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甲板上乐声与掌声此起彼伏,岑家的大儿子正在台上致辞“金婚五十年,五十年相濡以沫,五十年风雨共度,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
洛诗眺望着远处的人声鼎沸,心底却像过分寂静的海面,只余下纠缠的回忆和复杂思绪一遍遍的回荡。
半响她才回过神来,但已经忘却了傅予深的问题,只好心神不宁地随口答:
“好像是吧。”
傅予深的眼神比咸涩海风更冷。
“也对,毕竟那么久远的事了,洛小姐记不清也正常。”
他仰头将杯子里的威士忌饮尽。
烈酒酒香弥漫,他看向洛诗的眼神却很清醒。
“那么我们聊聊更近的事,刚才他们在谈什么?哦,你的现任男友,好像叫……段驰?”
洛诗能感受到他念出段驰名字时话语里的轻蔑,她眉尖微蹙。
“段家的小孙子,他有多少个兄弟姐妹来着?前段时间新闻上说段老爷子分了家产,他父亲分到的全都是段氏经营状况一般的子公司,和他谈婚论嫁,你就不怕他贪图你手里的资产?”
他语气随和,仿佛真的在和老友闲话寒暄,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夹枪带棒,尖锐得仿佛专朝人的软肋而刺。
洛诗呼吸发紧,离开的念头在脑海里叫嚣,理智却令她不肯狼狈逃跑。
于是她镇定道:
“段驰有自己的事业。”
傅予深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十投九赔也算事业?”
“……当然,和傅总是不能比。”洛诗深吸一口气,抿出一个体面的笑,“不过即便是赔,也比大多数人的生活要好,商场上起起落落很正常,未婚夫妻之间应该相互扶持。”
那一点嘲弄的笑意从傅予深面上褪去。
相互扶持。
他真没想过会从洛诗的口中听到这个词。
他以为她生来就是花圃里最珍贵的那株玫瑰,绝不会纡尊降贵移植到贫瘠的土地。
却没想到,这朵极尽骄奢的玫瑰,有朝一日也甘愿成为一株跟路边杂草一起风雨共度的野花。
原来她只是不愿意,与他风雨共度。
甲板上的音响传来主持人热情饱满的“恩爱夫妻情意绵,风雨共患难,共贺金婚,真情永不变”。
捧场的掌声热烈,更显两人周遭静寂。
“看来你们感情很好,恭喜,找到了一位与你门当户对的伴侣。”
傅予深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上船至今,这大约是他与她最心平气和说的一句话。
洛诗却忽然喉间发紧,难以言喻的闷痛细细密密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她仍坐在这里,却已经感觉到了灭顶的溺水感。
“……谢谢。”
她近乎机械地回应。
这场盛大的烟花持续了很久,趴在船舷边看烟花的人群里有人回头,并肩坐着的洛诗和傅予深被她看在眼里。
迟疑了几秒,她两个朋友拉着她笑脸迎了过来。
“傅总!”
粉裙子的女孩拉着她朋友自来熟地在傅予深的另一边坐下。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我朋友可是你们Prism全景相机的忠实用户,不仅自己买,之前我们十来个朋友去滑雪,她直接给我们每个人入了全套。”
她口中的Prism全景相机是傅予深学生时代的创业项目,也是深蓝科技的起家之本。
他客套地答:“谢谢。”
“不只是产品,就连每一只广告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每一支啦!”被朋友打趣的女孩涨红了脸,连忙辩解,“只是,对Prism最早的那一支概念广告,印象很深,听说是傅总大学时自己拍摄的,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很震撼,没想到理工科出身的傅总会拍出那么浪漫的短片……”
洛诗浓睫微颤。
耳边的谈话声与海浪声变得遥远,清晰浮现在她眼前的,是某一年的跨年夜。
创业基地的其他人早已出去聚餐,只剩下怏怏不乐的洛诗陪着傅予深加班调试程序,基地里的暖气不够热,她裹着傅予深的外套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微博。
“果然不能和理工男谈恋爱,一点情趣都没有……”
键盘击键声停了一瞬,盯着电脑的傅予深慢吞吞开口:
“情趣?这里?你要是不嫌弃,我无所谓。”
洛诗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丢去一个靠枕,耳尖微红地瞪他。
“……我说的是烟花,我室友他们去江边看跨年夜的烟花了!”
