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相搏!”徐若虚拽着父亲的袖子,“同族相残,就只是为了一场杂耍?”
“这是妖兽的命,崎儿。”父亲轻轻唤他小名,“对有的人来说,还不如一场杂耍。那小老头手上金铃,其中一枚铃铛黝黑发青,那便是蜂王的头颅制成的。靠着这个便能操纵玄蜂,让他们彼此残杀。”
父亲面沉如水,严肃至极,“无论如何,也得将这蜂从他手底下救出来。崎儿,你要记得今日。”
捏了捏他的肩,父亲迈步进入了空地,朝那老头走去,朗声道:“尊驾还请住手!”
蜂团间的撕咬骤然停止了,像是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号令,齐齐朝父亲转身,无数双黑石般的眼睛轮流闪动。而那老头脸上皱纹耸动,漩涡般层层开放,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者可是徐学士?临安府翰林学士院的直学士,前不久刚刚奉旨借调无夏巡猎司的?”
“正是在下。尊驾既然认得徐某,便该晓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作践妖兽,徐某是无法坐视不理的。”
蜂群却重新开始骚动,不再互相攻击,反而在父亲身前身后交错纷飞。徐若虚无法靠近,只远远地看见,父亲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梳着发辫,窄袖盘领,是典型的北狄人装扮。那人朝父亲走去,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眼中有奇异的蓝光闪过。
北狄的奸细?徐若虚朝后退了一步,左右四顾,只见身边的人们视若无睹,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饶是他江湖经验浅薄,此刻心头也涌上来莫大的不祥预感。他朝前冲去,却被几条胳膊推挤得越来越远。
“爹!”他大喊。然后是漆黑的闪光,快如闪电。他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直直朝后摔倒。
一
清早,无夏城巡猎司总教头鲁鹰就进了天香楼。他在一楼的厅堂当中最大的八仙圆桌旁找了个位子,一直坐到了午饭时分。
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门扇,明晃晃地洒了鲁教头一身,颇有些热辣。他头上却依旧是一滴汗都没有,皂色的官家制服更是穿得笔挺,连衣袖上的扣子都没有松脱半分,腰带上垂着块黑沉沉的木牌,是一个“羿”字。眼神锐利,面色如冰,再加上一道伤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成功地冷冻了天香楼。他本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悠哉地半闭了眼睛,弯起来的两根手指嗒嗒地敲着桌面,直到身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鲁教头。”来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这可吹的是什么风?”
鲁鹰拱了拱手:“常青公子。”
常青根本没有回礼,直接坐在鲁鹰对面,两手揣在了袖子里,面上还是一贯的温文笑容,只是嘴角略微有些发僵。他在天香楼身兼数职,既是账房,也是跑堂,甚至还得打扫店铺。但仅就外表而言,看起来只是个俊俏的少年公子,石青色的直缀边缘绣着精致的柳枝。他一口气说:“今日的两桌宴席早就订出去了,明日的也订出去了,直到下个月、下下个月的都订光了。朱姑娘最近也不开外席,鲁教头还是请回吧。”
“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她的外席除非是琅琊王,否则无夏城中还有谁请得起?”鲁鹰慢条斯理地说,“我来这里,自然是因为别的事情。听说朱姑娘原本在二楼挂了月白色窗帘,要出游半月,近日却突然重新开了业,说是新得了某几样新鲜食材,做了一样小吃。这小吃我见过,类似馄饨,却个儿更小,面皮轻薄,汤色透明,在碗内起伏的时候,便如飞舞的蜂子一般,名唤‘胡眼儿蜂’。汤内不知道加了什么,喝下去舌尖上刺痛发麻,却甘美无比。”
“听鲁教头这口气,也想吃一碗?”常青的语气明摆着是调笑,鲁鹰却当作是认真一般点点头,“倒是想请教请教。”
“不卖,阁下请回吧。”常青起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拦下,“都这么久了,还计较当初我误伤你那一箭?”
“‘误、伤’?”常青指着左眼冷笑,“教头好记性,你那时明明是口口声声咬定了我便是你追捕多年的妖兽白泽,差一丁点儿,这只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可我已经道过歉了。”鲁鹰冷冰冰地回答。
常青几乎气结,又听得他在对面说:“既然如此,只好封楼了。”他将腰带上的那枚羿字木牌往桌面上一放,“朱姑娘但凡琢磨出来什么新的吃食,总是要先供大家尝上三日,了解食客们的评判。眼下才刚到第二日,这个节骨眼儿上封楼,难保她不会大发脾气吧?”
常青默默地咬着牙,最后还是开口唤道:“翠烟!有‘贵客’,赶紧楼上看茶!”
