重要的滋味。”
高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会……这么新鲜……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
“新鲜倒是新鲜。”朱成碧转眼看他,“但她被囚瓮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被人生切,又加惊惧悲痛,如此以来,连血肉都是苦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味道?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让她虽身遭千斩万切,却无怨无悔,方才能入口。”
“那是什么?”
朱成碧招手:“你过来,我且说给你听。”
他迟疑着靠近。此刻,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眼前只有朱成碧将半边脸都藏在罗扇后面,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那一味叫做――爱情。”
二
高琮落荒而逃。
事后回想,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下了天香楼,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怎样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奔走,身后是那双眼角上翘的媚眼,和如影随形的嘲笑声。待回过神来,他已独自在空荡荡的庭院当中徘徊许久,身上已被夜风吹得凉透了,袖子上还残留有些许熏香,三两点寒星在头顶闪烁,一旁池塘里的残荷簌簌发抖。
他只记得自己上了天香楼,记得见过了朱成碧,但她的相貌却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他记得遭到了拒绝,但阿姣!他忽然想起来,阿姣何在?
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悬起,还好低头便发现了地面上残留的水渍,跟着一路进了内室,望见了那端端正正被放在床头的青花大瓮。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一探手摸到搭在床头的一件布裳。是他扯松了扣子,阿姣拿去缝补的那件,上面的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
一开始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闲来无事海边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儿,遇上了不谙世事的渔家姑娘。那时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斗笠,挽了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高琮打马经过的时候,她正将一只一掌来长的黄花从网上解下来,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鱼背上。鱼儿甩着尾巴,水珠四溅,她黑盈盈的眼睛漾着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头。高琮看得出了神,竟从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里。姑娘奔过来,完全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来。随后她像是觉得他一身淋漓的样子分外有趣般,同时将两只食指并拢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画出道上扬的弧线。是一个笑容。
他很快打听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镇上一对打渔的老夫妻在海边捡来的女儿,不会说话,手势倒是会做一些,面上的表情很少,似乎总有些呆呆出神样子。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过之时,便连同他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阿姣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海水里,看她打渔、看她织网、学她的手势,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再次博得她一笑。
高家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现今当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个性强硬刚烈,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为恼怒,以将他轰出家门为要挟,要求他跟阿姣断绝往来。高琮的父亲并非高老太太亲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顽劣惫懒,平日里本就没少受气,仗着有几分积蓄在身,干脆从高家搬了出来,在两三好友的帮助下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过起小日子来。
那时院子里的池塘还没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莲花开得高过了人头。他在窗前画莲花,一抬头就望见她坐在池边,将两只白嫩嫩的脚泡在池水里,花色锦鲤就在她的小腿旁边游来游去。兴致来时,高琮也教她写字,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画他的字:子玉。
阿姣虽口不能言,但却异常温柔,他俩缠绵过后,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锦被上一笔一笔地画――子玉,子玉。
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过得长久。很快,能借到钱的朋友都挨个儿被借了一遍,高琮身边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典当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开始头一次操持家务。他这才发现,虽然她身为贫家女,却不会生火,反而会被火吓得手忙脚乱;做出来的粥完全难以下咽;连一根针都拿不好,给他缝补衣服,针脚粗大得根本不能见人。
是在那一日,高琮去跟旧友借钱,一个下午都枯坐在人家的厅里,将一杯茶喝到寡淡无味,终于有个下仆出来拖着长声说,公子不必等了,少爷今晚不回来了。但他分明听到这位少爷正跟歌姬调笑,唱的还是他z一起抱着歌姬在怀的时候唱的那首歌,连韵调都一模一样。他气得发抖,又兼腹中饥饿,回到家中,看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厅堂里遍布的蛛网,自己衣服上不成样子的粗大针脚。正好阿姣欢喜地捧了杯茶上来,他入口,只觉苦涩至极,这本来就是一文钱三两的茶末,哪里是他从小喝惯了的碧螺春。
他忽然就发起火来,将茶盏掼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旁人家的歌姬能唱多少曲子啊,啊?你看你,什么都做不好,还是个哑巴!”
阿姣的脸当时就白了,绞着衣角,口中嚯嚯作响,随后扭头便跑了出去。
高琮的火还没有消,却听得庭院中传来扑通一声。池塘是早就枯了的,不光是锦鲤,连莲藕都被挖出来吃了个干净。但这声响从何而来?
他追出去,却看见一波一波的清水溢满了池塘,漫过了石砌的边缘,还在不停地朝外流出。蓝盈盈的波光交织着映在四面墙上,一条长长的鱼尾从残荷之中伸出来,正在死命地扑打着,甩出咸腥的水沫,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绕过池子去看,那鱼尾上拴着块玉珏,缠住了残荷的根部,正是阿姣随身常戴的那块。
阿姣一直将其视若珍宝,便是三餐不继,也没有同意让他拿去换米。现在听得他靠近,鱼尾的挣扎更加激烈起来。
高琮只觉得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以麒麟血开通天引,无数妖兽蜂拥而至,于浓雾中择人而噬,却终被莲灯和尚所降。大部分的妖兽都与黑麒麟一起遭到封印,压在莲心塔下,但仍有不少残留人间,鲛人就是其中的一族。
传说中,滴泪成珠,价值连城。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后转惊为喜,哈哈大笑起来。有了你,还愁什么!听到笑声,鲛人不再挣扎,高琮过去,将那鱼尾形状的玉珏轻轻从她尾上解开。它绕湖环游,抬起上身,半是迟疑,半是惊惧地靠近。
真是丑陋啊。高琮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鲛人的脸颧骨突起,如同骷髅,青白的唇薄而且小,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原本应该是女子头发的地方是一圈湿漉漉的鱼鳍,连双臂上都布满了鳞片。跟自己同床共枕的时候,带着无比的留恋所抚摸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手臂――高琮胸中一阵恶心,但被他忍住了。“阿姣。是我啊,我是子玉。”他将玉珏托在掌心,朝她展示。它犹豫地靠近,猛地抓过了玉珏,一头扎进水中。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耐心等待,待她再度冒出水面,伸了根指甲尖利的手指在他摊开的掌心轻轻地画。
你不怕?
