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琴凑过身来,说:“投资开发部可是核心部门,总归得有自己人。你爸爸在世时可是凡事都要找你大伯商量的。你没有自己人,可不能行。”
周美琴知道的事情,周岭泉自然早已得知。
只是他从未考虑过Aaron,也不打算在此事上松口,便说:“姑母您也别心急,我这儿还得先为过两天的董事会做准备,汪家雄不好糊弄,等那头摆平了,Aaron这头我再来仔细安排。”
摆明了是种拒绝。
周美琴脸沉下来些。
她平素保养得宜,说话做事是一副小姐派头,家里人都让着她几分,如今严肃起来,眉心横纹更深,竟有几分尖酸刻薄的模样。
倒是Aaron来打圆场,说:“妈,你也是,Nathan这几天应付汪家雄那边还不够,您别在这时候添乱。我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岭泉冷眼看他们这母子一唱一和,只挂着笑,周启华又插嘴进来,说:“Aaron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不急。我们也帮不上岭泉什么忙,那些机构,平时都是大哥在跑,明天会上是个什么局面还不知道呢。是吧,岭泉。”
周岭泉颔首,又问,“小叔您今天也跑一趟,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商量么?”
他说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周启华讷讷笑着,又添一句:“我能有什么事儿要商量,不过是来看你一眼。你放心,新宏邦是二哥一辈子的心血,无论如何我和你姑姑都会帮你守着这份家业的。”
这两兄妹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可笑。而他们丝毫不关切周启辉现状,忙着各谋前程的模样,又有些可悲。
周启华说完,抬眼看周岭泉,见他皮笑肉不笑地,只是睨着自个儿。明明坐姿是恭谦的,却又有种已将他看穿了的讥诮表情,神态与年轻时的周启泓竟有八九分相似。
不免想起,他年轻时斗鸡走狗了许多年,后来成了家,为了名头好听,亦想于家中公司谋个差事。
周启泓却评价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种相似的,平静又鄙夷的眼神。
他想到此处,心一惊,眼神飘起来,想到前夜与汪家雄的会面,自问无人知晓,但不想触什么霉头,便三两句劝了周美琴一同离开。
他们离去匆匆,无人计较为何这回周岭泉只是久久坐着,没有起身相送。
-
周岭泉甫一回到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将外套挂起,便有秘书敲门,说Jason来了,执意要见他,保安拦不住。
周岭泉松了袖口,点点头说,让他进来,自己转身,去桌边落座。
不一会儿,办公室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Jason急促地走进来,他身着件皱巴巴的灰蓝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中布满红血丝,狼狈邋遢的模样,大概方才与保安还有过一阵推搡。
他圆身圆脸,平素一副带笑好说话的神情,如今那神情也荡然无存,剩下一种仓皇。
“Nathan,Chris他到底要什么,到底是一家人,他和姓汪的竟做到这个份上。他是要爸爸手里那些股份么,还是那个董事席位,给他就是了,何苦逼我们家到这个地步。”
“大伯那些事情,你都知情么?”周岭泉不接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沉声质问。
“...”Jason不再说话,脸上阴郁起来。
“若我没猜错,大伯将你那份也扛下来了,不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政务司长官,与你的顶头上司是旧识。最初从中搭桥的,是你。”
这几日周岭泉着人紧急调查周启辉与那位高官的往来,整理他挪用公款行贿的动机,虽亦有他自己事业上的野心,但若真扒开了往里看,亦是在为这个长子的仕途铺路。
Jason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情绪激动起来。
“是又如何?周岭泉,你不要觉得现在二叔去了,你就真的坐稳了这个位置。若不是有我爸爸保你,你以为那些老董事会看你一眼?我爸爸为了公司,矜矜业业一辈子,到头来,二叔什么都没给他留。”
他渐语无伦次,周岭泉不为所动,平静讥讽道:“大伯对我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只是你找我来发作,有什么意义。”