鲁鹰被迎入了二楼的一间雅室看茶。摆放在他面前的茶盏和茶匙虽然精致,却都带有细微的缺口;用茶末抹出的茶膏一看便是便宜货,色泽可疑,沸水泡开时一股烟火味儿,恨不得能呛死人。
鲁教头四平八稳地端了茶盏咽了一口,面上纹丝不动地道:“临安翰林院的徐疏影学士前些日子被当街刺杀,就在天香楼外,公子必是知道的了?”
“我还以为这事儿该归按检司管,什么时候轮到专门负责妖兽事务的巡猎司?”
鲁鹰对常青的嘲讽毫不在意:“若是被普通人刺杀,自然该归按检司。徐学士虽然并非羿师,但他毕竟是我巡猎司一员。光天化日之下于闹市中被刺,若不追查到底,鲁鹰有何面目去见孤儿寡母?”他沉着一张脸续道,“更何况,这次跟妖兽也脱不了干系,徐学士身上的伤口……”
“如何?”
鲁鹰却不慌不忙,将杯里的茶汤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咽了,直等得常青额头青筋直冒,才开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常青冷哼了一声,“是由某种细小尖锐,几不可见的武器造成的吧。一招致命,恐怕是在后脑,伤口边缘发黑,带有剧毒――该不会是某种蜂?”
鲁鹰面上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随身的那张弓上,姿势如同爱抚。那弓制式普通,裹着层层的牛筋,弓背上雕刻着毫不起眼的浮雕,勉强能看出是自云纹中托出的一轮太阳。“你如何得知?”
“徐学士遭到刺杀之时正在观赏街头艺人表演的驯蜂杂耍,此事早就被这两天的食客们传了八百遍了。”常青冷笑,“你该去找那驯蜂的老头子才是。”
“你怎知我没有去找?”鲁鹰从弓背上收回了手。
二
鲁鹰的判断其实相当准确,他盘查了当时的围观人等,果然有人认得那驯蜂的驼背老人,还知晓他的临时住处。但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无夏城的东南城区当天燃起了一场大火,吞噬了足足有十余户人家。鲁鹰赶到之时,火已经尽皆灭了,幸存者们收拾了剩余的家什去别处避难,就连围观的闲人都已悻悻地散了。
他不肯死心,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和折断的焦黑木梁之间寻找,终于发现了一样奇异之物:一只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蜂巢,虽也被烧毁,却还保持了大部分的形状。焦炭一般的蜂尸散落一地,巢穴内尽是些未能及时爬出的幼蜂和虫卵。无一幸存。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细微的振翅声,回身喝道:“谁?”青烟散开。废墟中呆坐着面无表情的蓝眼少年,一副北狄人装扮,正朝他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动着脖颈。鲁鹰逼近,将箭尖顶到他的额头。那双眼睛里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既无战意,也无仇恨。
“你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漆黑的毒针悄然无息地自他手中出现,差点便激得鲁鹰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但他只是呆呆地拿着那针。鲁教头身经百战,那一刻却不禁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想,这一箭真射下去,也未尝不是仁慈之举。他的身后却响起了呼唤:“零!”
鲁鹰罕见地吃了一惊,一则这声音他竟然认得,二则对面这张犹如面具般的脸,瞬间便活了过来,因着那声呼唤,出现了犹豫和恐惧,终于有些人的样子。
紧接着便有呼呼的风声自后方袭来,他立刻转身,瞬间射出手中的箭,却贯穿了一只葫芦。
“葫芦?”
“没错,等我回过头来。扔葫芦的那小子已经扯了蓝眼的家伙跑了。”
“这可不像你。”常青评论,“以你的功力,回过头来再射他俩也绰绰有余。若是不忍心,射腿便是了。”
“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便好了。”鲁鹰在茶几上轻扣手指,“我不是说后面这人我认得吗?那是徐学士的小儿子,小名崎儿,大名为若虚。”
“教头是说,徐疏影的儿子救了那个北狄少年?”
“救了那只刺死他父亲的蜂。”
“也未必是那只蜂的错。”常青声音柔和,却有令人无法拒绝的意味:“驯化他,驱使他,利用他,最后弃若敝屣的,难道不是人类?”
鲁鹰哈哈大笑起来,“徐学士如果还活着,你一定会是他的至交好友。常公子是否读过坊间流传的一本话本,叫做《神州妖事录》?”
“疏星楼主所著?”
“没错,那便是徐疏影的笔名。书里收集了近百年来神州大陆上妖兽与人类相交之事,徐学士在书中批注:兽既能作人言,化人形,则与人无异,皆为万物灵长。而人有情,兽岂能无情乎?”他摇了摇头道,“要我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妖兽之类,从来都是害人的玩意儿。对付他们,只需要一支足够快的箭就够了――就像这样!”
