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今日也不知如何,总想着与这孩子多说几句话,她谦让道:“不敢说精通,却也有几分熟能生巧。”
珑月一听,当即从袖兜里将那个签文拿了出来,递给一旁的李氏,她笑的满脸狡黠。
“我刚得了一个签文,夫人能否帮我看一看?”
李氏接过那被攥了许久甚至有些发热的签文一看,诧异不已。
“姑娘这、这是子息签文?”
莫怪李氏震惊,实在是这姑娘生的如此好看,瞧着年岁也小,头发梳的还是未婚娘子的鬟髻。
如何也该是来求姻缘来的才是。
怎么直接绕过了姻缘,来求子息来了?
珑月见她如此吃惊,瞧着一圈附近没有人,这才朝着李氏说:“夫人切莫告诉旁人呀,这是我趁着那大师为我兄长解签时去偷偷筛的。你说是不是叫人恼火?母亲今日偏偏要带着兄长来算姻缘子息,兄长不愿意来算,可我却是愿意来的!结果不愿意的被母亲逼着去算,我也想去算一算的,偏偏旁人都说没嫁人的小娘子不能推算子息,都不准我去算——”
珑月拉长了腔调,一听便是万分的不满意,她眉毛蹙着,满脸不能理解,“兄长也没成婚,他能卜算我却不能?这究竟是何道理?!”
李氏听了这通话,头一回回过头反思起自己这些年的认知。
以往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被这小姑娘一说,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李氏半眯起眼睛望着殿外的日光,比起方才的明亮刺眼,如今倒是有几分暗了,她和善道:“兴许众人觉得未婚女子谈及子嗣,有几分避讳罢了。”
珑月却不理解这些的,她只觉得奇怪,既然都是未婚,那还分郎君与娘子?
娘子谈起这个就避讳,郎君就不避讳了?
这又是何道理?
珑月实在是想不明白,便不提这个,只得意至极的挑眉,道:“是以,方才我便也偷偷给自己掷了一签,这有什么?大不了就不要他们和尚解签便是。”
李氏被这番童言童语的模样惹得有几分震惊,转眼却又想笑,她强力才忍住了。
她拿着帕子轻压着唇角,不禁心中暗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养成了这般胆大妄为的个性?
跑去偷偷筛了子息签文?
她常年吃斋念佛确是精通经文,这日又拒绝不了眼前小姑娘的要求,心中朝中佛祖菩萨默念了一声勿怪,便看起那支签文来——
那支约莫五寸长的竹制签文,上用隶书寥寥刻着几字。
言:中签亥宫,冠带临官。
李氏见状,浅笑道:“一共一百二十求子签文,这签文可是上上签,姑娘你是好福气。”
珑月听罢,自然欢喜。
她眉目间泛着与李氏如出一辙的浅笑,精致的桃唇扬起,“是何等好福气?”
对着未婚娘子,说起日后子嗣来到底是有几分不妥的。
李氏只含糊道:“签文上言,你有天作良缘,日后得显贵三子。”
这签文上道是天作良缘,必然是夫妻美满感情和睦的,又有三子女膝下做乐,想必这位小姑娘日后一生,顺嘴美满。
竟然叫李氏有几分艳羡起来。
李氏正同这位姑娘讲解着,忽的听这位姑娘小声嘟囔道:“才只三个孩子么?”
话里是说不出的嫌弃,似乎是嫌弃少。
李氏思及己身,不由地感慨道:“三个倒也不少了,这签文没合八字,未必做的准。”
珑月却十分不知半分害羞,“想必是做不得准的,我可喜欢小孩儿了,我想要有很多孩子呢,至少......”
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这回还并不知生小孩儿是多么不容易,只以为成了婚送子娘娘就会挨家挨户的发。
那当然是越多越好。
小姑娘便胡乱道,“要有八个,不,十个!这样多才好玩儿呢。”
李氏听了笑的肚子都有些疼,她眉眼中泛起多年不见的真诚笑意,“哈哈,你这憨傻的姑娘呀!”
“这可不是想有几个便能有几个的!”
