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把我背包里不需要的东西给清空。”
梁倾这下也真是爽朗地笑出了声,侧头望望不远处晴蓝的天空下粼粼的海。顿觉轻松。
她猜测陈之越口中的这个人是不是徐悠。但她不会问出口了。她想起陈之越车里那个米菲兔的充电线,心中有些唏嘘。
“去北城准备得如何。”她问。
“万事俱备。欢迎你有空来玩... 我请你去北城吃馅饼。作为朋友...”
“那我倒真要尝尝这免费馅饼什么滋味了... 不过,我大概不久之后可能也会离开南城,很可能也会去北城。”
“换工作么?”
“也许,不过还没敲定呢。”
“那...‘北城欢迎你’?”
两人相视一笑。到了这一刻心中并无杂念,反倒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交心比谈感情更动人—— 倒并不一定与爱情有关。逐渐原子化的社会中,任何坦露心迹的时刻都质朴而珍贵。
梁倾举杯。
陈之越顷刻也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亦举杯迎上去,像是初见,亦像是道别,道:“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我的报更博是飞天花卷2023
第47章 尘埃
六月的第一周, 周一,梁倾走进了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秦兆名,沈欣和Michelle都已坐在里头等她。
周日, 她已向这三位邮件递交了离职意向申请。
在正式提交辞呈前, 这次谈话是必须的流程。
有些人也会利用这次会议提出自己的一些不满或是需求,譬如要求涨薪,或者提高职级。
“小梁, 坐。”秦兆名仍然笑呵呵的。沈欣与Michelle不动声色。
自然是Michelle开场。首先感谢她到所里这两年来对所里的贡献,说她的工作能力和成果两位老板都是有目共睹, 也对她非常认可。
“收到你的申请之后, 秦律师和沈律师都觉得比较突然, 所以今天我们坐下来也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和你的诉求。很坦白地说,你是所里培养起来的,从所里的角度来说,自然是不希望你离开。”
“这些我明白。”梁倾不急不缓道。
秦兆名开口补充道:“我们都明白, 一般做到你这个时候就会有猎头来联系你了, 尤其今年市场不错。所以如果你是对收入或是工作内容方面有别的期待, 我和沈律师也很乐意跟你讨论, 所里也会尽量调整来满足你的要求。”
沈欣却不说话,点点头,锐利地盯着她。
“秦律师,沈律师,我很感谢你们最开始给我机会让我从江城过来南城, 这两年跟着你们我也学到了很多... 其实不是关于我, 是关于张佩宜。关于她和方建的事情—— ”
梁倾顿一顿, 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从容道:“我不满意所里的处理方法...我大概是除你们以外唯一知情的人。”
秦兆名和沈欣确实没有意料到这是她离职的原因。
倒是Michelle神情有几分了然。大概张佩宜在处理的过程中与她提起过梁倾。
所里有个由资深合伙人们组成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专门处理这类问题。
秦兆名和沈欣不在其中,大概这件事是通过Michelle全权交由了那个委员会处理。
沈欣朝梁倾颔首,意思是让她继续说。
“我认为所里在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失公允...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两方自然都各执一词。但摆在面前的结果便是方建和张佩宜在工作关系之外发展出了不符合社会道德和职业道德的亲密关系... ”
“可是,若要划分责任进行承担,那么方建作为权力高位者,选择在工作时间之外对张佩宜不断示好,举止暧昧,又明知自己已婚身份而向张佩宜多次表白,不仅如此,还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怂恿张佩宜帮他在私人场合‘拉拢’客户 —— 我觉得,他应当承担更多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Michelle有些无话可说,梁倾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并没有直接点出谁好谁坏,她点出的都是具体的行为 —— 而这些行为都有微信记录作为佐证。Michelle那日去找张佩宜时已经看过。只是张佩宜当下心灰意冷,又怕方建妻子再纠缠,权衡利弊,也就放弃了将证据交给所里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情感上她是有些怜悯张佩宜的。她毕竟已有三十五六,干这一行,凭的就是识人善任的本事。—— 方建她平素也打些交道,印象平平,太善逢迎,身上攒着一股劲儿,想要往上窜。可是这样的力气攒久了,人往往容易变得失真。
但这是职场,她作为人力,处理这类事情肯定是着眼于公司利益。
当下张佩宜接受了提出的方案,她当然也不会有二话。
倒是现在桌对面的梁倾十分出人意料。
梁倾向来不是个喜爱出风头的人。Michelle记得从前方建也爱在公共场合调侃她,有时说些并不合适的话,这姑娘都是一笑而过。
没想到有一日会为别人出头。
秦兆名依旧带着那种温和儒雅的笑,说,“小梁,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但首先我要提醒你,这里不是法院,是公司,站在所里的角度,我们衡量过...”