霎时间,风声呼啸。几乎是在呼吸之间,鲁鹰便已经五箭齐发,直直朝着常青的胸口射去。这一下事起突然,常青避无可避,只得朝屏风退去。他的指尖刚触到屏风,其上的山桃立刻开始凶猛生长,片片绿叶穿透纸面而出,枝叶交错,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其中,鲁鹰射出的箭矢撞在其上,纷纷掉落了。
“‘妙笔生花’!”鲁鹰感叹,“公子又有精进。”
“比鲁教头的追日弓还是差些――”不对!常青嘴上谦虚着,却猛然领悟过来。只有四支箭落地,且自追日弓射出的箭,不该如此轻松便被挡下。掉落在地上的四支,是为了掩护最后射出的那一支,它现在已经无声无息地贯穿了纸面,深深地扎入屏风之后。
插入之处,墨色的液体氤氲而出,染上了纸面。
鲁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步履缓慢,“两天前,我手底下的羿师来报,有看似那北狄人少年的人进入了天香楼。就在同一天,朱掌柜忽然开业,推出了一款崭新的吃食,所用的调料前所未见。不会这么巧吧。”
话未说完,他已经来到屏风前面,伸手要拔那支箭。常青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几日姑娘新出的小吃正是免费品尝的时候,进出我天香楼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你要查,便自己去一一排查。”
鲁鹰回头看他,略带惊讶,轻声说:“那妖兽身负剧毒,且已杀了一人。常公子确定要挺身相护?”
两人只是眼神交错,再无更多言语,最后终究是鲁鹰后退一步,“也罢。常公子要护便得护到底。我会让羿师们日夜在外等候,他一旦冒出头就杀无赦!”
鲁鹰掉头走后,常青缓缓坐下,看着那支还在兀自颤动的箭,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来吧,你们两个!”
屏风后立刻扑出来一个戴翠纱帽的小书生,揪着常青的袖子,大眼睛里几乎立时要流下泪来。“阿零受伤了!常公子,怎么办啊!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不该随意走动,可面不够了我……”
蓝眼的高个子少年跟着也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捂着手臂,依旧面无表情,半侧脸上都沾着面粉。
常青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你俩究竟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三
他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难以回答,就在不久之前,这世上还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它,或者说,它们。
最初,它们是莽莽深山中野生的玄蜂,白日里呼啸而出捕猎。这种蜂惯于将猎物团团围住,待其中毒而死,将血肉尽都吸了,入夜方归。它们虽有成千上万,行动却有如一人,一心一意地修缮母巢,储存粮食,孵化幼蜂。每一年新春来临,都有新的一批幼蜂成型,唯有最强健或最精明者,方可加入族群。
它们的族群。后来,是它的族群。
自蜂群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个“我”。这个意识存在有多长时间了呢?它本身并无概念,只知道随着斗转星移,秋冬寒暑,它的巢穴已经越结越大,几乎要将整棵老树包裹在其中。而它捕猎的,也从野猪改成了水牛,甚至还捕猎过一只倒霉的老虎。若它能有现在的智慧,便会从此多加小心,因为过于张扬往往会招惹来祸端。但那时它是初生牛犊,自幼生在山中,对外界,尤其是对人类的存在一无所知。因此,当陌生的蜂王出现时,它完全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来自山下的蜂王紧紧依附着它的人类坐骑,这只人类身材干瘪,气味难闻,背后高高突起,脖子上缠绕着死去狐狸的尾巴,丑陋无比。但陌生蜂王发出的挑战宣言明白无误,那种振翅的嗡嗡声在说:胜者将占据母巢,而败者,任凭驱使。
强者为王,弱者被弃,这本来就是玄蜂的生存方式。它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输,没想到陌生蜂王的坐骑能将一只畸形分叉的爪子伸向天空,召唤来灼热闪亮的电流。那一次对它的打击太大了。它损失了绝大部分的兄弟,连母巢中脆弱的卵室以及珍贵的姐妹们,都被小心地取出。新蜂王的坐骑露出牙齿。很久之后它学会,那是他们表示愉悦的方式。
跟我来。新的蜂王宣布了对它的控制权之后,命令道。我带你去人类的城市。
它进入了一处比自己的巢穴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城市,遇到了更多和那只坐骑一样的人类。在没有蜂王命令的时候,攻击他们会导致严厉的惩罚。但有时它也会被释放出来,在覆盖着金色琉璃瓦的宫墙之内尽情地飞腾和蔓延,将蜂王指定的猎物捕捉缠绕,一点点噬尽血肉。这总会令它怀念起山野间的自由时光。
一个凉爽的夜晚,蜂王在人类坐骑的手臂上鸣响着双翅,召唤它飞去。那人类盘着腿,在膝盖前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后摇晃着身体,如同喝醉了一般吟唱着。水面上,映出一座它前所未见小城市:黑瓦白墙,碧水小桥,桥头一株盛开的桃花。
这里有一个危险的人类,他会烧掉我们的整个族群,包括巢里还没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们。萨满大人从星星运行方式的改变中得到了启示:不出五年,他就将引来浓烟和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