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虚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回天香楼!”
零缓慢地朝他低下头,有那么一小会儿,徐若虚绝望地担心着零丧失了理智,要连他都辨认不出。幸好他重新震了震翅膀,带着他朝一侧飞走。四五只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画出弧线,紧随在他们身后。徐若虚闭了眼,耳畔只听的风声呼啸,不时有砖瓦碎裂之声,近在咫尺。但是风声忽然停止了,他们静止在空中,徐若虚睁开眼,看见的是挂着莲花形状风铃的石质飞檐――他们已经到了佛塔旁边,只差几丈,便能跃入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但零却停滞了所有动作,只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将他托举向上方。
“徐若虚。”他轻轻地说。他们随即开始了坠落。
徐若虚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只因零所流露出的表情越来越多,学会的词汇也与日俱增,他便对一些明显的征兆视而不见。例如颤抖的手、经常发作的失神。这并不是零第一次失去运动能力,但却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一次。即使如此,他依然将他护得很好。他们撞上了佛塔的层层飞檐,风铃叮铃作响声中一路坠落,但徐若虚竟然连擦伤都没有,一落地便翻身爬起来,去看零的状况。
零四肢僵硬,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这个时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旁的碎瓦当中。
徐若虚站了起来:“鲁教头,好久不见。”
鲁鹰点头:“眼下并非叙旧之时,还请让开。”
“零是妖兽,”徐若虚面朝着鲁鹰,伸开了双臂,挡在零的前面,“但我是人类。”
鲁鹰皱眉,“你可知他杀了你爹?”
徐若虚浑身一颤,却听得耳畔响起了常青的声音:“鲁教头,佛塔前面杀生,恐怕不妥吧?更何况,你也能看出来,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玄蜂向来群居,从未有人养活过单独一只。离了群的蜂会一点点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经养得够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这一点毫无办法。”
“……零是我兄弟。”
“你还当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连一个‘我’字都未能说出。”娇媚的声线,说话的人是朱成碧。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应你,更别说像个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个状态的蜂,还是扔掉比较好。咱们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罢吧。”
零独自坐在桌前,听着这些高高低低的言语,隔着墙传过来。如今他的视野边缘发黑,越发逼窄,但听觉依旧敏锐,能听到徐若虚特有的脚步声接近,衣襟摩擦作响,听到他关上房门,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没有答话。徐若虚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忙碌,渐渐地传来锅中的水沸腾的声响,他们亲手包的胡眼儿蜂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水里。
零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徐若虚将一双朱红镶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里。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紧它们,但筷子在他指间打滑,最终还是掉落了。他俩一起陷入了沉默,望着他颤抖的手指。
会被抛弃掉。他想着。这是对的,从来都是如此,唯有强者能够生存,一旦成为残疾,就不再有用了。但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紧缩,几乎不能呼吸?
他想得出了神,意识到有温暖的身体靠近,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嘴里却被塞了一只胡眼儿蜂。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点一点辨识着。
忽然间,他在带盐腥味的海水间沉浮,露出头来望见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间,他的脊背上沉积出了山石,长出了树林,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山林之间有人类来往,熙熙攘攘,喧哗无比。他以前从未尝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味道。
因为呆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喜欢吗?”
