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买了药。吃一颗吧。”
周岭泉这才发现她将车停在了路边。敞着门。外头吹进来一阵秋天的风, 实实在在的一个好天气。
周岭泉吞了药, 才问:“早餐买了么。”
梁倾摇摇头, 说, “就在前头不远,好不容易找着这个车位,我们走着去吧。”
两人下了车。步行于林荫道上。约莫七点光景,太阳缺乏温度,透过道旁层叠的榆树阴,参差地洒下来。洒在他们二人各自怀揣的心事上。
深深浅浅,不堪诉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没想到南佳会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没想到啊。”
周岭泉笑笑,道:“老陆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声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结果后来遇到了姚南佳,上赶着就把婚给结了。”
“是哇是哇,南佳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梁倾严肃地夸赞朋友,周岭泉侧头见她此刻神情认真,觉得可爱。
“其实昨天晚上来的路上,南佳比我更镇定。如果她也慌了,我大概没有那个定力把车开过来。一路上都是她一边给自己算着宫缩频率,一边还宽慰我。”
两人说些零散的话,拐进早点铺所在的巷中。一前一后走着。
聊完了南佳与陆析,忽地便沉默下来。
隔了好几月,两人换了身份,这般独处,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值得说。
这巷子显得走不完似的。头顶蓝蓝的一方天,一队胡同里的小孩呼啦啦跑过来跑过去。
周岭泉伸出一只手,护住她不被孩子撞倒。
一时靠得近,梁倾膝跳反应似的,走快几步。
“梁倾。”周岭泉忽然叫住她。
梁倾停下来,侧头,余光看周岭泉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那天晚上... 在国贸的时候,其实我在街对面... 本来我是想自己开车送你回去的,看到你有朋友一起,又怕你介意。”
梁倾愣了愣。不知为何,听他说‘介意’二字,心里一酸,却只笑笑,不挂怀地说,“不会介意的。周岭泉,我们也算是朋友啊。”
她回过头。发现这巷子也走到了尽处。
“... 张阳说你离职是因为那个姓方的律师?”
“是,但也不全是。”
“之前你走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过。”
“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场谈那些不是么。周岭泉,其实你也没有立场去打听我离职的原因。\"
周岭泉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越界,垂下眼睛,说了句:“抱歉。是我的问题。”
梁倾摇摇头,不再执着于对错。
地上被太阳照得发白,像曝光过度的一截儿胶卷。是洗坏了的胶片底,不可追溯。
“周岭泉...”
“嗯?”
“你记不记得很久之前你说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周岭泉顿了顿。
“记得的。”
是在南城的早茶店。
梁倾笑笑,说,“其实那天在船上,我就想说的 —— 这个问题还给你吧。我不想问了。”
还未等他反应,她淡道:“走吧。南佳还在等我们。”
她说着,踏入那光明之中,故作轻松地走了几步,听他没动作,才回过头问:“怎么不走。”
两人一明一暗,虽避免对视,却仍无故有种角力的氛围。
周岭泉脸上晦暗了一瞬,又松弛下去,换上礼貌的表情,亦走出深巷。
两人在阳光下谈笑如常。
-
又过了一周,就到了姚南佳出院的日子,何楚悦与梁倾一道去医院接人。
到病房时,陆析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一一跟产科护士医生道谢,姚南佳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独坐。
“快来看看你新鲜出炉的干女儿。”姚南佳冲她们招手。
何楚悦前几日刚从西宁回北城,这是第一回 来医院,激动得不行,凑上前去。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倾借口打电话,独自往外去。
午后走廊尽头的病房外较为僻静,梁倾在门口驻足一阵,敲了敲门。
梁倾走进去时,那夜那个产房外徘徊的妇人正端了盆水往浴室去。是单人房,虽小,但收拾得很洁净,房中人未像其他产妇一般迷信,窗开了一半,淡绿色的窗台上放了个花瓶,里头是几支黄玫瑰。
“您找哪位?”
她一开口,梁倾便知道那晚她没有听错,这妇人一听便是江城人。
“是许冉冉么?”
