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城曹府辈分最大的是曹延轩嫡亲伯父,东府大老爷曹慷,在京任工部侍郎。
此刻曹府开了侧门,曹延轩一行由曹延吉带着,一路行到内院一个挂着“竹苑”的院子前。
“七弟,老地方。”曹延吉兴致勃勃地,“你洗个澡,换身衣裳,到外面来,爹等着给你接风呢!”
又把自己的小厮留下:“你,在这等着七老爷。”
曹延轩爽快地答应,“那好,一会见”。
竹苑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三进小院,绕过刻着五福临门的影壁墙,迎面便是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东西三间带耳房的厢房,再过去是后罩房。院中种着一棵香樟树,树下有石桌,花圃种着茉莉和月季,角落生着两棵翠竹,取“竹苑”之意。
昔日曹延轩在京城住过,便是住在这里,看一看便说:“宝哥儿跟我,媛姐儿在东,昱哥儿在西,身边的留下,其余的,住到外面群房去吧。”
众人齐声答应,搬箱笼的搬箱笼,点数的点数,分屋子的分屋子,乱哄哄一片。
进了西厢房,纪慕云游目四顾:堂屋挂着一幅山水画,一水黑漆桌椅;南屋卧房有一张小小的填漆床,官绿幔帐,新糊的雪白窗纸;北屋临窗摆一张书案,书柜里有几本常见的书,另一边是一张罗汉床,两侧耳房略小些。
“把咱们的东西摆上吧。”她吩咐,抱起儿子,“晚上要见人啦,娘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
话是这么说,毕竟在嫡母孝里,纪慕云把昱哥儿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梳了头,挑一件湖蓝色兜衣穿上,搭配宝蓝色素面比甲和新做的鞋子。
昱哥儿得的东西里面,曹延轩带回来的羊脂玉生肖玉佩是最好的,不过,太招摇了些,她挑了曹延华洗三宴给的雕猴子捧桃银锁片,给昱哥儿戴在脖颈。
她想了想,对石妈妈说:“晚上妈妈跟着孙氏去吧。我们是新来的,昱哥儿又小,若有什么事情,让一让便是,不必斤斤计较。”
石妈妈满口答应,“姨娘放心。”到一旁吃带来的点心,茶却不敢多喝: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晚饭。
待曹延轩梳洗一番,到屋里来接儿子,纪慕云一瞧,便高兴起来:他穿着生辰时自己做的宝蓝色镶翠竹襕边长袍。
“这身衣裳真鲜亮。”左右无人,她狡黠地眨眨眼,低声问“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把七老爷衬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曹延轩和她耍花枪,学着戏文里的口吻,“啊,小姐莫要声张,那绣娘乃我心爱之人,若人人来讨,我可如何是好?”纪慕云抿嘴笑,替他整理领口衣襟。
玩笑几句,曹延轩说“八成回来的很晚,你自己吃吧”,带着昱哥儿,汇合了宝哥儿媛姐儿走了。
一时间,院里清静下来,令纪慕云有点不习惯。
西厢房只有三间,比双翠阁少了宴客和针线的地方,还得留一间给昱哥儿,要不然,让昱哥儿和孙氏住在卧房边的耳房?可那样一来,净房就没有了。
纪慕云迟疑着,把堂屋里的四把高脚椅摆在一张矮几旁,放上果盘和一套豆绿茶具,便是小小的宴会处。之后她指挥丫鬟把被褥和坐垫铺好,挑选箱笼里的花觚、绣屏、香囊和自己的画卷,把三个房间装点起来。
绿芳匆匆进来,把她拉到隔壁,左右看看:“姨娘,屋子不够,我们只能住倒座了。”
竹苑和西府双翠阁一样,一排五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后面,建着一排稍小的后罩房。双翠阁后罩房共有六间,丫鬟仆妇每人一间,后来人多了,小丫鬟便两人合住一间,始终舒舒服服。
纪慕云明白了,“可是程妈妈?”
绿芳点点头,小声说“后罩房共八间,左边是净房,右边是通道。程妈妈占了中间的,乔妈妈连妈妈各一间,宝少爷身边的桂芬秋实带两个小的各一件,小蝶小雀一间,剩下三间,程妈妈说给六小姐身边的人。”
桂芬秋实是王丽蓉身边的一等丫鬟,已经嫁了人,由王丽蓉安排着,依然在宝哥儿身边服侍。小蝶小雀是陪宝哥儿玩耍的小丫头。
这么一算,纪慕云身边的人只能住倒座了。
倒座房依进门围墙而建,坐南朝北,夏天晒冬天冷不说,外面有人经过就吵得睡不着,关键和正屋隔着垂花门遥遥相对:出门就是主子眼皮底下,谁能自在的起来?
不像后罩房,和院子围墙有一段距离,有花圃有空地,可以算个袖珍院子了,平日做什么,主子也看不见。
换成简朴些的人家,统共就一个院子,公公婆婆住正房,儿子儿媳女儿住后罩房,东西厢房做书房和库房,下人住倒座房,照样过日子。
纪慕云问:“六小姐身边的人住进去了吗?”
