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抱住曹延轩脖颈,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震得曹延轩耳朵都疼了。
和昱哥儿一模一样。他想笑,又不顾上了,怀里的女人浑身颤抖,像受惊的孩子,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被子也不盖了,拼命往他怀里扎。曹延轩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张开胳膊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又亲又哄,“乖,好孩子,云娘,乖。”
绿芳放了托盘,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自己可以把昱哥儿养大,看着他读书识字,娶妻生子;可以陪面前的男人写诗、散步、做饭给他吃,每日盼着他来,夜里在他怀中入睡....
自己不在那个漆黑幽暗的湖底,自己没有死,自己不用死了。
“曹延轩,曹延轩!”她喃喃地,嘴唇贴在对方脖颈,仿佛一团冰冷冷的火焰,“七爷!”
她身上的衣裳是绿芳匆匆拿来的家常寝衣,一件镶着油绿边的浅绿色右衽细布衣裳,凌乱的黑发湿漉漉,脸色苍白娇美,眼眶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
曹延轩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心头却轰地一声窜起烈焰,整个人亢奋起来。
“云娘。”他低声说,狠狠地吻住她嘴唇,吻了又吻,一把拉开她的寝衣,露出雪白的肩膀,再吻上去,留下海棠花般的印记。“慕云。”
床铺摇晃起来,准确来说,整条船在水面平稳下来,偶尔晃一晃,涟漪便一圈圈荡开去。
过了很久,纪慕云蹙着眉,逐渐适应急不可待的男人。滚烫的肌肤,粗重的呼吸,比平日重了许多的力道,她皱着眉,望着对方饥渴的、挂着汗珠的脸庞,
他是爱着自己的吧?哪怕,未来有了新太太,也会眷恋自己的吧?
满帐春色、魂飞天外的当口,她泪盈于睫。
再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意犹未尽地亲吻她细白均匀的小腿,张口却是埋怨:“好端端的,过去做什么?”不待她说话,又说“过去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游水。”
仿佛她做了坏事。
纪慕云委屈极了,用脚踢开他,拉过被子裹住自己,“你这个人,讲道理不讲?人家是去帮你。”
“帮成了吗?”曹延轩顺势坐在床头,衣服也不穿,倒做出正襟危坐的模样,“告诉你,出门在外的,小心谨慎是第一位的。真遇到事,帮不了别人的忙,也不能添乱,知道吗?”
纪慕云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可惜,她云鬓纷乱,眼波水盈盈,没传达出愤怒,到令他心猿意马地,伸手来捏她下巴。
“你这人,不知恩图报,反过来欺负人。”纪慕云娇嗔着,披上自己的衣服,“你走开,我不理你了。”
曹延轩也不生气,望着她系好腰间汗巾子,用帕子擦干头发,开了匣子拿起梳篦-不是红漆绘海棠花的,是家常用的雕花梳篦。
纪慕云自幼生了一头乌黑浓密的好头发,生完昱哥儿脱落一些,吃了调理的药,又吃着黑芝麻、茯苓之类,早早养了回来。她坐在梳妆镜前把水草般凌乱的黑发梳理通顺,正想挽起来,忽然伸来一只手,把梳篦接过去。
从铜镜间,能见他面色平静而认真,一下下梳着,仿佛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之后纪慕云随意挽个髻儿,打开箱笼找外衣和鞋子。曹延轩却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她仰起头,“昱哥儿还没睡。”
他哎一声,“那么多人呢,是干什么吃的,非得你盯着?”她不肯,坚持道“他还没吃饭呢。”
曹延轩却前所未有的固执:“什么时候还没吃饭?出去受了寒怎么办?”扶着她肩膀把她按回床边,“听话,明日再出门。”
说来也怪,纪慕云平日便知道他性情温和,轻易不会发脾气,今日下了水,更是不可能责怪自己,被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发作不起来。
“他没我不肯睡。”纪慕云嘟囔:“这里不是家里,他一点都不乖。”
曹延轩想起她方才的哭声,忍俊不禁道“像你”,又站起身,“我出去看看,你就在这里。”
这个人!她只好不吭声了,目送他穿戴整齐,出门去了。
自己居然活下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再一细想,码头不是深水,护卫、船夫和岸上一群靠水吃饭的人,想出意外也没那么容易。
纪慕云放松下来,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欣喜,肚子咕咕叫。
就像听见她的心声似的,过了片刻,曹延轩回来的时候,端着个放满食物的托盘,纪慕云忙接过来。
一碗红糖荷包蛋,一碗放着葱花的酸汤挂面,一碗红枣白米粥,半只浓油赤酱的烧鸡,两样酱菜,新蒸的米糕和肉包子。
闻着好香,纪慕云两眼放光,一筷子就夹了鸡翅起来。曹延轩微微发笑,自己吃挂面和米粥,就着米糕吃肉。
吃饱喝足之后,她兀自不放心,曹延轩便说:“跟着他哥哥睡呢。”
宝哥儿也是个孩子,昱哥儿非闹着和哥哥玩不可。“您骗我。”纪慕云不满意,“他肯睡才怪。”
曹延轩一本正经的,“骗你干什么,服侍的人都在呢。已经睡着了。”
那,或许吕妈妈她们先把昱哥儿哄睡了?曹延轩父子所在的舱房是船上最好的,宝哥儿不会去别的地方。
纪慕云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可这个时候出去又迟了些,“六小姐呢?”
