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陪席者中,附和之声不绝。紫衫老者拈起须来,眼神朝席上抛了抛,咳嗽了一声。
谢燕立刻反映过来:“之前提起过的珍稀鱼脍,已经让席下去备了,一时三刻就能上来……”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摆满珍馐的木桌从中间分开,平平地朝两侧移了过去,底下竟是一处通向下面舱室的暗道,现在自下方缓缓升起来另一处平台――乌木制成的案几之上,纯金的大盘中铺满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一只鲛人闭了双眼睡在中央,双手和尾部都被红绳所缚,分别衔在盘口的四只虬龙口中。被压抑的惊呼四起,紫衫老者脸上猛然间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喜不自胜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跪坐在案几旁边,跟金盘一起升起来的,还有一身素白的朱成碧。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高琮曾经在天香楼里见过的那个双髻少女了。她束起了头发,眉间点着一朵艳丽的桃花,用银光闪闪的襻子将两袖束了,手中各执一柄小巧的鸾刀,面上严肃至极。
这样的场景,高琮曾经在幻觉中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痛彻心肝,会捶胸顿足,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他的心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还不快切?”
朱成碧略一行礼,手中的鸾刀高举,最后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缩了一下,以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为就要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却是毫无感觉。
朱成碧手中的刀运作如风,为了今日,她还在金铃上各系了一尺来长的火红流苏,眼下只听铃声络绎不绝,流苏飞舞,不到一刻,身边的金盘上堆满了雪白的鱼肉,已经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还在微微颤动。鲛人的身上,渐渐露出了白骨。
高琮的背心渗透着冷汗。刚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还以为阿姣会醒过来
猛然间,非人的尖啸声响了起来,他摔倒在地,捂着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辗转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间,那啸声又消失了,他哆嗦着四肢爬起来,望见在金盘中央,赫然坐着那一梦醒来,竟发现自己半身都化为白骨的鲛人,它目眦俱裂,张口呼喊,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凄厉喊声:“子……玉……子……玉……”
鲛人拼命挣扎,几个上前去的仆从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红绳都被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被挣脱开来。
“阿姣,阿姣。”他喃喃,也不知怎地就走上前一步,“你且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望见了他。丑陋至极的怪物,半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和白骨,忽然就停了所有的挣扎,只是昂着头,愣愣地瞪眼望着他。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去了。
接着,整座画舫上的人们都听见了鲛歌。
那歌声绝非人间的寻常歌姬所能比拟,明明只有一个单音,却千回百转,哀婉欲绝,到了后来,竟如同一丝越扯越细的银线,直朝海天之间而去。待那歌声终于断绝,鲛人颓然而倒,再无一丝动静。
“快,快把切好的鱼脍端上来!”
朱成碧却站了起来,“鱼脍要腌渍片刻方才入味,在那之前,我有一问:诸位大人是否曾按小女子的吩咐,沐浴,斋戒,更衣,熏香?”
食客们纷纷点头,有的人还在嗅袖子上的味道。窗外,一轮明净透彻的圆月正在朝他们的头顶逼近,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半个天空。只有高琮一个人注意到了这副景象,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紫苏、萱草、艾叶,可是用这样的水沐浴过?”
朱成碧在人群中间走动,得到的尽是肯定的答复。她站到了窗前,满意地露齿而笑。
“那好。诸位,宴席已经齐备,可以尽情享用了!”