动身之前,于姨娘知道媛姐儿可能会在京城挑选人家,把自己身边能干忠心的三等丫鬟红棉给了女儿。这么一来,媛姐儿光丫鬟就七个,还不算仆妇和管事妈妈。
绿芳答:“方才六小姐沐浴更衣,奴婢不敢打扰,和六小姐身边的夏竹说了,夏竹姐姐说,和我们一边一间,倒座房分着住。”
媛姐儿还是知情义的。
纪慕云戳戳绿芳脑门,没好声气,“六小姐是娇客,哪能让六小姐身边的人受委屈?你现下就去,把倒座房占上,后罩房留给六小姐。”
还好还好,姨娘没被老爷的宠爱冲昏头脑,绿芳松了口气,高高兴兴走了。
过一时,陌生丫鬟端了晚饭来。莺歌接了食盒,挽着那丫鬟的胳膊送出去,“姐姐长姐姐短的”说起话来。
纪慕云着实饿了,便坐在炕桌边,菊香打开食盒,愣了一下,嘀咕些什么,她有些奇怪,“怎么啦?”
待饭菜端到面前,纪慕云便明白了:一碟酱瓜鸡脯肉,一碟香菇烧豆腐,小小一碟黄瓜丁拌花生米,一碗白米饭,一小碗蛋花汤。
一句话,还不如纪慕云刚进西府的时候。
以往纪慕云的菜肴又多又好,随便用些就给丫鬟分了,菊香吃香喝辣,嘴巴也高了,现下垂头丧气:纪慕云吃这些,仆妇的饭菜就不用指望了。“姨娘,包袱里还有酱菜和肉脯,给您切些?”
纪慕云安慰地拍拍小丫鬟胳膊,“京城居,大不易,是书上的话,这么大一个府邸,开销可比家里高多了。入乡随俗,知道吗?”
菊香扁着嘴,“姨娘,我明日去打听打听厨房在哪里。”
纪慕云是个大方细心的主子,菊香负责提饭的时候,纪慕云私下给了500钱,让她和厨房的人混熟了,要菜要汤的时候不要小气,又教菊香记账“用完再来拿”。
一来二去,菊香在西府厨房人人熟络,记账、算数也有了根底。后来程妈妈来问双翠阁的事,菊香咬死“什么也不知道”,把程妈妈气得半死。
没想到,此时纪慕云却改了口风:“那怎么行?这里不是西府,上面有大老爷,有管事的六爷六奶奶,哪有我们要饭要菜的地方?真这么去了,岂不是丢了七爷的脸?”
菊香明白过来,耷拉着脑袋应了。
纪慕云还不放心,嘱咐“你去和丁兰、莺歌也说一声,我们初来乍到的,少出门少说话,程妈妈在呢!”
提到程妈妈,菊香打个冷战,忙不迭应了。
待菊香也去等饭,纪慕云拿起筷子,尝一口豆腐:素了点,味道过得去。
怪不得,书里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吃着饭,想起曹延轩,今日必定喝酒,昱哥儿吃的饱不饱?
这个时候,昱哥儿正坐在八仙桌边吃一个椒盐鹌鹑蛋,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大口吞下肚。
曹慷今年五十九岁,头发花白,脸庞清癯,眼皮耷拉着,眼神依然清澈,一句话,是曹延轩年老时的样貌。
曹慷一生没有女儿,嫡子庶子加起来六个,长子夭折,次子、四子远在千里之外,三子、五子在金陵守业,身边只有最小的儿子,难免寂寞。
今日见了嫡亲侄子,见了侄孙、侄孙女,曹慷老怀甚慰,笑呵呵地,问昱哥儿“跟伯祖父说,爱吃什么呀?”
若问别的,昱哥儿或许不会理这位今天才认识的伯祖父,提到吃的,小子就来了劲,“我我我吃包子!”
昱哥儿有个毛病,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纪慕云和蓉妞儿日日逗他,最近会说句子了,就是有点结巴。
曹慷笑得合不拢嘴,看看席面,干烧大黄鱼有刺,肘子只剩肥肉,又是荤菜,四喜丸子也是荤的,就把葱烧海参里的海参挑一根,又盛一勺焦熘鱼片、一只油焖大虾在小碗里,亲手放到昱哥儿面前。
旁边石妈妈忙接过来,用调羹把菜和米饭拌匀。昱哥儿今日没吃零嘴,肚子空着,看大家都夸他,父亲也叮嘱“好好吃”,便一口口把一碗饭都吃光了。
众人觉得这孩子有意思,用吃的逗他,曹延轩知道儿子的毛病,吃饱喝足就开始折腾,告诉孙氏“到外面玩吧。”
孙氏和石妈妈福了福,把昱哥儿抱出正屋,到次间和蓉妞儿玩耍去了。
众人注意力回到席间,曹慷问坐在身边的宝哥儿:“北边的菜,可还合胃口?”宝哥儿是头一回见伯祖父,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答:“伯祖父,孙儿爱吃的。”
“不必见外。”曹慷慈祥地摸摸他头顶,看向曹延轩,“像你爹爹:你爹爹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日日抱着书读,你六伯还满地挖土呢。”
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曹延吉两个儿子博哥儿齐哥儿笑得尤其大声,曹延吉女婿张铭憋得满脸通红,曹慷故去长子曹延英唯一的儿子、长孙涟哥儿微笑,曹延吉自己笑的前仰后合,大叫“爹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要脸面啦?”
