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停了动作,一滴粉红色的血水便顺着她指尖落在菜刀上。她皱了皱眉, 又说:“先吃饭, 你应该也饿了?”
她默认, 甚至未再找借口, 这无疑印证了周岭泉最差的一种猜想。
“你不觉得你好歹应该同我商量一下么?”
梁倾停了刀,觉得自己满手腥腻,先去水池下洗手。她洗得仔细,洗了两道,洗得周岭泉心都凉了下来。
“你是为了这事儿才过来的?”她关了水, 背对着他问。
面前的窗上, 映出她身后的周岭泉的身影, 却因光线原因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听你当面跟我说。”
方才两人极力维系的那种温馨气氛荡然无存。
这番对话迟早要进行, 只是她未想到, 他会撇了港城的一摊子,专程飞来这里。
这个人,执拗的时候是真的很执拗。
又想起,很久之前,在南佳家中,他们趁着无人,在厨房里调情。
她越平静,周岭泉就越惶恐。他想抽烟,又想起,自己已在戒烟期,不能废了规矩。
她擦了手,转身将腰抵在料理台边,说:“周岭泉,我想留在北城读博。我跟你说过的,以前帮过我的那位贺律师,她们教研室明年会有一个和伦敦政经的联合项目,奖学金很多。我想申博。”
周岭泉抱臂,冷冷道:“这是商量还是通知?”
梁倾却是一副柔和的表情,垂着眼道:“这是我最好的机会。现在我妈那边见好,经济负担没有那么大了,做并购律师收入是不错,去港城也有很多机会... 但是,我还是想趁着还年轻,做点真正喜欢的。”
“港城也有很多好大学。若你爱做公益,公司名下那些公益基金都需要人,你想去哪个不可以。你一样能实现价值,有什么区别?”
梁倾听了一笑,
周岭泉更慌了,说:“至于留学,梁倾,你想去哪里留学都可以,等公司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可以陪你去。”
梁倾抬起头,定定看他,说:“周岭泉,我想自己做决定。”
周岭泉知道他方才说的话有多么高高在上,梁倾听了又会有多么生厌。
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些日子以来,他如棹一叶孤舟却于海上落水,举目茫茫,只想要抓住梁倾这根温柔的浮木。
他送她华丽的礼物。即使知道都是徒劳。
周岭泉亦沉默半晌,质问道:“那你的决定里,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还有我们?”他声音里有一层薄怒,又说:“我和谢恺彤的传闻呢,你为什么也不问。”
梁倾笑笑。猜到他要问起此事。
还是几天前的事情,一众好友都给她转了那则八卦—— 港城凌晨的街头似是在拥抱的两人。
她当时正在会议室,噼里啪啦地记笔记,因那几分钟的出神,便记漏了几个点。只能低声下气地去与对方律师再次核对。
“周岭泉,我要问你什么呢?谢恺彤,那以后还有李恺彤,还有刘恺彤,也许家世比谢恺彤还要好,那我要如何。我要像个怨妇一样在你身边成日成日地追问你,守着你,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卑于我没有她们那样的家世吗?我们之间何时落到了要相互猜忌的程度。何况,又有谁能真正左右你,你若要与谁暧昧,或者与谁结婚,我找你吵,又有什么意义。”
梁倾虽早已看穿他的一点心思,但心中亦有委屈,无处可诉。
她不是什么冷血薄情的人,爱情,梦想,事业,她何尝不想什么都拥有呢?
只是但凡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必然要有取舍,做选择。
说到激动处,她便有泪意,也红了眼睛。
周岭泉见她眼泪,也是心乱如麻,本还是对峙的冰冷局面,他也顾不得这么多,直直走过去,拉梁倾的手。
梁倾以为他要抱她,也没躲,却见他直直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周岭泉跪在老破小的厨房里,举着一枚大戒指。
这真是太滑稽了。梁倾想。
“梁倾,我不是为了你面试的事情来的,我也不是来质问你的。我是来跟你求婚的。”
梁倾不敢直视他眼睛里那种希冀。
她明白的,在这乱局之中,他多么需要她肯定的答案。可是她没有办法给予。
她本应该抱紧他,他们拥抱,亲吻,回到港城,结婚,她站在他身后,做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生一二三个孩子,给予他家的温暖和支撑。
这是他渴求的。她太了解,可她没有办法。
爱本就不能战胜一切,若爱到那个地步,悬浮,虚幻,失去抓地力。那她真的会唾弃自己。
“在新西兰的那天,你是不是想向我求婚。”
梁倾垂头温柔地问他。
周岭泉顿了顿。
在这几秒的沉默里,他猜到了她的答案。他将戒指收回手心,盯着,轻轻苦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外公的事情,新西兰的最后一天,在雪山脚下,我会向你求婚。”
哪怕是此时此景,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很静,与他在一块儿,她总能感受到那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静。
这让她觉得平和。
她呼出一口气,开口,说“其实,也许那时候,我是会答应的,但不可能是现在... 你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向我求婚,是因为当下我们相爱,还是此时此刻你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让我跟你去港城呢?”
