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走过去,她便站起来,对梁倾温和道:“咱们回家吧。”
—— 回家。
梁倾比她高,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温和地对视。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肩头,如同临别馈赠。
人与自己,人与人之间都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和解时刻,更多的,只是走着走着,就互相谅解,也学会了自谅。
生命盈缺,如同银杏梢头的四季变迁,无法逆转,要继续轮转下去。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一尝尽了,才明白都不过是寻常。
方才梁倾俯身的一瞬,也学着那些信众的样子,叩首不起,她在心中请求佛祖原谅她的贪婪,小声许愿,愿她爱的人,在港城能万事顺遂,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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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周,又到了梁倾心理咨询的日子。
这天早晨,她打开手机,有一条来自周岭泉的微信,半夜两点发过来的。
她可以想象,他这些时日该有多困顿忙碌。
这是继那夜他们匆匆一别后,两人之间的第一次通信。他说:“你说的,我都懂,我也都想得很清楚,我不同意分手,你给我一些时间,再等等我。好不好?”
梁倾将手机屏幕摁灭。室内尚昏沉,方才仿佛只是梦境。
这几日北城寒潮,一夜之间降了十来度,她清早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见窗上已经起了雾。大风倒是停了,周末的清晨,分外静,令她的思绪脱离控制。
想起周岭泉离开前的那夜,他自身后将她抱得好紧,好像要将她的骨架嵌进他的,那时,她也是这般侧身,在那种肉/体明灭的快乐里,灵魂却静静地面对这窗景。
身后的人看不见,唯有这窗景记得 —— 当时她亦落了泪。
她当然是思念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这几周,她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填满,工作,义工,访友,逛街,这都是需她做个体面的‘成年人’的场合和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她的决定显得那么理性和体面。
但难免还是有这样的间隙,世界与她对峙,毫无防备,欲望和孤独都无限放大,膨胀在这个房间里,她退回成一个孩子,缩在角落,不作衡量,只贪婪地想念那个给过她一颗糖果的人。
结束咨询后,快到正午,午休时间没有病人,俞医生一边整理记录一边与她闲谈,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
待梁倾将要告辞,俞医生又从桌后往门外探看,问:“诶,你男朋友呢,平时都是他陪你来。”
梁倾默了默,只说,“他最近忙。”
俞医生说:“你那男朋友是真上心,回回你做完咨询了,他回头都要打电话给我。其实我能透露的也不多,至多说一说进度,和一些家属的注意事项。可他还是回回都打来。”
梁倾顿了顿,有些勉强地对她一笑,说:“是么。这些我倒是都不知道。”
也许是做完咨询的缘故,走在街上的时候,梁倾觉得有些脱力,她站在大交叉路口发愣。
路过两个年轻的面善的女孩儿,见她面色惨白,还凑上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
她委婉地拒绝,低头去包里翻找牛奶糖,手却意外在包里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许久之前,她借给他的那枚打火机,明黄色,上面是大胸脯美女。
不知为何辗转回到她这里。
秋天的浩大的午后,人山人海的北城街口,站在兴高采烈,带着热气的人群里,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钝与乏。
她没有想到,要将一个深爱的人勉强剥离自己的生活,是这样一种连皮带肉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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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十二月中旬。
摩星岭的小道今日热闹非凡。早有几家狗仔在此蹲点守候。
九时刚过,只见几辆黑色商务车便从道上拐过来。周家人自来港后,世代葬于这块墓地,前头是一座寺庙,因此空气中还有一缕香火气。
狗仔们从落车的人里一一分辨去,总算见周绪涟与周岭泉一前一后的身影。