享用什么?人们面面相觑。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朱成碧背后雕着八仙的木窗便炸裂了,一条狰狞巨物扭转着身体扑了进来,直奔着坐在首座的贾大人而去。转眼之间,贾大人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下半截,还端坐在位子上,摇晃了一阵,才倒向一侧。那怪物扭过头来,脊背上战旗一般的鱼鳍威风凛凛地张开着,咬合的利齿之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
是一只雄性的鲛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声,将贾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开出一条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鲛人冲破了四面的花窗,落在了舱室中央,甩动着长尾在人群之中自如来去。惨叫声顿时四起。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两具被吃剩的身体中间,他拼命地想要用尸体遮挡住自己,一样物事咕咚一声滚过来,靠在他脚边。那是谢燕的半边头颅,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两腿之间有滚烫的液体流下。
一旁传来娇媚的女声,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着鲛人的案几旁边,眼半闭,头微仰,手中翘着一双朱红镶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尝。
“夫鲛人者,乃南海妖兽,雌性貌美,雄性好斗。《白泽精怪图》上曾有描绘,这种族歌声美妙,肉质嘛,加上爱情的甘甜之后,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在她身边三尺之地,未受到鲛人的任何惊扰。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地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鱼尾形状的小小玉i。“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高琮瞪着那枚玉i,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地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他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去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但随君意。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
七
细软的白沙铺满海边,一层层的浪花带着残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两只鞋子翻卷上来,又再化为泡沫,哗哗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块齐胸高的礁石旁边,面前铺展开的,是当初抱在怀里的那幅画卷的一部分,画着一只手持骨矛,须发贲张的雄性鲛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尾部总是缺了那么几笔。翠烟站在他身后,正在望着海面。
那个方向,不知怎地,像是笼罩在一团浓稠黝黑的云雾当中。
“够了吗?”常青问。
“似乎还没有吃饱……”
他叹口气,将画笔抽了出来,看似无意地朝画卷上落了几下,鲛人的尾部终于得以完整,忽然就活灵活现起来,有如神助一般膨胀了体积,生出了血肉,从画卷上直接跳入了海中,朝着海面上那团云雾而去了。再看画卷之上,还是原来那只缺了几笔的鲛人。
“等撑坏了肚子,又要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最近好久不曾进食,就让她一次吃饱吧。”
常青扫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是谁画出了你们俩个,这会儿倒帮起她说话来!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你只当她就是吃?”
黑衣的少年站在海风中,不知怎地就威严起来,“吃乃是造杀孽,任何理由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海面上那团云雾在风中盘卷起来,层层浓缩,最终成为一团黝黑粘稠的阴影,生出几根纤细伶仃的肢体,踩在海水里,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他俩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阴影当中,无数的眼睛争相蠕动,一个接着一个地睁开。
“更何况,她每吞噬一只妖兽,也便是将其罪孽统统继承下来,再背负着活下去。”
阴影已经上了岸,尾部还沉重地拖在海水中,朝他俩气势汹汹而来。翠烟半伏在地,将头埋在沙土间一动不动。常青却神情自若,一面说教着,一面转动手腕,在画卷上空白的地方挑了三笔,一团活生生的火焰立时就自画卷中脱出。他抓过火团,朝面前那团粘稠的东西一举,光芒之下,它竟如同阳光下的雪团一般,嘶嘶作响地开始蒸发。
他举着那光焰,如同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浓重的黑暗,一步步朝阴影的中心而去。待他终于止步,面前的双髻少女面色疲惫,眼下有深重的黑色。
“……我回来了,嗝!”
黑暗在他们周围嘶嘶蒸发,他回以全世间最温柔的笑,“想要的东西,可有拿到?”
“嗯。”她给他看手中小瓶,“鲛人之泪,晒而为盐,价值连城,有异香,可肉白骨,起死生。高子玉空怀宝山,却始终没有醒悟。”
“这下可吃到饱?”
“啊,”她懒洋洋回答,“算是一偿夙愿,下次再找什么新的妖兽来吃呢?春韭,啊不,翠烟,去看看《白泽精怪图》上接下来还画了些啥?”
“这图居然落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据我所知,现存的鲛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鲛人在浅海经过?”
常青眯起眼睛来:“是啊,好巧。”
朱成碧鼓起面颊,却忽然叫起来,在原地团团转:“糟了,糟了!光顾着吃得高兴,忘记留一个人付咱们饷银了!”
常青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要是靠你,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幸好我之前收了预付款。”
“常大人英明神武!”朱成碧笑眯眯晃过来,一把抽走银票,“公款没收!”