那个叫许冉冉的女人正斜倚着床头坐着,本是望着窗外的,听她这一问才迟缓地回头看梁倾。产床边放着婴儿床,里边的小婴儿恬恬地睡着。
“我是。”
许冉冉美人在骨。只是大概是动过一场大手术的缘故,形容消瘦,病服臃肿,那双眼睛显得分外大。看人时,是一种沉静又苍老的眼神。好像这双眼睛已经看过所有的潮涌和落幕,因此带有一种遗憾和谅解。
“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拾到了这个。问了一圈,有护士说,是你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折叠齐整的豆绿色方绢手帕。
“哎呀!是!她念叨好几天了。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那妇人忙不迭放下水盆,从梁倾手里接过。
“竟然还能找着。”
许冉冉接过,在指尖摩挲,表情算不上热切,出神地,虚弱地笑了笑。
“难为你找过来。”她抬起头来看梁倾,问:“坐一坐么?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妈,给她削个梨吧。”
那妇人让了梁倾落座,自己坐去了床脚。
梁倾坐下,说:“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儿生孩子。你们的宝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是么。”提起孩子,许冉冉倒是笑了起来。
“你朋友生的是儿子还是姑娘?”
“是个姑娘。”
“我也生的是个姑娘。姑娘好,会疼人。”
再询问了几句孩子的健康,梁倾淡问道:“你们是江城人?”
“是。你听出来了?”
“对。好巧!我也是江城人。”
梁倾抬眼,再次端详许冉冉,心中有了确切答案。
“是啊,好巧。”许冉冉也端详她,礼貌地微笑。
见是老乡,许母便格外觉得亲切,说自己在江城新区中学门口经营一家卤菜店,叮嘱她若是回江城可以去店里坐坐。
后又听闻梁倾家也在新区,更觉有缘,说罢还将店里的电话正儿八经地写了下来,递给梁倾。
到底萍水相逢,多谈显得刻意。
梁倾起身告辞,许冉冉也不留她,平淡地对她点头微笑。
梁倾退出病房去,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那屋子里装满了故事。
她可以确定了—— 许冉冉就是几年前江城ktv里在她被下药时,给她解围的‘公主’。
好奇别人的人生总归是种不克制,何况在那样的地方的际遇,大概她也不愿再提起。
若不是那夜在走廊恰巧拾到她的手帕,梁倾也不会登门打扰。她将这手帕看作某种启示,是给她机缘来好好道别。
梁倾回了姚南佳的病房帮忙。姚南佳前呼后拥总算收拾妥当,手续办齐,一行五六人上了电梯,后脚有个小护士追上来,问:“哪一位是梁女士?”
梁倾拦住电梯,道:“我是。”
“可算赶上了。许女士要我把这个给你。”
小护士说着将一只黄玫瑰递到了梁倾手中。玫瑰的刺已削平,方才那豆绿色的手帕正缠绕其上。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这么喜欢看小周吃瘪呢!
这章太瘦了,当时可能划分章节的时候没弄好。所以今天有两更哈!
第56章 跨年
此后三个月, 日子平淡。
与周岭泉不再有交集。
往冬天去,工作比起南城时繁忙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林慕茹病情较之前有所改善,梁倾因此回江城探望得也更加勤快。
转眼就是元旦。恰逢陆析出差, 几人约好在姚南佳家中跨年。
林小瑶和梁行舟也来了, 只是两人坐到八九点便要和朋友汇合庆祝。林小瑶去世贸天阶倒数,梁行舟有朋友回国,去国贸附近的ktv, 方向大致相同。
世贸天阶年年都是人挤人,林小瑶要去凑热闹, 梁倾自然也拦不住, 只在门口多叮嘱几句, 又问梁行舟能不能先把林小瑶送到再走。
梁行舟答应下来。林小瑶抗议无效。
“你这操心程度快赶上当她妈了。”何楚悦打趣道。
梁倾从阳台上往下看,看两团黑影,一高一矮,隔着些距离, 慢慢走出小区。矮一些的那个, 去踩高个儿的影子, 幼稚极了。
姚南佳刚将孩子哄睡了, 从房间往外走,问,“说小瑶呢?”
“她父母也都不是这种个性的人,不知道为啥她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哪儿有热闹她往哪儿凑。我怕她吃亏。”
“多好。多讨人喜欢。”
姚南佳也坐下道:“说起讨人喜欢... 你们觉不觉得行舟有点儿喜欢小瑶。”
“what,why, how?”何楚悦瞪眼。
“怎么不能。”
“他们不是亲戚么?”