两人都着正装,带着墨镜,兄弟二人都继承了周启泓的五官轮廓,眼睛一遮,愈发肖像。
这日是周家祭祖日,周启泓年头刚过身,今年祭祖排场便格外大,周家沾亲带故的都出席了。
镜头的焦点却始终都在周绪涟身上。
与南城城投的合作已成定局,控制权纷争落下帷幕,周启泓时代已经过去,走上舞台的是周绪涟与他背后的汪家雄。
至于周岭泉,不过两月,媒体似乎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字。
虽已是冬季,但南国的山岭仍是苍翠欲滴,虽周启泓的墓位日日有人搭理,青玉石本身却也有了些自然磨蚀的痕迹。
周家众人聚在周老太爷的坟前祭拜,只有周岭泉随周绪涟往周启泓与汪家英坟前去。他们夫妇合葬在了一起。这也是周启泓生前所嘱。
周绪涟叩首后,周岭泉也跪了下来,跪的是周启泓,也是汪家英。这一次周绪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弟弟的背影。
周岭泉坐直的身子,却还是跪姿,未回头,平淡道,“大哥,我知道,蒋家和我妈的名字,是你压下来的。我要向你道谢。”
他说的是几月前周启辉出事那一回 —— 汪家故意将他的身世放出去作文章,原本提及了蒋思雪的名字,却又在周绪涟的要求下将名字抹去了。
“要谢,谢你大嫂吧。”
周绪涟站在他身后,淡淡道。
“是。自我十五岁来周家,对我最亲厚的人就是大嫂了。”
“我也要谢你。若不是你告诉我Jason的动向... 那...阿鹿...”周绪涟难得语塞。
发布会后不久,姚鹿的私车被查出刹车系统失灵。一查,便知是Jason唆使人所做。
周岭泉起身,往后退几步,带上墨镜,与周绪涟并肩而立。
两人静默地对着周启泓的坟墓立了一会儿。
周启泓与汪家英的黑白照,皆是他们青年时代的样子,意气风发,极为登对的两人,生前身后事,换做一抔黄土,地下相见,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话可说。
周岭泉开口道,“爸爸一生野心蓬勃,只着眼于那些看得着的东西。他视你的婚姻为败笔,辜负你的母亲,又抛弃我的母亲,最后娶了个只图他权势钱财的,在家里做女主人,做现代婚姻的摆设。我想那是他唯一给得起的东西。他身边那些人也是。”
“其实你厌恶我,不是没有道理。我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父亲喜欢与他相似的人,我便争着去做与他相似的人。最初是逢迎他的意思,但这些年我也许已经逐渐成为他那样的人...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以为的,且并不以为耻。”
“至于现在,说我是败也好,放弃也好,我无所谓,心中只觉得轻松。爸爸将我塞进公司,无非是为了掣肘你,可惜我未如他所愿,也不愿再任他摆布。说我不孝不悌不忠,我都认了。人都已去了,不孝就不孝吧。”
周绪涟顿了顿,竟笑了笑说:“这骂名恐怕不止你一人在受着。”
又说,“我不在乎你是何为人,但爸爸与小舅向来都认可你的能力... 何况,爸爸将你放进公司,目的并非全都在我,若你是个草包,你觉得他会将你放进董事会么?... 你的辞职信我看过了,我暂时不能批准,许多项目从前便是你负责,就算是交接也需要至少半年,何况我现在希望留你在公司,不是以亲戚的身份,而是上级对下级。希望你为了公司发展,考虑留下来。”
“可是... 我要去北城。等不了。交接的工作张阳都可以负责,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信得过,我已经跟他谈过了,若你愿意,他会继续留在公司。”
周绪涟透过墨镜扫视他一眼,说:“阿鹿说,你是为了一个女人要过去?”
他见周岭泉露出一种少有的,少年朝气蓬勃的笑意来,说,“是啊。等不了。”
“知道了... 开会再研究吧。你可以滚了。”
周绪涟沉默几秒,语带嫌弃说。
第85章 机场
十二月底, 总是律所最忙碌的时候。
今日Jess姗姗来迟,一边脱大衣一边对梁倾说:“诶,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梁倾将刚刚送到的咖啡递给她。
“那个什么不明肺炎。好像武汉挺严重的。”
梁倾皱皱眉, 说:“啊?前两个星期就看到朋友圈有人转了, 之后好像又没有消息了,又有人说是造谣,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多严重?”
“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武汉当医生, 说他们医院挤得水泄不通,很多医护都感染了, 人传人, 症状挺可怕的。最开始说是普通肺炎, 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武汉... 小赵家不是武汉的吗?”
“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家里还好不好。”
过一会儿,赵婷也到了,她平素总是一副活力满分的模样,今日却也是忧心忡忡, 无疑也是看了那些新闻了。
“你家里人还好吗?”
