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况很稳定。刘阿姨白天来陪了一段时间,醒来看了会儿电视,不过现在已经睡了。若是你没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来我告诉他你来过。”
小护士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刘阿姨,叫刘艾玲,不是她生母,只是她极少碰面的继母。
梁倾点点头,却又说,“也不用告诉我来过。”
说完便向房间走去。
她父亲梁坤住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
她隔着病房的门看了一会儿,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干枯发黑的尸骸。
他是肝癌,大概三年前发现的,到现在肝功能基本丧失,医生断言只能活到明年春天。
梁坤年轻时来南城打拼,遇到了刘艾玲,回家乡离了婚,靠着新岳家的提携捞了第一桶金,做服装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们家乡都开了门店,梁倾每次看到都要绕道而行。
她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离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小城市街坊领居闲话不断,原本年轻时也是个镇上有名的美人,却过早可见地衰老。
后来又有些故事,然后再嫁,婚姻也并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时电商崛起,她父亲不够有远见,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几个厂子在维持,转而给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梁坤生了病,现在公司和财政便交到梁太手里。
梁倾还有同父异母的一对弟妹,弟弟大些,现在高三,妹妹才高一。她来南城后才第一次见他们。离婚后梁父也多少关切过她的生活和学业,但关于南城这一双儿女的事情却从未与她提及过。她是读中学时听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总之谁出生了,谁生病了,十几年,来来回回,其实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儿。她心知犯不着上赶着凑热闹,只是偶尔下班后来一趟,周末从不出现。
她小的时候虽跟着她母亲生活,但梁坤大概对她心有亏欠,总是要隔三差五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也寄些高档的学习用品和衣物,一年回望县两三次,每次都领她去高档餐厅吃饭。
大学四年,他每年都给她银行卡上打些钱,她也不矫情,从来都接着。大学四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不过大四之后诸多事情,他们之间矛盾愈深,有时候大半年都不曾联系,她心气高,他便也不再给钱了。
鲜少见面,隔阂日深。
直到梁坤去年诊断出肝癌中晚期,病情恶化迅速,她这才来了南城。
刘家人背后都说她隔费尽心思往他病床前凑,其实巴不得梁坤快点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她倒是不恼。因为他们说的并非全是捏造。
她推开门,在他病床边落座。
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这样坐着。
好像见证她父亲的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对自己的锻造。
梁坤大概是睡梦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张着,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调太早开,他手臂上起了许多皮。
将死之人连皮肤都开始干涸,像一条废弃的河道一样。
梁倾犹豫一会儿,从包里掏了护手霜出来。又伸出手帮他仔细涂抹均匀。
她印象中已经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只模模糊糊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他背着她上楼,他们家住在六楼,是很闷热的夏天,他走几层歇一段,楼道里的老旧的感应灯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颈间那一片热的皮肤上,莫名觉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你点开《冷潮》!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甜爽言情,没有有霸总出现给女主排除万难,也没有女主开金手指一路走强。没有因为阶级差产生的拯救式的爱。