傅予深继续敲打键盘,幽蓝色的光在他轮廓起伏的面容投下明暗阴影。
“我们宿舍的也去了。”
洛诗有点羡慕地看着朋友圈里的照片:
“我大一大二都忙着准备期末作品,每年跨年夜都在画室……烟花真好看啊。”
耳边的键盘声仍持续着,洛诗抬眸瞧了傅予深一眼,略有些负气地挪了挪位置,背对着他继续划拉手机。
半小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的洛诗被他叫醒。
“戴上。”
洛诗睡得迷迷糊糊,任由着半蹲在沙发边的男人摆弄,vr装置戴在头上时有些凉意,洛诗蹙了蹙眉尖,被傅予深轻嗤了声娇气。
“……这是什么?”
刚睡醒的女孩尾音发黏,眼睫困倦地半垂。
“你不是想看吗?”
熬了好几个大夜,他的嗓音染着浓浓倦意,却又带着点宠溺意味。
傅予深垂眸看了一眼腕上手表,在这一年还剩下最后三秒时,洛诗听到他在她耳畔慢吞吞地倒数了三声。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眼前的漆黑骤然绽开成绚烂至极的烟火。
洛诗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烟花像坠落的星屑,此消彼长地在她脚下绽开、消逝,又次第盛放。
下方城市的繁华夜景渺小成光点,她跟随视角穿行在漫天烟花中,像驾驶一艘船穿行在闪烁的银河里。
洛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傅予深他们团队的全景相机搭载无人机拍摄到的画面。
“怎么不说话?”他噙着笑问。
洛诗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钟要是知道你们拿他的无人机在烟花里窜,非杀了你们不可。”
这些设备加起来不便宜。
“在骂了,”傅予深瞥了一眼被他丢到一边的手机,“我骗他说这是为了拍给投资方看的概念广告。”
“就算炸机也没关系,”洛诗心情很好,随口道,“我会赔给他一个更好的。”
“阿诗。”
傅予深忽而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还戴着设备的洛诗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正半蹲着,宽厚手掌将她两只手圈在掌心。
“再给我三年时间,”他像是说给洛诗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洛诗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抽出手反握住他。
“不用给自己设限,予深,我们肯定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不论发生什么。”
他默然良久,忽而笑了。
“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
“洛诗,我唯一清楚的是——三秒之后,我会吻你。”
……
焰火在一声尖锐鸣叫中窜上深蓝天幕,怦然炸开。
洛诗从回忆中醒来,无意中流露出的一丝极浅的情绪迅速地从她脸上褪去。
坐在傅予深右侧的女孩们的嬉笑声飘来:
“……印象深刻的到底是广告片,还是广告背后的人呀……”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傅予深抬眸看向起身的洛诗。
似乎也觉得这样走了有些生硬,洛诗又补充了一句:
“下次有机会再聊吧。”
傅予深目光定住几秒,开口:“好。”
他们如寻常朋友般告别。
就好像,他们还拥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一般。
傅予深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桌前,凝视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纤细背影,等人走远,他才收回视线。
方才还算客套的语调倏然冷淡下来,傅予深打断女孩滔滔不绝的话题。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向来不是绅士的人,连敷衍也欠奉,抬脚便在众人遗憾神色中离席,等走到甲板上无人一隅时,他才给另一层甲板的沈嘉木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他第一句便问:
“怎么样?”
“傅老板的命令哪有不尽心的,放心吧,都喝得东倒西歪的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调如沐春风。
“现在人呢?”