***
屋外一庭风露,内厅帘笼半卷。
禅房正中立着一尊半尺高鎏金香炉,升腾袅绕着如云似雾的檀香。
薄烟弥散,内室清香。
禅房之内,一室古朴清简,只一炕榻一案几,一香炉。
满面白须面目和蔼的了空大师,与燕王,晋陵长公主对面盘膝而坐。
晋陵长公主入大相国寺,特意脱去往日的绫罗锦衣,只着深褐绀衣,乌发作垂髻,上素净不着一物。
至于郗珣,来此倒是同往日无异。
他一身玄青袍衫挺拓的衬在身上,气质内敛,眉眼淡漠。
晋陵长公主知晓她们母子二人间的冷淡情分,倒也不多做强求,这日郗珣能依着她的话前来大相国寺,她已是难得满意。
这日前来是为儿子的子息一事,晋陵长公主纵然往日性子清冷,今日也生出几分着急。
她连方才小童沏的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只迫切想追问方才儿子抽出的那根签文。
奈何了空大师年纪已高,行动缓慢,便是晋陵长公主心中再是急迫,也不好再三催促这位得道高僧。
了空大师不急不缓,早早叫郗珣筛了签,却放于一侧,半日都没看。
反倒是招待这二位贵客来喝茶清谈。
郗珣对此自是漫不经心,他敛目,与了空大师二者无言相对饮茶,若非晋陵长公主在一旁焦躁的神情,只怕二人能喝上一日。
最终,了空大师缓缓放下茶水,朝晋陵长公主和蔼笑道:“贵主不饮茶水?可是喝不惯此茶?”
晋陵长公主道:“他不肯成婚没有一儿半女,这世上哪个做母亲的不着急!?”
郗珣面色不变,眉眼柔和道:“叫母亲操劳了,此事却是急不来。”
晋陵长公主面色更加难看,她金枝玉叶自然是不会动口骂人,只不去看那叫自己心烦的孩子,继续去追问了空大师,“大师倒是先给解那签文,不知我儿方才抽中的那签文,究竟是何意?本宫如今不强求我儿姻缘,只想问问我儿子息一事。”
了空大师闻言淡淡一笑,见这位贵主确实心急,便不再卖关子,他却是未看那签文,只将郗珣面上观摩一番。
“贵主莫急,王爷有尚好姻缘。”
晋陵长公主听闻,身子都不由得坐直了几分,“既然有尚好姻缘,这姻缘何时到?”
了空大师一副仙风道骨,抚须而笑:“姻缘已至。”
晋陵长公主面上起了迟疑,她不好当面说她不信,只得退了一步,问:“那子息上......”
了空大师含笑,缓缓指沾茶水,往桌案上落下一个字。
——
珑月与李氏二人年岁少说也差了二十来岁,却奇怪的紧,二人第一次见面便有许多话聊。
这般一聊便是许久功夫,久到拂冬过来寻她来了。
拂冬终于逮到了珑月,她十分没好气,“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主子已经算完了,问起您来,见您不见了,要发火了呢!”
珑月才不怵,只是有几分担忧晋陵长公主那边,她只好起身同李氏告辞。
珑月说来也不算小,在大梁她这个年纪的娘子也有嫁人了的。可约莫是脸显得稚嫩,叫李氏总担忧起她来。
仿佛珑月这一走,就该在这处寺院里迷路一般。
李氏提醒她道:“天色暗沉,估摸着要下雨......”
珑月笑着说:“夫人放心,丫鬟带了伞的。”
空着手而来的拂冬有些尴尬了:......
等珑月与拂冬走出了殿,拂冬小声嘟囔:“方才那位夫人好生奇怪。”
珑月问:“有什么可奇怪的?”
拂冬也说不上来,只道是,“与您瞧着像是很熟一般......”
珑月并不把当成一件大事,她把玩着那个签文,了空大师接待郗珣的禅房便离此不远。
她延着长廊往西走,走到一排竹树尽头便也到了。
珑月见到兄长立在抱厦处同晋陵长公主说话,一瞧便知兄长根本没生气。
自己又是拂冬这个家伙吓唬到了——
*
此趟晋陵长公主来的心满意足,她本就痴迷佛道,来大相国寺自然不会轻巧离去,打算去后山小住几日,继续烧香拜佛。
郗珣与珑月二人不信佛,自然不会待在此处。
临走前晋陵长公主看了一眼站去郗珣身后的珑月。
小姑娘身板小,如今站在兄长身后几乎瞧不见人影。
晋陵长公主待她很是和蔼,问过几句便也匆匆离去。
珑月见晋陵长公主走远了,这才仰头偷偷地看兄长,浓密的睫羽似两把扇子,扇动不停,眼神却是闪躲。
郗珣如何不知她又干了什么坏事。
这小孩儿忽的跑了出去,还能干了什么?
他垂下眼睑:“方才偷偷拿了支签?”
珑月一下子眼睛瞪得溜圆,她说:“阿兄你竟然又偷看我!”
郗珣说没有,他不用猜想,都能知晓这个小孩儿心里所想。
他轻笑,却是教导她:“你将签文拿走了一支,日后旁人抽签便少了一支,日后这大相国寺的名声一日比一日差?是不是该是你惹下的祸?”