“喂喂!!”他扑过去抓,没抓住,“你再这样,我要请辞!”
“等你攒够三百两银子再说吧!”
大梁崇安六年仲秋,南巡纠察使贾书柏率众出海,遇风船覆,无人幸免。时逢怪云罩海,盘桓半夜,渔民尽皆叩拜。
第二章 胡眼蜂
零
锵,锵,锵,是金锣相击,足有三声。
那并非普通的金锣,仅有弹丸大小。一只拳头般大的蜂将它系在细腰上,不时用腿儿拨动着。徐若虚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蜂:胸腹皆覆着绒毛,一对儿大眼湛蓝剔透,如同琉璃。它悬停在半空与他对视,翅膀嗡嗡作响,然后往旁侧一闪,径直飞走了。
徐若虚按捺不住跟了上去,那只小小的金锣在空中闪光,悬悬停停,倒像是一路引着他。父亲唤他的声音紧随身后,他也顾不上回头,只紧紧地跟着那只蜂。直走到一处巷道,七层六棱的莲心佛塔朝巷道中投下清凉的阴影,飞檐下莲花形状的风铃缓缓转动。佛塔对面是一栋三层木楼,二楼的圆形大窗上雕着两枝开得正盛的山桃,窗外挑着只斗大的圆滚滚的“朱”字灯笼。却原来已经到了天香楼。
佛塔本是清静之地,天香楼虽说是无夏城中最出名的食府,却又常常几个月也难得开门一次。但如今,楼前却挤满了闲人,围作一圈,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圈内望去。那只蜂往人缝里一钻,顷刻便失了踪迹。从圈内却传来了更加响亮的锣声。今日徐若虚特地戴了翠纱帽,穿着新制的曲裾\缘的深衣,好叫自己跟在父亲身后时,看起来能有个满腹诗书的书生样子。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此刻心急如焚,干脆仗着个子小,提起衣摆来一猫腰,顺着人缝挤了进去。
一个裹着麻布斗篷的老头子站在人群中央,面上除了皱纹,连眼睛鼻子都分辨不清,只剩两道雪白的翘起的长眉,脊背往后高高隆起,胸前却凭空凸出来一块,怪异至极。老头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手,腕上挂了一圈细小的金铃。那只敲响金锣的蜂再次出现,飞过去停在他的手掌上。他慢条斯理地取下了那只锣,指尖变出一面红黄相间的令旗,不过方寸大小。那只蜂得了令旗,再度飞起来,绕着老头转了几圈,悬停在人群围成的空地最上方,将小旗子猛地向下一挥。
蜂群顿时汹涌而出,一时间,竟遮蔽了天日。
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徐若虚跟着众人一起用袖子捂住脸,暗自揣测。这老头是将蜂群藏在了他的驼背里,还是斗篷下面?蜂群在人群的上空布起了阵,一左一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腰间皆系有筷子粗细的绸条:一拨是蓝色,一拨是红色的。
父亲也挤进了人群,站在徐若虚的身侧,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他的手掌温热,却在轻轻抖动,“妖兽玄蜂,原本只听蜂王号令,如今也被驯服了吗?”
“诸位看官!”那老头嗓音虽然嘶哑,声量却不小,“眼下两军对垒,势同水火,各位要不要下上一注,看是蓝军胜,还是红军胜?”
话音未落,两拨蜂群已经扑向了彼此,铺天盖地的嗡嗡声中,巨大的蜂团在人们头顶旋转起伏,如同已经成型的风暴。很快便有负伤的蜂从其间簌簌而落,摔在地上,翅膀破碎,身躯弯折,或是已经断了头,腿脚还在兀自颤动着。一只蜂掉在了徐若虚脚边,他蹲下去小心地戳了戳。起初他以为这是场幻术,它随时都会翻身再起。可它腿脚抽搐了一阵,终于绞作一团,再无动静。眼珠晶亮如同黑石,还直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