“……喜欢。”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的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六
徐若虚兑现了他的承诺。他们扫荡了整整两条食街,一路吃过桐皮熟脍面、满麻烧饼、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又买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等等的甜食,足够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虚拿着预支的工钱,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人往酒肆里沽了两角酒出来,装在皮囊里随身带着。等逛到中街,见一旁搭起的瓦肆里正演着戏,人群挤了两三层的时候,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虚想往里挤,零却牵了他,往旁边一株柳树走。他飞上枝头,再拎了徐若虚,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虚被他拎习惯了,乐呵呵地没有反抗,脸上还有饮酒后的红晕。
戏台上正演着一个涂了大花脸的老头子,和一个画着白脸的年轻后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两柄枪,你来我往地战了四五个回合。老头子忽然露了一个破绽,被那后生朝胸口刺了一枪,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零看不懂剧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虚的脸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另一个年轻的后生上得台来,在那老者身边跪下,扶尸痛哭,喊着:爹
“没意思。”徐若虚干巴巴地开口,“我们走吧。”
“徐若虚,”零开口唤他,“那人类说我杀了你爹。”
台上的戏唱得越发激烈,年轻后生在唱,大仇必报云云。零仔细地听了,然后转眼看他,婴儿一般无辜地问:“那你为何不杀我?”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
“那一天……那一天,我是察觉到了危险的,但是太晚了。我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呢?否则他就不会叫我记住了。记住他是怎么死的,也记住他的梦想。”徐若虚用衣袖擦着脸,声调变得很奇特,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所以我想跟阿零做朋友、做兄弟!爹是为了将阿零从那老头手底下救出来才死的,我也想,我也想救阿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又在哭了。零有些失措,走过去想要安慰,放了一只手在徐若虚的肩膀上,徐若虚埋头不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犹豫着,也放到他的另一只肩膀上。这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拥抱了。
然而他却在刹那之间,被汹涌而至的痛楚所湮灭。有如被烈焰烧灼的痛苦,被活生生挖掉内脏一般的痛苦,重要之物,无可替代的重要之物,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一个趔趄,朝后退去。徐若虚抬起头来,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想过来扶他,却被他侧身躲过了。
“好痛。”他咬着牙,指着心口,“这里,好痛。所以这就是,我对你做的事情了。”他望着双手,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血,“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真恨不得从来便没有活过――”
就在此时,他俩却同时听见了金铃作响,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零!”徐若虚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新的,“别去,别听那声音!”但零只看了他一眼,便朝后退去,终于生出翅膀来,飞走了。
徐若虚在原处等了半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了,只得牵了马,无精打采地回了天香楼。他坐在桌前发愣,到四更天,终于还是熬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了。
这一下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中隐约有嗡嗡振翅的声响,他迷迷糊糊揉眼一看,就坐在桌子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自个儿那家伙,不是零,又是谁?
他惊喜交加,却看出他面色很差,肩膀僵硬,眼神发直。“又发作得更厉害了吗?”他靠过去,捏着零的手臂,一面担忧地问他,“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往下摸着,直到摸到零的手掌,却忽然停止了动作:在零手中,是一根崭新的、漆黑的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更改。”零忽然念道,“当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无夏城的双宣学士,不是徐疏影。”
徐若虚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嗓音嘶哑,双手发抖地问:“那是谁?你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他的儿子。”零愣愣地回答,声调中毫无起伏。
徐若虚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你饿不饿?”他低低地说,“我给你煮馄饨吃。”
零坐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略带疑惑地看着徐若虚,看他OO@@地洗了锅,烧了水,再将胡眼儿蜂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去。零忽然开口叫他,“徐若虚。”
“哎,是我。”徐若虚平静地回答。他背对着他,正盛了一勺胡眼儿蜂,在尝熟了没有,不小心却叫汤给烫了嘴唇。他捂住嘴,双肩抖动,眼泪一滴滴地滴进锅里。在他身后,零已经站了起来,致命的毒针就悬在他的后颈。
一场豪赌。徐若虚吸了口气,转身朝零的手里塞了双筷子。零面露惊讶,盯着那双朱红镶金的筷子认了半天。徐若虚朝一旁的凳子伸了伸下巴,零默默地拖过凳子来,坐在桌子边,一手握着一根筷子。
徐若虚盛了一碗给他,热气腾腾,他却一口一个地咽下去了。恐怕已经连味觉都已经彻底消失了吧。徐若虚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吃吗?”
