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零说,那怪老头子一定不会放弃杀我的,若他不肯杀,就会派别的蜂来,很可能会再产生一个新的蜂王。”盘绕在一起的蜂群退散,露出一名面无表情、双眼湛蓝的少年,从相貌到穿着都跟零一模一样。零沉默着走上前站定,他们注视着彼此,看起来宛如镜像。徐若虚紧张地看着他俩同时生出了翅膀,悬空飞起,“蜂群只能有一位蜂王,阿零会向它提出挑战。”
“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任务了,冷冰冰大叔,你得把那老头子赶到我刚才倒下之处,这一点至关重要!剩下的蜂会掩护他,”徐若虚低头寻找掉落的枯叶,“也会攻击我们,所以得想个法子。这些蜂有大部分兄弟姐妹丧生火海,正是惊弓之鸟,得生个火……”
鲁鹰掌心向上,一枚通体燃烧的火焰组成的利箭缓缓旋转,“你刚才是不是提到过‘火’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新生的蜂王疑惑地摩擦着翅膀,将对方再次击落。这根本就是一具早就该被抛弃的躯体,难以置信,这样的身体里还能有完整的意识存在,还能一次又一次重新飞起拦在他的面前。最后他干脆扯断了对方的翅膀,将他抛进了树丛当中。他转过身,接下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小人类――他的脚踝,被一只从枝叶间生出的手抓住了,力道虚弱无比。
难以置信的甜蜜暖流包裹了他。一瞬间,他身在一间人类的巢穴里,那只暗杀对象,正在将什么东西喂给他。那是什么?为何尝起来令他颤栗,令他目眩?
“那是什么?”他降落下去,逼问着他曾经的兄弟。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牙齿,他抬起一只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自己尝尝。”
比火焰烧灼还可怕的痛楚升腾而起,将新蜂王团团围绕,他惨叫出声,蜷缩成团,在痛楚中燃烧殆尽。
驯蜂人蹲在枞树林中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开始尝试着摇动腕上的金铃,却没有响应的振翅声传来。反倒是面前的树丛响动,钻出一只三眼白耳的小猞猁,朝他耸动背毛,吠叫着。他还没来得及站起,就有人从背后扑了上来,叫着:“原来在这里!”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冷笑连连。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呆子,伸长了手想抢他腕上的金铃。他一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勒住了脖子,“既然如此,小老儿我就亲自动手……”
他的话顿住了,一样坚硬寒冷之物顶在了他脑后。
“你最好乖一点。”鲁鹰愤愤,“老子今天居然被两个毛头小子给耍了,心里正窝着火呢!”
徐若虚在林间奔走,手中举着那金铃,心急如焚。终于远远地望见折断枝叶的枞树间,站着那个高个子的少年,正朝脚底的某样东西垂着头。那是谁?徐若虚越接近,越觉得心跳如鼓。那少年听得有人接近,朝他转过脸来,动作僵硬,冷冰冰的一双蓝眼。
“住手!”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举起手中金铃,“你得听我号令,放开……他……”他终于看清了对方脚底的那样东西,看清了被从胸口活生生撕裂开来的身体、折断的手臂,看清了溅满墨色血液的、仅剩的头颅。那头颅上,还凝固着一个最后的微笑。
徐若虚,我很喜欢徐若虚。
徐若虚跪到地上,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他望见那驼背的老头从林间奔出朝自己逼近,手中一枚利刃闪光,但却像是和他毫不相干。阿零死了。他只是疯狂地想着这个念头。死了,被活活地撕裂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眩目的紫色电光从雨云中贯出,顺着老头高举的手臂一直穿入地下。几乎在同时,一枚箭矢贯穿了他的胸口。徐若虚呆呆地看那老头踩在自己假死时倒下之处,浑身冒着青烟,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却没有半分欢喜。
“阿零。”他喃喃,仰面朝天。雨云当中,有冰冷的液体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主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给了他应和,是那新的蜂王,他将手放在胸口,朝他单膝下拜,低着头。
徐若虚站了起来,一把将金铃从手腕上摘了下来,像被烫着了一般,“谁,谁稀罕做你的主人?!”