“是,站在所里的角度,惩戒并不一定要与他们的行为成正比。委员会想留下方建,因此低调处理,是因为他能给所里带来的利益比张佩宜多太多了。是么?”
秦兆名点点头,说,“诚实地说,是,我们已经根据所里的行为规章,给予他了处分。且我和沈律师也与他谈过话,警告过他不能再容忍第二次此类事情发生。”
“但,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以后所里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您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秦兆名和沈欣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印象中梁倾是个较为寡言,不喜冲突的人。今日算是她最咄咄逼人的一次...
“我是说,如果这个所里想和方建一样行事的人。他们看到方建可以完好无损地回来工作,甚至可以在同事面前假装无事发生。他们会怎么想呢?”
梁倾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沈欣冷静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没等他们回话,梁倾接着回答——
“你们所谓的惩戒,会变成这些人的通行证。”
“我昨天递上辞呈,今天来这儿,并不是抱着要挟谁的目的。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清楚与方建所能创造的价值相比,我也不值一提。我也无法代替佩宜继续向委员会申诉。”
“但我也不能再忍受与方建在同一个职场工作。”
“所以您看,这从来不仅是一个两个人的价值的那么简单。这类事情永远不只是关于这两人 —— 也关于这其中的其他人,和方建一样约束不了自己的人,还有更多和我一样的人 —— 能否还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公平的职场,并乐于为之做出贡献。”
秦兆民并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水,道:“小梁,说实话,我很钦佩你的今天的行为。但我也为你觉得可惜。虽然我不清楚你接下来要去哪个律所或是公司,但你现在处于积累经验比较关键的时期,突然断层,工作衔接起来其实也是耽误时间... 虽然对方建的处分不是我和沈律师做的决定,但是如果你能考虑留下来,我们可以尽量不让你和他在同一个项目上... 你看... ”
而沈欣却似乎放弃了说服。
她想起第一次面试时初见梁倾,那时她拖着个旅行箱直奔律所,比起其他光鲜的应征者,她的履历其实不够亮眼 —— 但她看中她身上的一种韧性 —— 这是吃过一些苦又咬牙挺过来的人才有的一种气质。
梁倾抬眼看向窗外。
她忽然记起,两年前她来南城面试,似乎也是这个房间。
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那时的她是第一次来。
那日多云,窗外云雾缭绕,仙境一般,她那时想,是个一飞冲天的好兆头。
而今日窗外万里无云,南城在她的脚下无限延展开来,曝晒在太阳下 —— 真好,她拥有了一个敞亮的结尾。
“谢谢秦律师。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可是也觉得,有些事情比时间和经验来得更宝贵。”她站起来,朝对桌三位点头致谢,道,“无论如何,谢谢所里两年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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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倾做这个决定自然不是全然一时冲动,说到底是因为她有了选择 —— 今年市场十分好,年初开始已有好几家不错的律所向她抛来橄榄枝,虽现在还没完全敲定要去哪里,不过已与其中的三家走了两轮面试,只待将最后的薪资待遇谈拢。
她倒是不那么着急 —— 自大四那年林慕茹出事后,她的人生便不再只关于她自己,剩余债务以及林慕茹的病情,紧箍咒一样将她捆得近乎窒息,她只能闷头赶路。
至于这一路残酷或温柔,她都来不及感受,只学着做一个不强烈的人。
这似乎是第一次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出了会议室,电梯下行,她瞪着眼盯着那楼层,数字减下去,她心便轻起来。
竟有了‘重新出发’这种庸俗的感悟。