“是,自然不是要找你。只是Chris今时不同往日,想近他身都难。若能换我爸爸免了这些牢狱之灾,就算我给他下跪也没什么。我来是求你给他递一句话,让我见他一面。”
Jason虽嘴上如此说,却突然狞笑一声。
周岭泉平白有些心惊。提醒他:“Emily现在刚生孩子,你行事不要冲动,多为孩子想想。”又说,“大伯那边,我会打听消息,也聘了最好的律师团队,若有什么新动向,我再告知你。”
Jason听了,只深深看他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亦匆匆走了。
周岭泉心绪不宁,燃了一支烟,不抽,只任那烟雾迷了眼。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他们原都是周家这金林子里的鸟。
他亦是。
他望着落地窗外,华丽却空洞的夜景,忽在此时想起梁倾,想起她那种不屑又怜悯的眼神。若是她见这一幕,文绉绉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会蹦出这一句吧。
汪周两派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如此想念她。
-
当夜十一点,周岭泉方从与一些机构小股东的饭局中脱身,方坐上车,便接到谢恺彤电话。
电话里谢恺彤一扫平日公主式的高傲做派,只是在哭。
他本已累极,听小姑娘哭哭啼啼,更是头疼不已,问了好久,才勉强理清,说她今日来港,便去周启华家中与他们夫妇小聚。但不知为何,聊着聊着,他们夫妇二人却大吵起来。
“你也知道的,我小姑那个个性,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我小姑父也没让着她... 呜呜呜... 我小姑说我小姑父在外头不老实,我小姑父打了她一巴掌... 岭泉哥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好害怕,呜呜呜。”
周岭泉本想托张阳去处理,又想起谢恺彤这姑娘一向要强,这种场面哪里想让外人看呢。
她儿时是个小跟屁虫形象,父母工作忙碌,逢假期便将她扔到周启华家,她语言不通,又瘦小,在儿童游乐场也时常受欺负,那时周岭泉到港城也不过两年,因着这一层,也对她更多些照顾。
他想起一些幼时琐事,便又请司机往市中心的方向去。
至停车场,果真见谢恺彤的那辆冰莓粉保时捷停在周启华公寓车位上,周启华的座驾却不知所踪。
他当下有些疑惑,但未多心。
按了门铃,迟迟无人来应,平素他们家中菲佣总是最勤快的。
又一晌,门开了,是谢恺彤,蔫蔫地招呼了他一声,要他进去,他见她眼妆花了,问她:“他们吵什么?”
说着,朝屋内张望,里头黑黢黢的,门廊壁灯都灭了,只剩客厅一盏落地灯,在尽头幽幽亮着。
他随她往里走几步,手机响了,他低头看。
谢恺彤还在细声细气说,“小姑姑说小姑父在外头养了女人,心野了,岭泉哥哥,我好怕... 呜呜呜... ”
说着又抹起泪,余光却瞥见周岭泉并未跟上来,只是立在走廊中途,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楚楚可怜地望过来,便说:“你这几年,原来不止唱功,演技也见长。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岭泉哥哥,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姑父今晚去汪家雄在荃湾的别墅吃的饭,现在还未吃完。”
谢恺彤泪还未干,眼睛里却转瞬换成一种狡黠的孩童般的神色,“不愧是你,消息好灵通啊。”
周岭泉抱臂,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演下去。
谢恺彤才不畏惧他,学他的姿态,抱臂走到他跟前,说:“看来小姑父和汪家雄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啧,昨天我听我爸说起,他都替你抱不平,说我小姑父这回做事儿不地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小姑父是那种没啥野心的人,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了。”
“汪家雄许了他个董事会的位置。”周岭泉也不讳言。
“难怪。他们这些老男人,到头来还是觉得有这些名头才威风。你说是吧?”
谢恺彤边说,边从怀里掏了个小镜子出来,仔仔细细把眼妆收拾干净。
周岭泉盯着她,问:“你今天叫我来,不是来找我批判周启华的吧。”
“当然不是呀,我这不是跟你通风报信呢嘛?”