零露出思索的表情,点了点头,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很好吃。”他笃定地回答,“我很喜欢。徐若虚。我很喜欢。”
七
这片枞树必有古怪。
鲁鹰千真万确地记着,昨日这里还只是一处洼地,如今却成了一整片繁茂的树林。更为诡异的是,越往里走,视野外围的树枝便显得模糊,唯有近在咫尺的能被看清。但鲁鹰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犹豫,因为他所跟踪的对象,已经先他一步,进入了树林当中。
这一日的丑时,他安排在天香楼外监视的羿师传来消息:徐若虚和毒蜂趁着黑夜,偷偷地溜出了天香楼,朝无夏城西南城门的方向而去了。对鲁鹰来说,这简直是将那毒蜂捉拿归案的天赐良机。他独自一人出马,遥遥地跟在他俩后面,一路出了城。那毒蜂不知为何,冷着一张脸,徐若虚背了个包裹,急急地跟在他后面,落下好远,他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眼下,他俩干脆开始了争吵,断续的语句从枝叶间隙中传过来。鲁鹰抬头环顾了一下身边的几棵树,纵身上了其中最粗的一棵。他伏身在枝叶间,悄无声息地将追日弓摆在身前,从树叶间隙望过去――两人站在一处林间空地里,开始了对那包裹的拉扯。
不妙!鲁鹰就要将箭矢召唤成型时,耳边却响起了无数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他一惊,手中刚成型的箭消散了。短短的一瞬,那毒蜂却已经生出毒针来,朝前迈了一步,往徐若虚的脖子上一割。徐若虚朝后一歪,仰天倒在地上,一双大眼还是不甘地睁着的。
鲁鹰大怒。他右掌紧握,召唤出三枚全由寒冰凝聚成形的短箭,拉弓开箭,就要射出去。一只三眼白耳的小猞猁却突然跳了出来,自他的箭前一闪而过。
一下,两下,金铃作响。林间的振翅声更响了,一个老迈嘶哑的声音响起:“干得好,你果真是最强的战士。回来吧,回到族群中来,你的兄弟姐妹在等你。”
“你并没烧掉他们全部?”毒蜂的声调毫无起伏。
“我怎么会舍得?为何不回来?”
“任务尚未结束。”他注视着徐若虚的尸体,“你不过来检查一下,以确保他真的死去了吗?”
在他们头顶,墨色的乌云开始翻滚。它们聚集的速度如此之快,叫人疑心是被人用了无形的巨笔,一笔一笔地添画上去的。鲁鹰望见空地的边缘,忽然就站了一个驼背人,罩在件破旧的麻布斗篷当中,看不清相貌,唯有两道白眉异常醒目。
“这次放你独自跟人类呆的时间不短,看样子学会了不少东西。”驼背人一面说,一面谨慎地靠近,“没错,这些宋人可是刁滑得很,没准便有什么阴谋。”
他立在徐若虚旁边,俯下身去盯着他,伸出一只手,眼看就要够到徐若虚的脖颈,却忽然朝旁边一闪,消散了身形。留在原地的只剩那件破烂的斗篷,一枚寒冰质地的利箭贯穿了它,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好妖兽!”鲁鹰跳下地来,破口大骂,“小书呆子如何待你,你居然下得去手?”
“确实是好妖兽。”老头子的声音自遥远的林间飘过来,“现在连反噬主人都学会了。”
隐约作响的振翅声忽然停止,自无数片树叶的阴影之下,一双双黑石般的眼睛露了出来,自四面八方注视着空地中毫无遮挡的他们。不计其数的玄蜂。
“冷冰冰大叔。”身后的毒蜂少年两手环抱在胸前,瞪着鲁鹰,“你搞砸了。”
谁是冷冰冰大叔!鲁鹰想要反驳,却见原本伸直了腿儿已经断气的徐若虚长出一口气,揉了揉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没错,这下只好更改作战方案了。”
金铃作响。猛然间,所有的玄蜂都从藏身之处扑了出来,朝他们汹汹而至,如同风暴。但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绕着一处中心团团飞舞,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渐渐地出现了人的形体。
“你俩究竟卖的什么药?”鲁鹰脸色铁青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