“段驰和韶露回房间了,不过这跟我可没关系,我只负责帮你把段家那个小少爷灌醉了,至于之后他和韶家小姐要干什么,我可控制不了……但他醉得很厉害,就算有心也无力,不会出太大的事。”
顿了顿,他又问:
“不过予深,你还没跟我说呢,你才回国,难不成和段家这位小少爷有什么旧怨?”
惨白月光透过石青色的云缝,泼在浓黑的深海。
他凝望着幽深海面,似乎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了某一种确切的未来。
“不是旧怨。”
海风急促,傅予深插进口袋的手压住翻腾的衣角。
“以后说,挂了。”
下层甲板的派对正是热闹之时,傅予深刚踏入衣香鬓影之中,很快就有老总董事来找他推杯换盏,商谈合作。
傅予深一次都没有再看洛诗离去的方向。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她不是消失在春夜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处。
辽阔无垠的海面上,这艘船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作者有话说:
心机深沉狗男人(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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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诱她
夜航船在海水中微微颠簸,这一晚的洛诗也仿佛浸泡在咸涩的睡梦中。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傅予深,只有在刚与他分手的那段时间,洛诗几乎每一晚都会在不同情境的梦中见到他。
那时候的梦大多数都与现实相悖。
在梦里,他们与现实中的身份不同,有时相遇在战火连天的废墟,有时在午后的课堂间隙对望,梦境光怪陆离,但唯有一点不变——
他们相遇,相爱,只有温存和甜蜜,像一个永远风和日丽的幻境。
但和傅予深重逢之后,这些虚伪的幻境好像被人残忍的打破。
这一次梦境重构而出的,是他们分手的那个春夜。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洛诗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当梦中画面浮现得分毫毕现,她才发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
空无一人的斜坡上飘落的海棠。
还有身后跌跌撞撞追赶的脚步声。
——往前走。
她心底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机械重复。
——洛诗,你要往前走,别回头。
即便如此,她的脚步依然很慢很慢,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痛苦得要将她的血肉和骨骼碾碎。
“洛诗。”
寂静无人空旷的街道,路灯昏黄,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掠过刺目残影。
洛诗没有回头,却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
“转过来,看着我。”
少年的嗓音干涩得近乎沙哑,春夜冷风从他宽大的病服灌入,衣摆摩挲,他苍白得像只下一秒就要失去栖息之所而死的禽鸟。
“看着我的眼睛,把你发给我的那段话,再说一遍。”
洛诗一向是个情绪化的人。
但在那一刻,理智接管了她的身体,操控着她说出每一句该说的话。
行道树上的海棠落在她荒芜的梦境里,被一簇火苗舔舐,烧成一堆轻飘飘的灰烬。
……
第二天一早,洛诗是被思琦闯入房间的动静叫醒的。
窗外天色尚未明朗,舷窗外一片轻雾,室内笼罩在刺目的白炽灯光下。
洛诗只觉得昨晚大约烧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她此刻几乎听不太明白的思琦的话。
“……你说,段驰昨晚一夜都没回去?”
思琦的语速有些急。
昨晚她是跟着段驰去接韶露的,韶露的确喝得酩酊大醉,和韶露喝酒的其他人见段驰来了,更是起哄要替韶露出气,罚段驰的酒。
段驰不是个会拒绝的人,三推四阻后还是就范了。
思琦盯梢的同时还在写策划案,再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就已经回了段驰的房间。
“……那时时间也不早了,我就跟管家说了一声,让他盯着点监控,结果今早他跟我说,昨晚到现在,那房间都没人出来。”
洛诗觉得很荒谬。
她的人生总会在她自己以为够糟糕的时候,出现更多更糟糕的事情。
不过好在,当她拿段驰房间的钥匙打开房门时,并没有看到那么戏剧性的桃色场景。
两人虽然确实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但都衣衫完好,韶露连鞋也没脱,躺在床上睡得眉头紧皱,而段驰则坐在地毯上,上半身靠着床沿,也睡得昏天黑地。
思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否则这可怎么收场。
“老板,要不然先把驰哥叫醒……”
“不用了。”
洛诗吐息灼热,疲乏地按了按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