“好些了。”他把吃剩的东西依旧用托盘盛着,开门送出去就回来,“已经歇下了。”
纪慕云觉得自己有点傻:今日又不是没见到媛姐儿。正想着,她头疼起来:在家也就罢了,舱房墙壁并不厚,平日能隐约听到两边舱房的动静,这么一来,刚才自己和他恩爱,岂不是都被两边的人听了去?
她脸颊一下子红了,见他用提进来的热水洗漱,嘟囔“都怪您。”
正用湿帕子擦脖颈、耳后的曹延轩没听清,“什么?”她不肯说了,到一旁洗漱。
再次回到床上,舱房黑暗下来,只有窗边偶尔透进一缕光--护卫和船夫往来巡夜。
他像只老母鸡似的,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她还不满意,搂着他腰间,不停往他怀里钻,两个人仿佛融成一个。
睡意朦胧时,黑黝黝地、深渊般的河底出现在面前,纪慕云睁开眼睛,依然是一片黑暗。“七爷?”
他嗯一声,听上去很清醒,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语气满是郑重,“以后,不可如此莽撞,知道吗?”
“那您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可,不可以身犯险,出此差错。”纪慕云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便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古人说的话。”
曹延轩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重臣王爵,阁老宰相。”
纪慕云前所未有的坚持,“您在我心里,除了父亲和弟弟,比这世上任何人都重要。就算为了我,为了昱哥儿,您也都答应我。”
曹延轩失笑,“又不是上战场守边疆,买点吃食而已,谁想得到?”话虽如此,他还是被她的认真打动了,“知道了,管家婆。”
这还差不多,纪慕云心满意足地,一时睡不着,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一来二去地,他不免意动,把手伸进她的衣襟,“是不是还想?”她忙把那只手拍开,“也不怕人听见。”
曹延轩脸皮很厚,是无所谓的,“傻姑娘”又改口“傻云娘。”
很难听的称呼,她皱着眉,用手指戳他胸膛,“人家叫纪慕云,纪~慕~云。”
也对,弟弟纪慕岚,她自然也有闺名,曹延轩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请教:“不知哪个纪?哪个慕哪个云?”
她便答:“纪纲人伦的纪,心存爱慕的慕,云彩的云。”他照学:“小生姓曹,曹操的曹,延年益寿的延,气宇轩昂的轩。”
“曹丞相颠覆汉室,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位举世皆知的奸雄,阁下嘛,搞不好也不是个好人。”她调侃,他便逼过来,伸手挠她腋下:“真的吗?那姑娘你嫌不嫌弃?”
纪慕云大笑着连连投降,话都说不利索了,“不嫌弃,我,我爱慕曹延轩,曹延轩是个大大的好人。”他嗯一声,这才满意地收手,“纪慕云也是个好姑娘。”
他....在心底把自己看做什么呢?忽然之间,纪慕云满心迷惑,又有些恐惧。
帐子中沉寂下来,曹延轩一时间也没吭声,轻轻拍打她背脊,像在哄昱哥儿。她便翻个身,缩回他怀里,良久之后倦意上涌,闭上眼睛。这一回,深渊似的河底再次出现,纪慕云告诉自己“曹延轩在呢,曹延轩会来拉我起来”,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4章
康庆元年三月二十七日是个晴天, 正午时分,一艘沙船顺顺利利停泊在通州码头。
总算到了,站在船头的曹延轩松一口气,沉稳地走过跳板, 回身相候, 护卫首领把宝哥儿妥妥当当地抱下来。
周红坤率先下船, 在码头张望一番,发现右侧数十米外有个写着“曹”的牌子, 过去和候在旁边的人说了半晌, 喜滋滋地回来,“老爷, 我们府里的人到了, 等了五日了。”
果然, 一个人过来请安,“七爷好, 小的是府里的贾三,给七爷请安。”另一个行个礼便走, 走的要多快有多快。
曹延轩问了两句“大老爷可在府里,六爷如何?”便回头吩咐自己人“下来吧, 小心些,最后再般东西。”
通州距离京城数十公里, 紧靠京杭大运河, 历来是天南地北游客进京的第一落脚地,商铺林立,客栈遍地, 码头排满进出的船只, 繁华就不用说了。
贾三提前包下的客栈不大不小, 空了三日,就待曹延轩一行来了。掌柜的经验十足,西府的人一进屋,热水和香喷喷的饭菜就送来了。
可算脚踏实地了,纪慕云伸开胳膊,在厢房里走来走去,绿芳几个不像她以前坐过船,一时间适应不了平地,有的扶着墙,有的走路像鸭子,免不了互相嘲笑。
短短二十日,媛姐儿连吐带没胃口,整个人瘦了一圈,宝哥儿也蔫头耷脑,只有什么也不懂的昱哥儿依旧活蹦乱跳。
不多时,曹延轩进屋来了,纪慕云忙说:“您吃了没?饭菜还是热的。”
木须肉、京酱肉丝、烧大黄鱼、炒合菜、溜豆腐,标准的京菜。曹延轩看一眼就笑了,“你带着昱哥儿吃吧,我等一等六哥。”
曹延吉,堂兄弟间排行第六,东府大老爷第六个儿子,庶子,举人功名,今年三十三岁,和曹延轩是同一年生的。
曹延吉是下午未时到达驿站,一进院子就高声喊道“七弟!”
