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她们身份放在宫外,哪个不是奴婢成群?奈何入宫侍疾总不能带丫鬟来,且仁寿宫如今侍疾的女眷太多,连往日不起眼的小袖炉也成了金贵物件,都不够人手一个的,且谁又敢开口朝着仁寿宫要?
便是孙三如今堂堂亲王妃,被冻的手脚发麻也不敢说一句的。
“我不冷的。”珑月摆摆手,“冷我就再去朝陆芳要一个。”
她笑着将自己暖呼呼的手递过去,示意孙三摸摸,孙三摸了一下,便也没再与珑月客气,将袖炉取了过去,宝贝一般两手揣袖,捧着小炉子取暖。
两人间的交情其实并不深,可许是性子契合,便是没话说两人坐在宫廊吹着冷风也不愿意去正殿与一堆女眷们挤。
珑月看着孙三,欲言又止。
孙三有些莫名,奇怪道,“珑月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珑月心里暗道自己糟糕,她左右看了看,复而问道:“五皇子今日没来么?”
孙三叹了口气道:“他呀,这几日都在准备往南地赈灾,事情多连王府也回的少,只怕是要晚些才能入宫来。”
珑月听了不由得诧异,“听说那里不安全,连钦差都丧命去了,五皇子身边的侍卫带的可充分?”
“他正是去办理此事的,镇压那些乱民.......不然赈灾的肥差哪儿轮得到他?”孙三说这话时,面上不由得带上几分憔悴和无奈,“侍卫么总归是带了的,七八十个总归是有的,只不过若是真闹腾起来,多少人也不够往里折腾的。唉,我其实也有些担忧,可我担忧有没什么用,只能顾好自己......”
纵然孙三与元熙夫妻情分算不得深厚,可女人嫁了人便是朝着男人身上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她如何也不希望元熙出事儿。
珑月本心中踟蹰,心中压着平生头一次如此叫她无措的事儿,听了此话,便也不好再叫此事摸不清头尾的蠢事儿烦着人家。
宫里皇子们早早的都有姬妾,元熙自然也不例外。
常令婉那事儿且不提是真是假,她如今剃度出家,也是前缘已尽,尘世的事儿自然不能再提。
两人间宛如第一回 见面那般,一左一右坐在长廊下说着话。
不知不觉间,残阳欲收,暝色昏黄。
侍疾便是这般,未必是叫人上前端茶递水伺候着,女眷更是许多从未入内见过太后尊荣的,只清晨来了仁寿宫正殿,再此待上一日。
珑月既以侍疾的名义来了,轻易不好走开,眼看天色渐晚,孙三便与她走回正殿里暖暖身子,与她说道:“若是没叫我们先出宫去,等过了宫门下匙的时辰,我们今晚便只能在仁寿宫侧殿休息了。”
珑月端起热茶正欲喝上两口,便听有内侍尖哑的嗓子响起。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珑月连忙同孙三并着一群女眷放下茶水,跪下叩首。
空气中弥散着隐隐酒气和一股奇怪气味,梁帝面色苍白,两眼深凹,身材更是单薄,一身石青衣袍穿出飘飘欲仙干瘦之感,在齐后的搀扶下,步履蹒跚迈过众人往内殿而去。
这日傍晚,仁寿宫一群妃嫔女眷被不停唤入,面色苍白的入内,而后便是痛哭流涕的出来,旋即便又是入内一群。
以往仁寿宫只怕也不见这般热闹的场景。
太后的身体,犹如一盏油尽灯枯的灯。
随时都有可能离去。
珑月眼皮子跳的厉害,她沉沉吐出一口气......
眼看快到了下匙时辰,珑月浑浑噩噩的仍待在座位上杵着不动,孙三已经熟练的拉她打算先去侧殿打算抢占位置。
“你如今还没成婚,只怕是与那些个宗室的娘子一道的。那儿人太多,三四个人一个通铺,且都性子极不好惹。你就将就将就,晚上被子一定要守好了,不然被人卷了去你就没被子盖了.........”
孙三念念叨叨,珑月木头人一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还没两步,便见内殿一个穿着深褐袍衫的小黄门仓促跑出殿门。
小黄门跪倒在地,悠长尖锐的悲鸣响彻天际。
“太后娘娘薨了——”
一群人随着此讣告声,不约而同的痛哭出声,纷纷跪倒下来,行五拜三叩首大礼。
........