“到了那里,然后呢,我成了你的妻子,你护着我,给我铺好路,给予我物质上想要的一切。再然后呢,我会像姚鹿姐姐那样吗?你哥哥再呼风唤雨,姚鹿姐姐还是过得很辛苦不快乐,你知道的,不是么?周岭泉,你了解我的。我很自私,我没有她那么多的勇气。”
周岭泉颓然地站起来,仿佛有些力竭,他来之前其实也能猜到她的答案,只是总存着那么一线念想。
梁倾仰头,明亮的眼睛里还有泪,却也有了一种素日的坚韧,她说,“这段日子,有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甚至会好自卑,想,如果我生在港城,有个显赫的出身,该多好。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们之间就停在南城。或者停在江城过年的那一天。我们会不会比现在少些难过呢?”
周岭泉听她说‘自卑’二字,心里一酸,她明明是非常骄傲坚定的人。
他给不出答案,只能压下身子,与她接吻。
她被困在他的怀抱中,感受到他的行为比语言更强势。
无处可逃,说服自己,总还能消受得了这个拥抱。
牛腩摊在菜板上,招了一只苍蝇盘旋。萝卜未处理,还沾着泥。电饭煲冒了一阵热气,又静下来。
外头起了大风,窗户老旧,吱哑吱哑的,梧桐的叶子和种子,簌簌打在玻璃上。
天气预报说北城今夜寒潮来袭,要大幅降温。
此时无人还有心力去关卧室那盏落地灯。
他太强势,梁倾也不如平时柔软,不遑多让。
两人互望彼此,眼神也在缠斗,身上又热得像打了一架。
周岭泉湿漉漉的背脊,她扒都扒不住,指尖用了力,拉出红痕,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汗滴落在她脸颊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泪。
力量悬殊,梁倾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途中想逃,周岭泉将她拉下来,动作有些粗鲁地占领她的身体。
可是,吻落下来,又太缱绻。
梁倾在欲海沉浮,仿佛她在此沉浮了一辈子,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想上岸,还是想就此溺毙。
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又长了许多,缠在他支撑的手腕上。
周岭泉在绝望的边缘,想,若能这般,困住她一生,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
后来风还是未止,屋内却静下来。
落地灯照出他们静止的肉/体的沟壑和起落。
他们侧着抱在一起,周岭泉像个孩子似的,埋在她的颈窝里。
到了此处,梁倾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似的心平气和。
她轻轻抚着他背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说“周岭泉,我知道,这一年来,你都不快乐。其实,就算我与你去了港城,也并不会改变什么,你周旋其中,只会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但我没有办法一天一天看着你不快乐,最终成为你的父亲,你的伯父们那样的人... 若这是你选择的... 我当然尊重,但我没有办法接受去见证这个过程... 若是如此,肉身的厮守,又有什么意义... 你,我,还有我们最终都必然走向变质... ”
“如果这就是别人说的‘永远’,那这种‘永远’对我来说与凌迟无异。”
周岭泉迟迟不答,仿佛入睡,但他呼吸的频率出卖了他。梁倾知道他没睡,却也不再说话。
她想起,许久之前,他们在港城一别,说的那个世界末日海枯石烂的冷笑话。
其实此时此景,她倒希望成真。
她等他回话,等得太困倦,体力消耗殆尽。
最后一丝清醒还在,还记得交待他:“你的衬衣扣子缝好了,纸袋在门口柜子的第二格。你走的时候,记得拿。”
她能做的就是这些,不亏不欠。
她真诚坚定地爱过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遗憾。
这般睡过去,忘了他有没有再回什么话。
只是被他搂得太紧,翻身都不行。
半夜朦胧转醒一次,觉得后颈处有些湿意,像是屋内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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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冷潮突至,第二天周日,梁倾意外醒得晚,枕边无人,被子里已彻底凉下去。窗外仍是那种簌簌的风声。令人不得安宁。
她也顾不上冷,赤脚去翻门口的柜子。
果然,柜子空了,只剩一阵陈旧的潮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三章
第84章 剥离
“所以呢???他就这样... 走了?”