正在堂屋打拳脚的曹延轩带着宝哥儿迎出去,厢房里的纪慕云听见了,在窗边悄悄张望:一个陌生男子和曹延轩四手相握,神情激动,自然便是曹六爷,曹延吉了。
曹延吉比曹延轩略矮,也胖了些,眉目间和曹延轩有七、八分相似,一看就是血亲兄弟;身边立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高高瘦瘦,好奇地打量着宝哥儿,应是曹延吉的嫡长子博哥儿。
兄弟两人拍着肩膀,都很激动,看得出感情很好。之后两人互相招呼儿子:“还不快叫七叔/六伯!”又说:“宝哥儿都这么大了/博哥儿长个了”
宝哥儿和博哥儿以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互相见礼,一个喊“八哥”,一个叫“十一弟。”
说话间,媛姐儿带着由奶妈抱着的昱哥儿也上前见礼。
曹延吉看看恭恭敬敬的媛姐儿,惊讶道:“这么高了?”又逗逗昱哥儿,指着自己鼻子“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六伯!”
昱哥儿歪着小脑袋,用小眼睛瞧他,扭头去找自己父亲“爹爹!”把众人都逗笑了。
“小样儿!”曹延吉话里带着京腔,摸摸昱哥儿脑袋,从衣袋拎出一个木匣子给孙氏,“给小十五戴着玩吧。”
孙氏抱着昱哥儿道谢。
曹延吉又给媛姐儿宝哥儿见面礼,曹延轩也赏了博哥儿一个玉扳指,之后指一指正房,问“吃过没?等着你呢。”
这个时候,叙情谊其次,交换消息才是第一位的。
曹延吉便答:“听到你的信儿,拔腿就赶来了,早就饿了。”边迈上台阶,边朝儿子挥手:“跟你姐姐弟弟玩吧。”
待两位长辈进了正屋,院中媛姐儿几人互相看看,媛姐儿笑道:“请八弟到屋里喝杯茶吧”。博哥儿斯斯文文地道声“极好,有劳六姐姐。”
目送媛姐儿一行进了对面的屋子,纪慕云收回目光。目前为止,曹家曹延轩一辈七位兄弟,她见过四位,性格有不同,都是热情、面善之人。
一顿午饭吃到酉时,京城曹府的马车到了驿站,曹延轩兄弟才从屋里出来,也不多说,招呼“收拾东西,动身吧。”
归途曹延轩兄弟骑马,博哥儿带着宝哥儿媛姐儿一辆马车,纪慕云带着昱哥儿一辆马车。官道平坦宽阔,两侧栽着树木,行人络绎不绝,给人一种“天子脚下”的感觉。
沿途看见两批官眷,伏在窗边的纪慕云再一瞧,远处曹延轩骑着一匹黑马,和堂兄并肩而行。
她第一次见他骑马,腰背挺直手握缰绳,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常在外面行走的游商了。对了,记得他说过,母亲去世之前,外出游历过两回。
落日时分,一行人到达位于京城阜成门的一所府邸。
前朝年间,曹家在京城另有住宅,今朝改朝换代的时候,□□登基,不少官员坏事,罢免的罢免抄家的抄家被贬的被贬,不得不把宅子卖掉。
阜成门芝麻胡同的府邸是原来一位御史的祖宅,占地二十余亩,有花园有亭子,曹家家主只花了八千两便买了下来,不可谓不值。说来幸运,过了十余年,隔壁官员告老还乡,消息还没放出去,曹家就近水楼台,从邻居手里把房子买了过来。
之后家主把两个宅院中间的墙壁打掉,请人画了图把宅子重新修缮一番,正院之外,单独砌了若干小院子,种树修园,挖了个小小的湖泊。这么一来,曹府颇为美丽,不少比曹家显赫的官员,在京城的宅子比曹府差得远了。
也是因为这个,数十年前东府西府分家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要京城曹宅。说来说去,两边都不让步,又不愿伤了和气,只好商定,金陵宅子隔着一道墙,各住各的;京城府邸为东府西府共有,谁在京城做官、备考,便住进去,一应开销有两个府邸均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