皇太后做了二十五年皇后,十九年太后。
可谓是生前荣耀至极,连死后也极尽哀荣。
妃嫔宗室命妇连夜为皇太后小硷正寝,翌日,天穹尚且浩漾的四更天里,梁帝遣使告哀。召群臣入仁寿宫奠基皇太后,满朝举哀满朝官员命妇入宫为皇太后哭丧。
仁寿宫正殿之中,鎏金雕花紫檀寝榻之上卧着大梁这位尊荣至极的老人。
老者穿戴深青翚雉素织十二等五色袆衣,朱色黼领,蔽膝,素纱中单。青衣革带,青韈、舄金饰。
她生前放不下太多,放不下她丈夫儿子的社稷朝廷,放不下爱女晋陵,更放不下母家长乐公府,甚至病前央求梁帝将侄孙召回。
临终前的那一刻,老太后倒是想通许多。
面容安详,双掌合握,唇带笑意,阖然离世。
梁帝辍朝三日,服素服,诸皇子王妃公主皆素袍举哀,设奠小硷。
另有前朝相辅文臣为其撰哀册文,谥册文和议谥号,唯园陵不须别建陵号,日后入陵大行皇帝陵寝之内。
小硷当日,皇子皇妃,藩王公主,文武官员内外命妇皆着素服哭临仁寿宫。
仁寿宫女官神情悲痛,上前宣读皇太后遗诏。
“奉皇太后口谕、颁示天下:体谅朝廷难处,命皇帝及百官服纪、衰制一切从简,对各级文武官员僚行推恩,特支赏赐。”
众人连忙叩首,口中唉呼:“叩谢大行太后。”
“另有一诏,”女官轻咳一声,缓缓取出皇太后亲笔遗诏。
“请燕王殿下,安乐郡主出列听诏。”
只见斩衰前列缓缓走出一双乌靴,燕王身着素袍,身量挺拔,背光而出。
他眼中泛着疏离晦暗,面容亦有几分紧绷之色,朝着皇太后遗诏行稽首之礼。
“臣听诏。”那嗓音犹如戛玉相撞,冷冽孤高中透出些悲天悯人的味道。
旋即,女眷处缓缓走出一身披素袍,身姿玲珑的身影。
珑月双眸通红,神色难掩哀恸,鬓发低垂上未曾装饰一物,却仍丰颊雪肤,面容娇艳,难掩国色。
她走去兄长身侧,与其一同跪下,将身姿掩去在他宽广的阴影里。
“臣女听诏。”
叫在此殿外哭灵的一群皇族近亲、王妃公主都不由得停下抹泪哀哭的动作,诧异至极的朝着二人处看去。
“户部尚书常岱之幼女,世家之后,懿德明贞,行端仪雅,今及芳年待字金闺。哀家甚喜之,潭祉迎祥,令与燕王珣二人良缘天作,今特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哀家之深意。”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婚期
日头升起, 湛蓝苍穹。
半城宫殿阁楼,飞檐翘角,举目素绢。
此遗诏一出, 立即在服丧人群中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梁帝身体羸弱,今晨来哭过一场便仓促回了寝宫, 皇后早已知晓, 如今只岑静着面容莫不做声。
赐婚旨意与李氏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方寻回来的女儿, 便这般被稀里糊涂赐婚便罢了,这赐婚的对象.......
竟、竟是燕王?
燕王是何人?
是菡萏的养兄呐。
李氏跪在灵坛一侧, 虽是面容恭敬, 却是满腹震惊与痛苦无处说,只能埋首咽下。
她满脑子的都是想着菡萏说的那些话。
菡萏说自己是由着燕王养大, 与燕王同住一个院落......
以往不觉有什么, 可如今随着这道赐婚圣旨而来的, 李氏浑身泛起了寒意,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她只觉头晕目眩,身子摇了摇,一旁有女眷连忙搀扶住她,见状担忧道:“常夫人, 你没事吧?”
李氏面容惨白, 面对周身朝廷命妇暗自打量,震惊、艳羡的各种眼神, 她只表情惘然, 将苦涩咽下。
一连哀哭, 才去后殿用茶的浔阳公主听宫娥前来耳语, 将一捧热茶不慎尽数洒在了衣裙上。
她捏着素帕, 不可思议地起身,“什么?”
“将安乐郡主赐婚赐作燕王妃?!”
孙三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她怔忪半晌,傻乎乎的问着身畔宫娥:“我是不是听茬了?”
燕王与安乐郡主,这二人以前不是兄妹么......
孙三疑惑间,却已见浔阳公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面色苍白一脸阴郁,去寻晋陵长公主而去。
孙三见此不免诧异,燕王亲母晋陵长公主对浔阳公主十分喜爱,言语中更是早早透露要将浔阳与燕王作配的意思。她一直以为此事早已是板上钉钉。
谁知?如何就出了这一番事?
就连孙三都开始怀疑,莫不是老太后老糊涂了,乱点了鸳鸯谱?
皇太后丧礼,一连设数座灵坛,哭灵不分昼夜,停灵足足四十九日,才入陵归葬。
满地白雪皑皑,苍穹失色。
丧乐渐停,终归消弭于耳——
.......