珑月一怔,她并未想到此处,思来多有抱歉,她将偷偷藏起来的签文拿了出来,递给兄长,小心翼翼道:“那阿兄叫人替我还回去吧。”
郗珣一双眼中含着笑意,他接过小孩儿递过来的签文,道:“此事我已经交代过了,你日后再不准如此顽皮。”
“哦,我知晓了,”
“我只是也想知道自己以后有几个小孩儿而已,那夫人说我以后只有三个孩子呢,我才不信......阿兄,你以后有几个孩子?”珑月安静只不过一瞬间,转瞬又叽叽喳喳问起。
郗珣闻言笑意缓缓凝结在唇角,他眸光虚落那支签文之上——
他瞳孔猛地一沉,连指骨都用力的攥紧。
珑月似乎能听见兄长骨节处传来的响声。
珑月直觉不好,便伸手要去抢签文,她怕晚了一步签文会落得跟那草虫一个下场!
小姑娘语气着急,“阿兄要干嘛!”
郗珣情绪波动不过片刻间,他很快恢复了情绪,眉眼冷气散去,眸光幽深而辽阔。
“这事日后不许提。”
“为什么不能说?”
郗珣恢复了一副兄长该有的温和模样,只是将她那签文没收去了袖中,再不给她。
他负手迈出廊外,拿后背朝着她。
“你还小,这签文兄长暂时替你保管,你切记要守口如瓶。”
珑月不听话,去扯他的袖子。
“你又想骗我!”
郗珣正色道,“不骗你。”
忽的,郗珣眉心微蹙。
原来小姑娘找准了兄长的袖缝,将一双泥鳅般的小手钻了进去,在兄长的袖内沿途一路作怪。
郗珣手腕线条肌理分明,触手皆是一片紧实。
而小姑娘的手心细腕,瞧着纤细却皆是软绵绵的嫩肉。
郗珣一双黑漆漆的眸低垂着,连忙伸手指着远处一颗李子树,唤她去摘。
珑月随着兄长手指的方向,看到远处那颗李子树。
李子正是成熟的时候,丈高的树干,稀疏绿叶中点缀着一颗颗鲜黄橙红,饱满诱人的果实。
她这才放过了兄长,将手从他宽袖中拿出,敛着间色花裙一路小跑了过去。
夏风簌簌。
一时间廊外阳光暗淡了几分,四下风吹树响。
郗珣远处站了许久才缓步走来树下。
珑月坐在树上啃起了李子,她嚷嚷:“阿兄且抬头看我,我已经比你还要高啦。”
天公不作美。
小姑娘的话音才落,倏地,阴沉的天幕落下了点点雨水。
小姑娘兜着裙摆,打算摘满李子,却不想手上的还没吃完,便察觉到了枝叶中落下的点点雨水。
珑月仰头,一滴清凉的雨水迸溅入她的眸中。
上京的鬼天气真是一会儿一个样,滂沱大雨卷着妖风而来——
雨水自四面而来,避无可避。
仅一瞬间便叫兄妹二人衣衫半透。
珑月匆促的从树上跳下来,还惦记着自己手里的四颗李子,她攥着李子的手腕被兄长扯着,钻进了他的袖下。
二人寻了处老槐树的粗壮繁叶之下,才堪堪止住被滂沱大雨淋满身的下场。
珑月乌发湿哒哒的贴在头上,连卷密睫羽之上都是星星点点雨水。
郗珣垂下浓眉眉睫,他浑身也没几处清爽之处,只能拿着尚算干净的袖衣替小姑娘将面上雨水拂去。
珑月皱着鼻子嘟囔:“阿兄,这回该怪你!天都黑了你还叫我来摘李子!”
雨意依旧,总不见停,不知不觉间四处泥泞。
久久等不来侍女寻到角落中的二人,郗珣终归按捺不住叫了暗卫出来。
珑月眼睛睁大,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暗卫。
郗珣接过暗卫递过来的雨伞,他缓缓撑开,小姑娘已经熟练的钻了进来。
暗卫仓促间不知从哪儿取来的雨伞,依稀是女郎家用的,二人撑着实在有些空间不足。
珑月十分乖巧懂事,怕兄长淋雨,她像只小鸟儿一般紧紧贴着兄长。
将瘦小的身躯全融入那般伞下,融入兄长怀里。
*
厢房中闷热寂静。
直棂窗被风吹得幽幽作响,透出闷青凄迷的天色,掩住淅沥喧嚣的雨声。
拂冬收拾的匆忙,只顾得上仓促将熏香点上,便去外院给主子寻干净的衣裳,备上热水。
珑月一袭轻薄花裙渗透了雨水,泥泞随着渗上裙尾,更别提鞋履,连罗袜也裹着泥水贴在她细白的脚腕上。
整个人像是刚被郗珣从泥水中捞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