她于是更俗气地,冲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虚弱地笑笑。
其实永远没有重新出发这一说。
她今日能够冲动这一回,一则在于她在事业上有了些主动权,二则... 在于她前几月已从债务压力中得到了解脱 —— 而这是梁坤的那笔遗产的效用。
这样想来,曲曲折折,竟最终形成一个闭环。
也许真有冥冥之中的庇佑这回事情。她想,若真是梁坤在天有灵,那想必他已谅解了她与他经年以来的隔阂,大概也听到了一些她这辈子再无处可诉的话。
出了旋转门,梁倾深深呼吸。
下午三点的艳阳天,六月的熏风,吹到她身上却久违的清爽干净。
这个混沌的城市陡然细成一粒尘埃,被吹往她身后。
她拨通了一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柔但很沉稳。
梁倾沉默片刻,道:“贺老师。好久不见,我是梁倾。”
贺灼是江城大的法学院兼职教授,专职做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和公益法律援助已有近二十年。
梁倾本科时的辅导员正是她从前的学生 —— 梁倾家中出事之后辅导员得知情况从中牵的线。
家暴之外,曹家华当时经商失败还欠下巨款,其中包括高利贷 —— 若不是贺灼经验丰富在经济债务分割问题上据理力争,那梁倾需要帮林慕茹偿还的也不止是那套房子上的贷款了。
但那一两年的记忆实在太过难堪,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短信问候之外,梁倾很少主动去探望过贺灼。但她想贺灼一定是充分理解的。
“是小梁啊。最近过的好吗?还在南城吗?”
“挺好的。贺律师,我准备去北城工作了,刚刚跟老板提了辞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那很好啊。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读高中的时候就想去北城。”
梁倾一愣。她记得只是从前在贺灼那儿实习的时候偶然提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高中一路苦读,本来依她当时几次全市模考的成绩,考去北城较好的高校是很有希望的。
无奈高考不到一个月,她爷爷忽然病逝,她心里装了事,发挥失常,最终只去了江城大。
虽也是不错的学校,但难免有些意难平。
后来林慕茹出事,债务缠身,她急于在江城找个工作,也方便照顾林慕茹,便又放弃了北城S大的研究生。于是,再次与北城擦肩而过。
电话那边,贺律师继续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一直往前走,所有事情最后都会是对的。”
“嗯,贺老师,当年,真的谢谢你。这次去北城前,我来中心看看你。”
“看不看的不重要... 看你越走越顺比什么都好 ... 当年我看你医院法院江城望县到处跑,每天团团转像个陀螺,但我从没见过你哭... 那次在法庭上,你舅舅那么个大男人都哭了,只有你没哭。我当时想这个小姑娘真坚强,以后肯定也会是个很勇敢的人。”
梁倾轻轻一笑,向虚空远眺。像是越过面前的城市楼宇,人潮汹涌,望向从前 —— 最无助的冬季已经过去。她跋涉了许久,虽然疲惫,但也逐渐原谅了它的寒冷。
她向来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一笑,真有了些前尘往事轻于鸿毛的感受。
“贺老师。”
“嗯?”
“我会继续好好干的。”
“我知道你会的。”
第48章 化石
最后一周上班前的周末。
因工作交接事宜已过大半, 梁倾难得整个周末并无工作要做。
她离职的事情虽未大肆宣传,但所里的人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她只主动告知过徐悠。后者低沉了一整天,又恢复如常。
梁倾虽未透露细节, 但徐悠这样通透的人也猜到与方建和张佩宜有关, 也因此在那天午饭时说起另一则旧事 ——
张佩宜离职前的大概两周,有一日徐悠和方建前后脚下班。平时徐悠都是走写字楼前门去坐地铁,但那天正好有朋友开车经过愿意捎带她一程。
前街并无停车位, 写字楼里停车场贵得咋舌,于是她便让这朋友在后街等。
写字楼后门走出去不远, 是附近一个大商场, 和另一栋写字楼之间有三尺巷子, 连着后街。
平时两楼的垃圾处理,食材运送之类的都走此处。中午午休时分亦有很多人聚集抽烟... 那天徐悠路过,却在巷子深处看到了方建和一个背影很像张佩宜的女生。那女生一直在哭,方建急着去拉她的手, 被她一把甩开... 当然, 徐悠也怕惹事, 不敢多看, 即刻便走了。
后来紧接着便是张佩宜离职,方建借口陪产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