那新蜂王不回答,站起来,一步步朝他逼近。徐若虚眼见那对冷冰冰的蓝眼越来越近,转身想逃,却被抓住手腕,从背后抱住了。
“徐若虚。”蜂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喊。
“……阿零?!”
“啊。”他放了他,又伸出手来,将他脸上的泥一点点都擦了,“是我在这里。”
这是你从未尝过的滋味。
你就跟之前的我一样,从出生就在蜂巢。不知道美酒的甘甜,不知道醋糜的酸。你不曾活过、微笑过、被人守护过,不知道不离不弃意味着什么。
你永远无法抵抗的。当我将这一切灌进你的感官,当我的身躯被摧毁,我的记忆却将被保留,还有我想要守护他的心愿。这是重要的,值得去守护之物。
替我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脸。
八
“……我说怎会聚云落雷,却原来是常公子搞的鬼!连这整片树林,都是你画出来的吧?”
“若不是鲁教头干涉,那俩孩子早就把驯蜂人引入落雷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端。”
“你若肯早点告诉我……也罢,想也知道你绝不会告诉我的。那么,你将他们连人带画送去了哪里?”
常青眯起了眼睛,“这个嘛,我为何要告诉你?”
一旁装饰精美的牛车中传来女子的嬉笑。
“还请公子转告朱姑娘:那毒蜂涉嫌刺杀翰林院学士,无论如何,鲁某都会追查到底!”
牛车的车帘掀开,徐疏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下了车,“鲁教头,久见了。劳烦你担心。”
“都说了,那点蜂毒只能让人麻痹,根本不能杀人的。”朱成碧跪坐在一张乌木描金的案几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幅画卷。“我一直想知道那蜂毒的味道,刺杀就发生在天香楼外,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时机!”
鲁鹰回忆着当日,因为天气炎热,朱成碧还特意派了翠烟下楼,将天香楼的厅堂提供给他放置徐学士的遗体,当时他只道她是好心,甚至也不避讳死人影响将来的生意。“原来你调了包!”
“什么调包,我可是救了徐学士呢!”
“是,要多谢朱掌柜,还帮助徐某完成心愿,如今心愿已了,徐某感激不尽。”徐学士朝帘内长揖到地。
“对外假称徐学士已死,好让北狄人罢手,那玄蜂也能得到自由。没想到那蜂仅剩一只,养了多日,却日渐衰竭。”朱成碧两手支在下巴下面,碎碎念道:“我本来打算扔了,结果小书呆子养出感情来了死不肯放手。于是我就想,借此钓出那驯蜂人来,要是能得到那金铃,岂不是想要多少蜂毒都可以……”
“咳咳!”常青在一侧咳嗽起来。
朱成碧忽然就泄了气,趴在案几之上:“好嘛,好嘛!从今往后再不用这么危险的调料就是了嘛!!可惜到最后,那金铃也没有到手,却给了小书呆子……”
徐疏影站在一旁捻着胡须,温和的面上难掩得意。鲁鹰瞪着眼,自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他妈原来是个局!”
大梁崇安七年,无夏城外西南十五里,晴空落雷,耀数十里,村人有围观者,皆言山林被焚,虫鸟死伤无数,翌日竟丝毫无损,不亦奇事乎。
第三章 掌间珠
零
风暴忽然停止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抬头。之前在风暴中,他们死死抱住横木、帆索、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地松手,尝试着在倾斜了的甲板上走动,朝四周张望。笼罩着他们的是彻底的死寂,之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领头的水手喊道。
其余的水手纷纷响应,唯有两个人不曾应答。一个是这艘“承远号”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发现了逼近的风暴,指挥着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也正是他将自己绑在了舵盘上,带着众人在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雨水中一路闯到了这里。此刻他却像疯了一般挣开绳子,扑在罗盘上。木制的航海罗盘上立着个黄杨木雕的铁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只手臂,它原本应该替大家指出南方,现在却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着转。
“别庆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们在风暴眼里,唯有在这里是宁静的,但它还在!”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墨云之间出现,照亮造型狰狞的云团。狂风低吼着,如同不怀好意的野兽,它暂时地退了下去,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这艘船。水手们都沉默了,回想着刚才在风暴中的一路颠簸。已经残破的船,还能再闯得出一条活路吗?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发盘结,身上衣物油腻发亮。当风暴降临,水手们都在为了活命而前后奔忙时,他却一直在甲板上盘腿旁观。承远号上运的是无夏城凤和楼的青梅酒,要从海上运到泉州去的,被风暴一袭,绝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从高处摔了下来,正好砸碎在这流浪汉身边,他索性将脑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将那剩余的青梅酒混同着雨水海水,喝了个痛快。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挪动过一分。
现在他却站了起来,带着股喝醉了的人所特有的蛮勇,朝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云团喊:“来啊!再来追我啊!”