“通风报信,值得你演这么一出?谢恺彤,我不是你那些助理,要被你呼来喝去。你也二十出头了,行事能不能有些大人的样子。”
周岭泉面色冷下来。
他知道她向来被人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因她小时候认认真真叫他一声‘哥哥’,他对她平时也是格外宽容的,圈子里有些闲话,也不曾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她行为实在越界。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谢恺彤这会儿倒是收起了那副孩子似的表情,也走过来,与他面对面,眼对着眼,极认真道:“我是要与你表白,希望你当我男友。又怕你老将我当小孩子,不愿意来,也不听我好好说话。不过,看来我这个演技还可以,那个演技培训班的钱,没白交。”
“谢恺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不是小孩的喜欢。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我也知道你们新宏邦里头的那些事情,你现在需要支持。与我在一起,谢家便站在你背后,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我小姑父说不定都要再犹豫一下是不是还要继续跟着汪家那边,当条哈巴狗。”
周岭泉虽知道她一直是这种勇往直前的风格,可还是被她气笑了,转身便走,边往门口走,边说:“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需要你来‘扶持’我。谢谢你美意,我有女朋友,也无意去做你们谢家的乘龙快婿。”
他往外走,谢恺彤便影子似的跟着,倒也不纠缠。
周岭泉被她这一出气得头疼,到了楼下,他的车在对面等,谢恺彤却又在窄道边拉住他一边手臂,说:“有女友又如何,分就是了,结婚了还能离呢。之前那个林永菁,她是你高中初恋女友,后来不也散得干干净净,我看你也未必伤心过。至于你那个女朋友,姓梁对吧,我那天在Aaron 的party上看到过啊,也就是普普通通。我怎么都不知道,你现在口味突然变清淡了。”
周岭泉抿着唇,警告地看着她,她却完全不忌惮,仰着一张巴掌大的脸,也挑衅地看他。
是了,世界本就是她谢大小姐的游乐场,她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
周岭泉看着她这副耍赖孩子似的模样,头疼得厉害,再懒得敷衍她,转身要过马路,谢恺彤却忽然凑了上来,硬往他怀里一撞。
后头就是马路,周岭泉怕出意外,只得接住她。
街角闪光灯一闪。
周岭泉握着她的肩,将她扶正了,正色说:“谢恺彤,闹够了吧。今夜这事情,就到这里打止,你好歹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当没发生过。”
谢恺彤这才忽地静下来,侧头看看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好似恢复一点理智,却又像个孩子那样,漫不经心,笑笑说:“岭泉哥哥,你会感谢我的。”
-
谢恺彤目送周岭泉的车远去,小助理不知从街角哪处窜出来。
谢恺彤问她:“拍到了没。”
“拍到了,拍到了。”
小助理开开心心地把照片给她看,还真有那么些狗仔偷拍的味道。又小心翼翼问:“姐,成了没?”
“你看他这样,像成了吗?”
“不像...恺彤姐,你别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倒是把他气得不轻。哈哈。他要是答应我,才有鬼了。”
谢恺彤出神 ——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周岭泉的呢。一个女孩对男孩的喜欢,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并不互斥。
大概是她七岁那年—— 那时,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无人看管她,暑假便将她寄在港城小姑家,还给她请了个英文家教。
那时候周启华和她小姑还是新婚,未生育,社交花蝴蝶似的,也没空理她,就时常将她送去卢珍那儿和几个孩子一同照顾。
她不会粤语,英文也马虎。因常年的纵容和父母的忽视,长成并不合群的性格,虽寄人篱下,却骄慢自傲,不肯低半分头,也与别的孩子玩不到一处。连卢珍私下里都跟几个大人说,这个小孩太缺管教,以后长大些,要讨人嫌的。
但好歹还有十七岁的周岭泉。
虽然他那时候高中学业繁重,但若是在家里碰见了,却有耐心与她逗乐。更多时候,她不爱跟那英文家教学英文,唱些傻啦吧唧的英文歌,却爱钻进周岭泉的房间翻看他那些英文小说。
自然,许多词她都不认得,周岭泉便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
有一回,两个新来的保姆带着好几个孩子去游乐园玩,玩到公园快要打烊,保姆粗心,回了家去,才发现竟然将她单单落在了游乐场。
周家人自然匆匆去寻。
游乐园行将打烊,人山人海,她坐在长椅上哭泣 ——是周岭泉找到了她。
他那时身着校服,大概是匆匆自家中赶来的。
看她被人群围着,吓坏了的模样,蹲下来,抹一抹她的眼泪,笑着说:“别哭了,公主大人。”
是,谢家越做越大,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上能拥有的,她顷刻都能拥有。
世界是她的游乐园。
她留学,留到一半没意思,归国,做明星,出道,唱歌,综艺。她不刻苦,但聪明,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网上好多人开始夸她年纪小,情商却高 —— 看吧,她哪有讨人嫌,明明有这么多人喜欢她。
可有时候,她想,游乐园打烊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不需要这个游乐园,她只需要那张长椅,和一个穿过人潮带她回家的周岭泉。
小助理见她出神,虽不解她今晚这神经病似的行为,又不敢问。
谢恺彤其实私下对助理和工作人员都挺好的,只是偶尔有些大小姐脾气,这小助理跟着她的时间最久,知道她心心念念这位周家二公子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