可以说女主比男主更坚韧通透。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勃勃和脆弱不堪。但他们有一种同质的孤独和一无所有。
开头可能对一部分读者朋友来说略显平淡,看文各有所爱,完全可以理解。
如文章简介中强调的,本文前期他们的关系一定是模糊的,不太符合‘主流’期待的。这篇文章就是想讲述两个对“爱情”这一概念没有认同或者期待的人,他们之间如何产生如何实现“爱“的。
后期会比较甜的~
请各位朋友在对这些前提没有反感的基础上再继续阅读,避免很多不快。
如果你有些喜欢,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第2章 雨夜
梁坤住的是两人间,加上进口药物和看护,价格已是不菲。
隔壁床空了,梁倾去护士站问了问。
护士站的护士正在玩连连看,抬头说,“刘叔前天去世了。没跟梁叔叔说,怕他心里难受。”
梁倾再进门,发现梁坤醒了,正望着点滴往下坠,脸上木然。他上了大剂量的镇痛剂,此时应该并非疼痛,但面对死亡,心灵大概时刻都被凌迟。
但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软弱,也不可能在自己这个并不亲厚的大女儿面前呼痛。
他见梁倾在,没说什么,只是问她,“隔壁床的人呢。”
“走了。”她答。
“哦,也好,他打呼噜声音太大,我睡不好。”她父亲用方言答。
她们父女情分淡薄,即便生死横拦在眼前,也讲不出体己话,甚至有时还有对抗之感。
她来南城这一年多,梁坤态度始终都是这样疏淡的。
大概刘艾玲的话他多少也信了,毕竟那是他的‘家人’而她只不过是‘为了从他手里多分些钱才来上演这父女情深的戏码’。
“望县你爷爷奶奶那套房子给你和你妈妈。过两天律师会联系你。”他忽然说。
“嗯。谢谢爸。”
他只字未提他南城的财产。梁倾心里一沉,不晓得刘艾玲又在他耳边煽了什么风。但见他神色不好,不敢再去触这个话题。
“开电视看一会儿吧。”梁坤径自打开了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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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半小时,刷了会儿微博,喝完了两罐旺仔牛奶。
电视里的男女在爱得死去活来。
她满嘴都是腥甜之气,不清爽,又没带水。
见梁坤又睡了,梁倾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刚拉开门,斜对门碰巧也拉开了。
呼啦啦出来三四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衣的女孩,黑发,低着头还在抹眼泪,后面跟着一个她长辈模样的中年男人,穿件米色夹克,梁倾瞥一眼,微微觉得眼熟。再后面出来两个,一看便是跟着这男人的,秘书或者下属一类,手里拎的也是这男人的公文包。
最后出来的人,梁倾倒没有料到。竟然是电梯里那个男人。
两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先别开了眼睛,倒是梁倾不慌不忙。
那几人站在走廊上说着话,好像是安排车回家。
前头的女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跟那男人说话,那男人便神情温和地低头去听。表情十足耐心。
梁倾先他们一步踏上走廊往护士站走。
圆脸护士跟她道别,又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探头望了一眼,小声道:“梁小姐你刚刚没认出来那是谁么。”
梁倾说,“你说那个穿夹克的么,是有点眼熟。”
“裴至军啦。”
这个名字耳熟,地方新闻里面开会总坐台上的。但梁倾来南城不久,对不上脸。
“他怎么在这里。”
“太太病了。”
“哦。这么多人来探病?”梁倾突然又有了兴趣。
“是咯,那个穿得好靓的是他女咯。”小护士换成粤语回。梁倾勉强听得懂。
那一行人脚步声近了,小护士便面上有些神神秘秘地凑近她,“不过你看到没,那个人...”
她对着那边轻轻地一点头,梁倾猜到她说的是那个男人,“他今天来第一回 ... 都来探外母(粤语)病,那说不定是女婿咯... 梁小姐知道他是谁吧?”
梁倾摇头,心想左不过是个小明星,难道有什么吓死人的名头。
“我开始也不知道哦,护士长告诉我的,是周家的哦......”