“目前还好, 但是我家离那个市场挺近的, 我爸妈怕得要死, 已经不敢出门了,他们说昨天晚上有救护车过去拉人。”
“想起当年非典,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但也记得北京特别严重。好像正好是五一期间,但是根本没人敢出门,□□广场都空空荡荡的。”Jess回忆道。
“南方好像好一点, 但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天天在教室里烧醋。”
“希望别像当年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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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与愿违, 又两周过去。形势愈发严峻起来。
KC为了职员们的安全考虑, 也开始居家办公。
武汉已经封城了, 赵婷原想立马回家, 也被家人和老师齐齐劝阻。她来公司拿电脑的时候,看上去十分疲惫焦心。
跟灾难同等令人绝望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网络上求助信息的绝望,物资供应的乱象,弱势群体就医的困难,医院物资告急, ECMO告急...
梁倾见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昨晚没睡好吧?”
“跟傻逼网友吵架呢。一晚上没睡着。还有人在说是造谣,造他奶奶的谣。多少人命都没了,好多医生自己都快病死了。”
赵婷将将二十岁,正是最理想主义的时候,学的又是法学,对人类社会的理性与正义必然有非常高的笃信和偏执。
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往往是灰色的,善良的被噤声,邪恶的却张狂,理性的被狂热的分食。而那些沉默的人么,他们只是看着,投下手中的石子。
像她这般的年轻人愈纯净,与世界的碰撞注定愈强烈,且极易头破血流。
在办公楼前分别的时候,梁倾与她拥抱。这一瞬间她亦有泪意。
她总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足够坚强,能应付人生的诸多磨难,但没想到,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她依旧像个孩子似的脆弱。
但这好像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 —— 给予身边人尽量多的拥抱和支持。
人人自危,共享车都打不到,何楚悦开着那辆大众来接她,尾箱一揭开,全都是菜和生活用品,梁倾问:“你去超市了?”
“你都不知道,新鲜蔬菜水果有多难买,跑了两家大超市,才买到这几颗大白菜。还是一个大妈好心让给我的。好在这些速冻的蔬菜还有卖。水果我买的都是好放的。希望撑得过去。”
梁倾把电脑和一台显示器放进去,定睛一看,里头还有一盆半人高的龟背竹,乐了,说:“怎么还买绿植?”
“我想万一到时候封城了,没人买,它在超市里,没人浇水,岂不是很可怜。”
两人难得一笑。
梁倾坐上车,又问:“南佳他们囤吃的了吗?”
“我早上问了,她说老陆昨晚就去买了,老陆还说晚点要送口罩和消毒水过来。小馒还这么小,南佳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对了,小瑶和行舟呢?”
“我问了,他们在学校里,倒是相对安全,她说好像要封校了,我早上在外卖软件上给她买了点生活用品送过去。”
她们不再交谈,各自有些忧心忡忡。
街上人和车较平时都少许多,一派凄凉的景象,街边不知是谁的麦当劳掉了一地,几只巨大的乌鸦正在抢食,马路边有个看上去已经年迈的老人,拖着一辆二轮板车往前走着,车上面堆着许多废纸板。
她想,她们尚且年轻健康,会看新闻看微博,会使用最新潮的app获取生活资源,可是这些人呢,他们被时代抛诸脑后,那么病痛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么?
她望着后视镜,直至那个老爷爷成为一个灰色的小点。
她恍惚觉得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它将会愈发残忍,且不可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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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卸了东西,还未拎到手上,陆析的车也开进了小区。
“这都什么事儿呢。家里有老人小孩的,真的犯愁。小馒还有一阵疫苗没打,现在也不敢抱去医院。”他帮她们将物品提上去,一边抱怨道。
进了门,梁倾给他倒了杯水。他仰起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说:“南佳爸妈也不会用那些app,我还得赶紧去超市再给他们买点东西送过去。”
“你父母呢?”
“在澳门呢。他们担心我们,急着回来,我说你们来了也帮不上忙。我要他们就在那儿呆着,也陪着我爷爷奶奶。”
“是,而且现在交通工具上尤其不安全。”
“可不是。”
“我看这架势,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了。你们过年回去么?”
何楚悦从厨房走出来,也喝了口水,坐下来说,“我和阿倾商量,我们就在这儿过年吧。春运那人流量,一个人得了估计全都得了。到时候传染给家里人怎么办。”
“是。”陆析点头,难掩忧心忡忡。又抬头看一眼梁倾,欲言又止。
梁倾见他这眼神,也知道他想聊谁,很平静地主动问:“周岭泉那边还好吗?他大嫂还怀着孕。”
“那边目前情况还可以。但地产企业肯定要受冲击,内地项目受影响太大了,停工,或是一些要开工的也延迟了。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