黑暗之中并无人应答。水手们对他怒目而视,他却自顾自地嗤笑起来:“这下你可找不到我了。我周广萍就是死、死在海上,你也休想再抓我回去了!”
这个“死”字一出,水手们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流浪汉的衣领,举起了拳头就要揍他。
“哎呀呀呀!”一声娇媚的女声打破了笼罩着他们的死寂,“真是可惜了这些好酒。”
船老大急忙回身,见船头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鲸鲨,头顶一根数尺长的独角。正有两个人立于鲸鲨背上,一个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凤和楼的‘雨中’。”那小姑娘微微闭了眼,竟像是在品尝,“酸香绵长,该是用了糖渍过的桂花。”
“可惜涩了些,在地下埋的时间还是太短。”
“要的就是这酸涩味道,否则再埋上两年,便不该叫做‘雨中’,怕是要叫做‘熟秋’了。”
那两人神色自若,言谈间也只是说些品酒的话,但配上此刻情形,却无比诡异。船老大只觉得背心中一点点冒出冷汗来:自遇上这风暴之后,承远号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根本不知道陷落在哪个海域。这二人如何能够穿越围困他们的风暴云团,突然出现,衣衫上甚至连一滴海水都没有?莫非,莫非……
“妈祖娘娘!”船老大一带头,水手们也乒乒乓乓地跟着跪在了甲板上,“求娘娘救命啊!”
周广萍非但没有跪,还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别跪了!他们哪里是什么海神!”
“没错,我们可不是海神,自有人来救你们。”
自那两人身后,正有层层叠叠的新的云团破开了墨云升腾起来,朝凡人展现着庞大的身姿。在月光下,那些美丽的云纹呈现出银白色,使它看上去如同一只斑斓猛虎。两处旋转的小小风暴点缀在虎眼之处,其下的云层开裂,背后闪耀的星子便如同利齿反射的光。裂口中刮出温热的罡风,露出蕴藏在深处的细小闪电,猛虎耸起了背毛,压低了身体,喉咙里滚过咆哮。
“虎风团!”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广萍:“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虎风团?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周广萍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叉开两腿站在船头,面朝着猛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灼热的风刮过他的脸,一波波海浪哗哗地砸碎在甲板上。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地跃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脚,如同成千上万只不甘心的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一
就在短短的十九个月之前,周广萍还是人称“鼎酱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制酱商,他家所制之物,无论是豆瓣酱、蒜茸酱、黄豆酱,还是肉酱,都有种浓郁甘美的奇异香气,封存数年亦不散。更为难得的是,周家制酱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刚订了货,后一日便能做出品质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红火时,江陵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周家的酱铺。到周广萍出生时,周家已传了十五代,却血脉单薄,只得他这一个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
而这位继承人的人生,过得也如同一出戏一般。三四岁时,父亲携全家回母亲在临安的娘家省亲,途经无夏却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受惊过度,年幼体弱”的他,却也没有再回临安,在无夏城中悄悄买下了四Z园,就此住了下来。
若说当时的他年幼体弱,却是真的。周广萍自己也隐约记得,家中的药炉上一年四季都煲着又苦又黑的药,从未间断。自己则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卧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饶是如此,还是易生风寒。七岁那年他因攀爬冬园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里,引发了一场持续了四个晚上的高烧,性命垂危,几乎不治。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越来越壮实,能举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岁时便考取了武状元,惊动了整个无夏城,名噪一时。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
周广萍打听清楚后心知无望,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瘫卧在床,一身的功夫也尽都散了。
迷蒙中,母亲坐在他的床沿,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儿,你这是何苦。你想要的,说一声,为娘替你操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