“他们算是哪门子亲戚。何楚悦你真是谈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
她们两人斗嘴, 梁倾在一边陷入沉思。
“不过可能也是我荷尔蒙过剩, 想多了。阿倾你别担心。”
姚南佳见她神色凝重, 出言安慰。
“对哇。而且我看行舟这孩子靠谱。他俩个性还挺互补。”何楚悦说。
“只是他们这关系也太复杂了, 虽说不是血亲,但到底有点麻烦。而且你是不知道梁行舟那个妈...” 梁倾苦笑。
“行了,你又瞎操心。我看这事儿也是八字没一撇,林小瑶自己都还没察觉。”
梁倾讷讷应几句,这话题就算翻过篇去。她起身进厨房洗漱,见冰箱上新添了许多姚南佳给孩子拍的照片,便一张一张看过去。
余光无意间带到许久之前她与周岭泉的合影。
正好是一年前的此时,他们手中还戴着橡胶手套,拿着盘子,表情都有些傻楞楞的。那天他们在这里,也说过些调情的话,具体是什么,她不记得了,但不可避地记起那种隐秘的刺激感。竟是一年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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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一同庆祝,其实也少了些少女时代的闹腾。三人只是松散聊着天,电视里热热闹闹播着跨年演唱会,一半的明星都已经不认得了。
将近十二点,何楚悦借了书房与男友视频。
不多时出来个打扮颇为前卫热辣的唱跳女歌手,是港城人,叫谢恺彤,去年参加某个歌唱类选秀节目红的。长相打扮都很洋气,欧美风,厚刘海,高马尾,一双眼睛很大,点缀着亮钻,猫儿似的。
姚南佳道:“咦,这姑娘我在饭桌上还还见过一次。小陆爸妈和她爸妈是当年一起去南边做生意的。她家刚开始做日化用品的,后来又转型电子芯片,做的很大。诶,我还记得她家好像跟周岭泉家沾亲带故的。总之,她当初出道也是家里使劲儿砸了钱的。不过这姑娘确实适合吃这口饭,脸巴掌小,性格也挺好,真人私下里没有那么闹腾。”
她这么一说,梁倾才想起来,港城那夜的club里,她远远隔着人群也看到过这姑娘一眼。
“说到港城,我那天本还说,元旦也邀周岭泉来家里小聚,宝宝百天宴他送了那么大的红包,还没好好跟他道谢。结果前两天陆析说,他家里出了点事情,他上周回了港城。北城这边这一大摊子都停了下来。”
“什么事儿?”梁倾轻轻皱眉。
“说是周启泓深夜送了医院,好像是脑溢血。还没见报,估计也是一直压着。”
“是么。他这两头都得顾着,挺惨的。”梁倾想起拼拼凑凑已得知的周家种种,想他这时回去当然也不是尽孝床前那么简单。
“你这话叫楚楚听了,她肯定会说,你怎么还跟资本家共情。”
“没事儿。她对帅哥总是有几分同情的。”
两人笑。梁倾软绵绵地倒在靠枕上,叫姚南佳看不到她的脸。
“陆析说,周启泓入院了小一周,周绪涟还未现身过医院。看来父子关系也是差到冰点。说来这个周启泓也是个冷血人物。当年经济危机,若不是周绪涟回到港城,借汪家的力抬了周家一把,新宏邦哪里还有这十年的风光。如今可好,看大儿子不好掌控,又要扶二儿子上台做棋子。想当年,周绪涟为了新宏邦,把本来都订婚了的未婚妻撇在柏林,据说后来再在一起也是费了好大力气。他妻子我见过,学医的,江浙人,家里不是什么显赫背景,是与他学生时代在欧洲的时候在一起的,人特别好,那时候看我怀孕了,还给我寄了各种维生素,写了小纸条,教我怎么服用搭配。”
她顿了顿又说:“阿倾,周岭泉那样的家庭,若是真跟他在一块儿,周旋其中,会很辛苦。”
姚南佳是多么机敏的人,也许很久之前就看出了端倪,又或许是周岭泉那头透露给了陆析。
梁倾懒得去猜,她知道南佳会为她保密。
且南佳肯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他们二人再无联系。
电视里还在劲歌热舞,欢呼声如潮,零点即将到来。
她觉得那热闹像是储存在铁罐子里的饼干,受了潮,不再干脆。
去年此时,她正与周岭泉相拥,在酒店里,心灵疏远,但拥有肉/体的饱胀感,与节日相称。那时才是最纯粹的时候。
轻盈的。除了肉/体的排他,没有心灵的契约关系 —— 梁倾对他们曾经的关系注解本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