这么一来,宝哥儿也不拘束了,捧着肚子大笑。
堂屋另一边是女眷,席间新上了砂锅豆腐丸子,香喷喷地冒热气。一位穿松花绿绣彩蝶穿花褙子、浅蓝曳地裙的妇人亲手盛一碗,递给媛姐儿:“尝尝看,京城有名的砂锅居。”
砂锅居招牌菜是砂锅白肉,今日西府三个孩子都在孝期,菜肴有荤有素。
媛姐儿客客气气地,“谢过六伯母。”
妇人姓范,曹慷同科的女儿,和曹延吉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掌着京城曹府的家务。
六太太指一指男客席面,欢声道“伯祖父说的,你呀和你五姐姐、七妹妹一样,这里就是家里,不可和伯母外道。”
席间还有曹慷长子曹延英的遗孀宋氏,长孙涟哥儿的媳妇郭氏,曹延吉两位女儿也在:玉姐儿是六太太生的,姐妹间排行第五,已经成了亲,今日回娘家陪伴远客;琳姐儿是曹延吉妾室生的,今年十三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玉姐儿斯斯文文地,对媛姐儿很热情:“就是的,六妹妹旅途劳顿,休息两日,过阵我再来,和七妹陪六妹妹到处走走。”琳姐儿仰着头,“瓷器厂有豆汁儿焦圈,南来顺有涮羊肉,和平门有全聚德烤鸭,六姐姐爱吃什么?”
媛姐儿实话实说,“谢过五姐姐。我头一回来京城,七妹说的,我都没去过。”
琳姐儿拍手笑道:“那好办,五姐夫带路,我们三个跟着就行了,五姐夫哪里都认识。”玉姐儿佯怒,“你姐夫又不是赶大车的。”琳姐儿吐吐舌头。
姐妹两人嘻嘻哈哈,一看感情就很好,媛姐儿很是羡慕,对六太太多了几分佩服:不是所有的主母都能对庶女一碗水端平的。
六太太问了珍姐儿“什么时候生,怀相可好”,又问“你五姐姐和大嫂子忙不完的家事,你七妹妹跟着博哥儿齐哥儿写字,六姐儿呢,平日做些什么?”
大概,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媛姐儿便答:“以前在家里,也是读读书做做针线,这两年在学丹青。”
琳姐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五姐姐画的也好,改日我们一起玩。”
媛姐儿嘴上答应,心里有点忐忑,自己学的日子短,别被人耻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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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散席之后, 女眷和孩子们跟着六太太走了,曹慷带着侄子和儿子直奔自己的书房。
“七郎,说实话,我以为, 你不过来了。”曹慷在书案前落座, 皱着眉, 话语之间听得出,对侄儿是真关心:“上月我还和你六哥说, 等后年, 你和你六哥并肩下场。”
曹延轩微微躬身,以晚辈的诚恳态度回答伯父的话:“伯父, 便是您说的, 侄儿本来, 也犹豫的很,和三哥五哥六叔商量几次, 都拿不定主意。”
他细细把数个月来的时局变化和自己的想法说了,伸手比了个五, “等这位到了京城,侄儿便想, 当今,一时半刻算是安稳了, 才起了今年下场的念头。”
曹慷身在京城, 对形势自然比侄儿更清楚,点点头,却又不太赞成, “话是没错, 可, 唉....毕竟不是名正言顺,手段也狠毒了些--我听说,江西地界,上上下下都吃了挂落,没几个能脱身。”
曹延轩眉头紧皱:照这个架势,花锦明父亲花希圣也难逃一劫。
说完这句话,曹慷畏惧地看看紧闭的门窗,换了话题:“听说,丁家、顾家儿郎今年都不下场?”
丁家顾家亦是金陵世家,与曹家向来并驾齐驱,家中年轻一辈人才济济。
曹延轩点点头,面色郑重,“伯父,我想过了,我在家中闷了太多年,把少年时的意气消磨得七七八八,若再不下场试一试,怕是,就此颓废,不好拾起来了。”
曹慷轻轻叹一口气:侄儿的命、科举之路确是坎坷了些。
“今年我冒一冒险,没考上就罢了,认了;万一侥幸得中,我便不出风头不犯错,走一步看一步。六哥下科再考,正好和我错开,有什么事也能两手准备。”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是避免风险,二能争取更多的利益,是世家延续、壮大的铁律之一。
曹慷缓缓颔首,露出欣慰神色:“既然你想好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一点,将来无论如何,莫要后悔才是。”
曹延轩肃容应了。
一旁倾听的曹延吉见是个空儿,亲手用托盘端了三只喜鹊登枝粉彩茶盅过来,先奉父亲,再给兄弟,“老七,有日子没尝我的手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