放眼望去,时至年关,上京仍四处萧瑟冷冽。
盖因皇太后驾崩,一切都随简而行,各府上更不好大肆摆筵席,连喜宴都要一连推到明年开春去。
自从常尚书幼女被赐婚,常府大房的气氛由上而下皆是冷肃起来。
无人感到欢喜。
李氏无数次想寻女儿问一问,奈何珑月身为极得皇太后宠爱的郡主,如今又被遗诏赐婚给燕王,皇太后入葬这些时日她连常府也不常回。
等到皇太后入葬,珑月回了常府,都已经是小年夜的事了。
小年这日,常府晚膳也不好隆重,府上人只一同用膳便纷纷散去。
晚膳后珑月被叫去李氏院子里,便见到父母兄嫂皆在。
常祯端着酒杯在喝闷酒,常岱只垂眸喝茶,如此氛围,便是连李鸾也不敢轻易说话。
如今还若无所觉的,只有珑月一人了。
她见无人与她说话,便自顾自的唤过来糖豆儿与它说话。
糖豆儿踩在珑月肩头,跳来跳去,将珑月惹烦了便也摇晃肩膀。
“妹妹快别摇晃了,再摇晃下去糖豆儿该立不住了。”
糖豆儿佐证李鸾的话,爪子一下子没扒稳,从珑月肩膀上跳下了她的腿上。
糖豆儿气的“嘎嘎嘎嘎”的叫唤,似乎骂珑月故意害它。
珑月哼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成日对你主人没有一点尊重,敢往我头上跑!”
李鸾笑起来,“它一只鸟儿懂什么?你要慢慢教它它才能学会。”
珑月第二次抓到了想偷吃她碗里樱桃的糖豆儿,“好啊!你胆子越发大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着我睡着了跑去我被窝里睡觉的事儿,等会儿我去寻春哥儿,我将你送给他,叫他把你当球踢!”
谁料珑月这一句话,还没惹得糖豆儿说什么,反倒是常祯竖起眉头,朝着珑月道:“你今日不准往燕王府去!”
珑月面上逐渐失了笑意,她转眸,一双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常祯,虎着脸看着他。
常祯只沉着脸,“阿兄叫你不准去,日后都不准去,你只当不认识他!”
珑月这才坐直了身子,她抿唇,忍着气道:“为何不准我去?”
“听你哥哥的话,日后不准再往燕王府去,你与燕王是男女有别......以往就算了,至于赐婚之事,日后再说......”素来纵容她的李氏竟也不帮着她,反倒是与常祯一般语气。
什么叫日后再说?难不成常府还敢抗旨不成?
珑月心中憋着气,她环顾左右,常岱不动如钟面容看不出什么,李鸾却是不敢搭话,与内室的一群女婢往外退去。
偌大府邸,一群亲人,竟无人肯帮自己。
珑月顿时气急,她昂着头道,“就因为太后给我与阿兄赐婚的事么?你们不高兴了就不准我见他?”
李氏闻言,面露难堪与苦涩,许多话难说出口,她叹了声不愿回答。
“皇太后那日宣召你入宫侍疾可是说了什么话?为何忽的做主将你与燕王赐婚?”常岱语气冷漠,忽而发问。
珑月含糊起来,眼睛垂落下去,她不怎么会撒谎,“......我说我喜欢他,太后就给我赐婚了。”
常祯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往案几上,怒道:“胡言乱语!菡萏你当阿兄是傻子?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他隐瞒?!若非他提议赐婚,太后会因为你一句话,用遗诏赐婚?”
若是太后赐婚懿旨,只怕分量不高,可这遗诏的分量却是比起圣旨也要重上几分。
如今普天之下,谁敢对这道莫名其妙的旨意有半句迟疑的?
只是朝臣明面上不敢多言,私底下早不知如何议论。
谁不知安乐郡主是燕王府养大的,这才认回常府上几日啊,就与养兄赐婚......
只怕是早就有了首尾,不清不白吧.......
李氏低垂着头,面上有种难掩落寞痛苦,她苦涩问珑月:“菡萏喜欢燕王?”
幼女这般年岁,懂得什么叫喜欢吗?还是那燕王牲畜行径,诱哄的女儿?
珑月只觉手心都生出了细汗,她却不曾迟疑的点头。
她抬眸望着李氏那双温柔忧伤的眼眸,略转过脸,有几分羞涩道:“我喜欢他的。”
她用的是‘他’,而非阿兄。
这是一个近乎神圣的,与郎君相同的称呼,是她如今当着父母兄长的面,好意思说出的称呼。
常祯却不懂小姑娘的心,只毫不留情的嘲讽珑月,“你多大?你懂什么叫喜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一时间,珑月被众人注视着,只觉得手足无措,她低头喃喃:“我......我是......”
她是从什么时候喜欢阿兄的呢?
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可那时候是喜欢兄长的喜欢,后来的这等情愫,好像又是不久前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