“我为何要怕?只要是你。”他一把抓住那只爪子,满意地感觉到它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褪去了鱼鳞,再度恢复成当初在海面滑过他掌心的绵软手指。
“阿姣,为了我哭一个,好不好?”
终究却是妄想。任他死磨硬泡,反复解说,阿姣却只是不懂,睁着眼睛愣愣地看他。待他发起脾气来,将屋里本来就不多的物什摔了个干净,她闷声不响地站在角落里,咬着嘴唇,眼角却是一滴眼泪也无。
高琮迫于无奈,只得朝她面上甩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却也让她白皙脸庞上渐渐浮现出红肿的印子来。她张口欲言,发出的却是嗷嗷声响,终于在眼角有些湿润的影子。高琮大喜过望地扑过去,伸手欲接,那半滴眼泪却在他手心里化掉了。除了带些海腥味之外,与常人的眼泪并无区别。
这下高家公子可谓是失望至极。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钱的事物,迫于无奈,他开始在城门支个小摊,卖些字画,常常是一日到头都无人光顾。
没料到有一天一场午后的暴雨,将他的字画摊淋了个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汤鸡一样,一面哆嗦着,一面往回走。经过琅琊王府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王府门口湿漉漉的两只石狮子,头顶各亮起了一盏红灯笼。一旁的侧门前蹲着黑压压的一群乞儿。高琮缩着脖子经过,正遇上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只手来,将整整一桶肉面倒在了地上。乞儿们蜂拥而上,高琮夹在中间被撞得团团转,又被误以为是竞争对手,平白无故地挨了好几脚。他忍着痛楚挣脱出来,看着他们争抢成一团,脑中却只是那些香味扑鼻的面条,在泥水当中,在乞儿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诱人――从清晨直到现在,他还未尝有一滴水米沾过嘴唇呢。
好想吃啊,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他头盖骨下面嘶叫着。太美味了,好想现在就全部吞下去!
“高公子?这不是十八公子吗?”
这声音惊动了他,他朝旁边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抢他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
“我乃苍梧山谢燕,高兄,你可还认得在下?”
说话的人立在红灯下面,L头上一颗鸽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不耐地喷着鼻息。高琮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摊开手,让混合着泥水的根根面条从手指间滑落,这才尝出了里面的馊味儿。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三
谢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俩曾同在一处游学,纵马欢歌,青楼酒肆,没有少花高琮的银两。后来高琮要回无夏,两人一年多未通音讯,现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无夏,竟已是琅琊王面前的红人。这顿饭设在熙春楼,虽然比不上天香楼,却是份量十足,谢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进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让他一次过瘾。
他好久不曾这样畅快吃喝,更何况席间所配酒的还是难得喝到的酴香,很快便醉了个七八分。
“难怪我去高家递名帖,却说没有你这个人。恕我冒昧,一别经年,兄台看起来像是遭遇坎坷?”
他一腔苦水,全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语,将阿姣的事情告诉了谢燕。“谁,谁说鲛人的眼泪能化成珍珠?骗子,全都是些骗子!”
那谢燕听了,却是眉飞色舞,站起身来朝他一揖。
“啊呀,高兄,小弟这里要跟你道喜了!”
他苦笑:“眼下我这个样子,喜从何来?”
谢燕凑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可听说过南巡节度使贾大人?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家长女去年刚入的宫,上个月封为贵妃了。这次说是奉旨巡查,出了临安,一路由苏州、经无夏,向泉州而去,其实就是皇上体恤,给老国舅一个机会,好让他吃遍江南美食,游山玩水罢了。”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一位贾大人。
“贾大人何等人物,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这一路上总有人献上各种珍品,想借此换个官儿做,却没有一样讨得了他老人家的欢喜。我多方打听,才晓得他最喜食鱼脍,尤其喜欢生食。天下各种鱼脍,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难有什么新鲜可言。不过……”
“不过……?”高琮趴在桌上,哆嗦着手将一杯酴香灌进嘴里,同时泼了一半在下巴上。
“要论起珍稀鱼脍来,高兄家里,不是现成的有一条?”
“你胡说什么!”高琮惊得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谢燕慢条斯理地给他着捡筷子:“要做这道鲛人,一般的厨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请天香楼的朱掌柜出马。但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十多日都不曾亲自动手操办,恐怕是难得请动她了!”
他看到高琮的脸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一看就是当真了!不过是说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儿那么容易就割舍与人?”
他一面往杯里续酒,一面不经意地提醒着:“不过,贾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经过无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从酒席上归来之后,高琮便大病了一场。他的肠胃多日来只得野菜粗粮果腹,哪里经得住忽然便大鱼大肉,又喝了那么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风寒交加,猛然间便高烧起来。阿姣连续几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边细心照料。他在高烧中,眼前幻境交错,一时间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时间是自己重又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眷的日子,说不出的畅快。等他神志终于清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阿姣坐在床头,抓着她给他缝补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泪。香味奇异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盐,又像是龙涎。
他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乱语,心下惶恐。
“我说了些什么,阿姣?”
她却只顾垂泪。香味越发弥漫。
“为何你在哭?”
她抿嘴,摇头。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拢,再朝两侧分开,描画出笑容。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她垂下一根手指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是他教会她识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锦被上一字一画教会她识的字。这一次,她却写得万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