何楚悦下午自西宁回来, 见梁倾正坐在地板上,拆那些奢侈品盒子,认认真真地在网上搜索价格。
“嗯。”
何楚悦心情也低落, 换了套居家服, 挨着梁倾坐下来,啧啧地看那些包的价格。
“我们可真是一对难姐难妹。”她靠着梁倾的肩膀,静静地说。何楚悦平素咋呼惯了, 若是静下来,便是真的伤了心。
梁倾摸小狗似的, 摸她的脸。
“你查价格做什么?”
“年底了, 好几个贺老师他们那里对接的公益组织都在筹钱。这些东西, 还回去他肯定又要找我吵,还不如我索性卖了,以他的名义,把钱捐了。”
“你倒还为他着想... 那你们现在, 到底几个说法?”何楚悦问。
“其实...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分手进行时吧。我了解他, 他会想通的。 ”
“狗男人, 悄没声走了。”
梁倾不搭腔, 把一个迷你的包在手上掂了掂,说:“你说说,这个包它到底哪里和别的包那么不一样呢。拥有这个阶级标志,真的就会快乐很多吗?”
顿了顿又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悄没声。他走的时候给我煮了鸡蛋, 打了豆浆, 锅子里还蒸了两个烧卖。”
何楚悦:“...”
-
十一假期的最后两天, 梁倾回了一趟江城, 林慕茹这半年来情况稳定, 恢复良好,年初时曹家豪的出现,竟成为林慕茹病情向好的转折点,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也无法对其中的因果关系进行总结,只说可能是药物的配合恰当,曹家豪的出现使得林慕茹得以对曹家华和那段回忆彻底脱敏,真正进入恢复期。
梁倾想,也许林慕茹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恰逢林韬两口子的店面装修,医院认为林慕茹可以回家疗养一些时日,他们便决定将她接到家中小住,换个环境,重新融入社会,对她也是益事。
梁倾便也回江城帮忙张罗。
林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她便定了酒店歇脚。
且随着林慕茹的病情好转,她们母女二人之间也愈来愈回到从前那种彼此关切却又些微疏远的关系 —— 若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总是有些尴尬。
她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就如她从前与周岭泉探讨过的,人与人之间要建立亲密的连接并非易事,血亲之间也是如此。
林慕茹能康复到这个地步已是奇迹,她早就不求其他。
第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她陪三位长辈去了一趟江北附近的寺庙。
这寺庙不如室内或山上的那些有名,但仍是香火不断,来访的都是方圆几十里内的乡邻,荫蔽一方。
她高中时曾为了高考祈愿来过,记得寺庙不大,大雄宝殿前有两棵银杏树。
那时是初夏,银杏树仍是青翠的绿,如今是秋季,两棵银杏树还在,比记忆中还要盛大,金黄色的叶子,簌簌的,偶然有风吹过,便下一阵金色的雨。
大雄宝殿正中是释迦牟尼,大迦叶尊者在左,阿难尊者在右,巨大的佛像高至庙顶,平静地俯瞰众生。
尊前供奉花果无数,还有许愿的人们点燃的心灯。
一盏便是一桩难解的心事。
自林慕茹病起,逢年过节,林韬夫妇便也为她来点灯,这次一行人来也有还愿的目的。
林韬携着林慕茹去老住持处还愿,余娟携着她下跪,说道,“贝贝,若有什么愿要许,也可以小声跟佛祖说。我们家是这儿的老居民了,佛祖肯定会保佑你的。”
梁倾笑笑。
她自认不算信众,因未长期供奉,也不觉得有许愿的资格,但她仍诚心地三跪三叩,心中澄明,叩首罢,仰头,与那佛像慧且静的眼神有所交汇,心中获得一些宁静。
也许这也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慈悲。
从前读书时,她选过一门佛学选修课,学的不过是皮毛,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一句“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今日在佛前想起,回看这十年,仿佛一语成谶,又仿佛对未来的启迪。
跨出大殿,林慕茹与林韬坐在银杏树下等她们。林慕茹昨日将灰发染黑,又换了一身入时些的装束,人显得年轻许多,像回到梁倾十七八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