小护士报了个名字。
梁倾正走神,没听清,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港城那个周家。南城离港城近,两地又是一个语言体系,这儿的人似乎也格外热衷于港城的名流八卦。
她“哦。”了一声,不再多话。
不知怎的有些意兴阑珊。
此时知道他是谁,还不如方才隔着大堂玻璃看,镜花水月,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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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倾跟那护士再闲聊几句,等那些人先走了,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摁了下行。
电梯门打开,是大堂,前些年新修成的,大片落地玻璃,外面下雨了。
她没带伞,走出玻璃门,走到檐下看雨。本来赶着回家,这一下反倒没了脾气,方才病房好静,如今这场雨热闹又让人觉得平心静气。
探病的一点郁郁心情暂时得解。
天地寂寂,万物蛰伏,午夜马路似一条无意义的光带,在夜和夜之间画出沟壑。她简直疑心因这一场雨走进另一个时空。
—— 像只有她的世界在下雨。
忽然听到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啪’的一声,燃火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另一侧屋檐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
这人正点烟,另一只手护着。
那光像是液体,又像一双女人的手,有温吞的平和的感情,从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抚摸延展到他的鼻尖,橙黄变成黯红。
梁倾尤在打量,这人已甩灭打火机,一切便又回到昏黑的天地里。留下他的剪影。
雨在他背后磅礴地下着,梁倾一时说不上周遭到底是极喧嚣还是极静寂。
他抽烟的时候,指尖暗暗的火星子,像只萤火虫,一点点吻在他唇上。
又是他。
梁倾直觉他也正借着这雾打量自己,又不确定,只能说服自己自作多情。
雨夜太沉了,像睡不醒睁不开的一双眼睛。她料定他大概看不清自己的脸,就像她也看不清他的。
刚刚小护士说过这人的名字。只是梁倾没留意听。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遗憾。不然起码是一段好的酒后谈资。
她的人生里,这样称之为有趣的人和事发生得并不多。
划开手机准备叫车。是大雨又已近午夜,车不好打。
她叫了专车,贵得有点肉疼。
等了十来分钟,余光看到那人还在抽烟。
风雨都收了一些,烟气不散,笼着他眉眼。雨像个玻璃匣子,将他二人禁锢在同一个空间。
梁倾逐渐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假装刷微信刷得认真。又点开打车软件看车还有几时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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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室友王敏的电话进来,说自己要先睡了,要她进门洗漱都要轻一些。
室友是来南城才认识的,二房东性质,两人住了小半年,不算投契,但是相安无事。
她租的地方两间房,王敏住的是宽敞的一间。她是那种家中保护好的女孩。中规中矩,有点公主病,但人本质不坏,在政府机关上班,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晚上回家多是看剧,做瑜伽或是跟在港城工作的男友视频,早早睡觉。
梁倾交朋友很看眼缘,也凭感觉。不过做室友而已嘛,也不需要多么亲密。
想到这里,她打开微信给远在北城的好友何楚悦发微信,说,诶,我好像遇到了传说中港城周家的某个儿子。
何楚悦虽也算是混媒体娱乐圈的,但和她一样,对这种名流八卦兴趣缺缺,问,哪个周家。
梁倾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听别人说起来很厉害的亚子。
何楚悦回,‘有我摸仙堡的吧啦啦小魔仙厉害吗?’
梁倾忍俊不禁。
何楚悦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二人上大学时相识,脾气秉性相投,一见如故。
远远有车灯的光,越来越近了。她松口气,是她的车到了。
抬脚预备走下台阶。
“请问... ”
“如果方便的话,能搭个便车么?”那个男人开口了。他声音很干净,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空旷。
梁倾以为他会有南城人的口音,却没想到他说普通话是北方腔调。
梁倾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来探病,手机没电了。刚刚在楼上,我们见过的。”
他力证自己不是坏人。将手机也掏了出来,按了几下,果真是不亮了。
梁倾借着车灯这才看向他。
“去哪里。”梁倾问。
他报了个酒店名,梁倾想起这酒店就在她办公楼旁边,是南城最中心的地段,寸土寸金。她确实要经过那里。
她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若是全然陌生的人,她断然不会答应。但一则这人有裴至军那样的大人物为他背书,想来总不会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二则,她今天穿得平平,也没有化妆,因为要长时间对着电脑,带着眼镜。一身风尘仆仆。她好歹也是个社会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至于觉得他是借口一定要跟她搭讪。
三则。
若留他一人在这夜里等雨停,想想总是件太孤独的事情。
大概是才从病重之人的床榻前出来,她总归比平时有同情心一些。
就当给梁坤积德了。
“行,先送你。”梁倾颔首。
她点了头,那人便不客气地坐进了后座。梁倾犹豫一下,坐上了副驾驶。
后面的人见了,似是低头一笑,但等梁倾从后视镜去看时,他已是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两人沉默半程。路上的雨小一些。车汇入了更繁华一些的街道。梁倾坐得笔直,也克制着不从后视镜看他。
这人只是静坐着,存在感也很强烈。
“你也是来探病?”这人适时开口。
“当然。不然也没人这么晚往医院跑。”
“家人?”
“是。”
这样一答,就算是终止了对话。对方也感受到她的意图,并未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