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倾身去拿水杯,书桌上小台灯的光正好晃在了她的睡裙上,光线能穿过棉布,却无法透穿人类复杂神秘的躯体,形成一片黑色的影子。
她毫无察觉,回头时弟弟已经坐起来了,她松了口气,喂他吃下。
“好好睡一觉。”弟弟又变正常了,许微微安心地笑了笑。
她在家很少戴眼镜,头发洗过后散开,大概到肩膀的位置,刘海剪得惨不忍睹。可恶的是,即便头发被毁成这样,她的脸依旧美丽动人。
笨蛋。傻子。白痴。许巍然在心里骂。
个子矮,脑袋笨,没有自理能力,长得像个初中生,和他一起在马路上被人看到,没人会觉得她是年长的那个。
今天还随随便便就被那个周言给牵了手,西瓜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屁颠屁颠跑去送给别人。
人家周言差她那一口西瓜?
笨得要死,凭什么当他的姐姐。
许微微对许巍然的暗骂一无所知,她抱着自己的小玩偶睡觉,姿势很乖巧,像只小猫咪般蜷缩起身体。
许巍然伸手关了灯。
*
徐招娣出去进货,许微微便要早起一点给弟弟做饭。
她起床时弟弟还在睡觉,他的手机播放着视频暂停的结尾,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许微微看了,但看不懂,给他锁屏了。
清晨上学前的时间永远像在打仗,许微微喊许巍然起床吃饭,许巍然看到手机锁了,一脸阴沉地问是不是她关上了。
许微微愣了下,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兴许弟弟不喜欢她碰他的东西,低声道歉:“对不起……”
许巍然气到饭都没吃,摔门上学去了。
许微微颤了颤,赶紧把饭装进饭盒里,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然然,午饭没带呢!”
许巍然黑着脸等她,许微微追上,膝盖又是一片红。
“你是蠢货吗?四平八稳的路你也能摔跤?”许巍然简直无语,这条路他们从小走到大,走了他妈几千天,这个笨蛋怎么还是会摔倒?
被叫蠢货,许微微是难过的。她委屈巴巴地把饭盒交给许巍然,不走了。
许巍然攥住她的手,恨得咬牙切齿,“一起走!”
“可是,我们说好了的……”
许微微被拽了个跟头,眼看着又要摔,许巍然不耐烦地抱住她,“可是什么可是,我再不管你,你就要被坏人拐走了。”
“哪有坏人?”许微微懵懵懂懂,她怎么会知道弟弟说的是周言,周言在她心里可是唯一的好人,“你不要和我一起走,等你到学校,你同学又要笑话你的。”
许巍然皱眉,“笑就笑,反正都摊上你这么个姐姐了,我还能怎么样。”
要努力学习、要挣大钱,许巍然自有记忆起徐招娣就这么告诉他。
是为了他日后成家立业吗?
并不。
要努力学习、要挣大钱,然后照顾他的傻子姐姐一辈子。
多可笑,他自己都还是个未成年,却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背负上了一生也甩不掉的包袱。
医生说,姐姐的智商只能停留在十二岁左右。
她的身体不论怎么再怎么成熟,心智也一直会是个初中生,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而他要用一辈子去照看这个孩子。
学校快到了,许巍然冷冷地看了一眼。
医生断定她无法在正常学校学习,曾推荐母亲将她送往特殊学校。
但她竟然通过了一次次的考试,念到了现在。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
他倒是要看看,被医生鉴定为智障的姐姐,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
送许微微到二班,许巍然特地扫了一遍里面,没看到周言。
他冷声警告:“离周言远点!”
许微微却开心地笑了出来:“不用的,小言哥不嫌弃我……”
她以为弟弟是担心她弄脏周言,耐心地说着这几天周言对她是多么的好。
许巍然脸部越发扭曲,偏偏许微微对察言观色没有一点功底,直到许巍然再也忍不住,在寂静的走廊里喊出:“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以前对你做过什么?!”
许微微安静下来,手足无措地缠着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让弟弟这么生气。
她还是想为周言辩解,弱弱地说:“小言哥对我很好的……”
“行,他是好人,我是坏人,”许巍然也不想再说了。这个白痴,被人拐走了最好,他又凭什么养她一辈子,让周言来养不是更好?“懒得管你。”
许巍然在班里这么一闹,同学们支棱着耳朵听,纷纷纠结从哪才能打听到其中八卦。
许微微是不要指望了,看她那坐在位置上泫然欲泣的傻样,八成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周言……
同学们望向姗姗来迟的周言。
一身板正熨贴的校服,无可挑剔的满分笑容,和每一位还不算熟悉的同学打招呼时认真澄澈的目光……
八卦魂就这么被周言如沐春风的脸给浇灭了。
许巍然说的那件事,大概率就是周言欺负过许微微嘛,大家年少无知的童年都干过,不足为奇。
人群散开,周言和别人说完话,坐了下来。
许微微抬着镜框,一点一点抹着眼泪。
周言抽出一张绿茶味的纸巾,挑起她的下巴,轻轻擦拭,“不哭了。”
纸巾吸纳了水分,沉甸甸的,周言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刚才同学们已经和他说的差不多了。
“你看,”周言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小衣服,“我昨天给小猫买的新衣服,它要有新衣服穿了,不要试试吗?”
许微微眨着酸涩的眼捧起,这是一件针织的红色背心,不是人穿的,像是小动物穿的,她拿出自己的猫咪玩偶,脱下它的旧衣服,套了上去,尺寸刚好。
玩偶像是换了一只,喜气洋洋的,连歪掉的眼睛都变得神里神气。
她心爱地抱在怀里,破涕为笑,“谢谢。”
“旧衣服给我。”周言塞进书包里,笑着说:“洗洗还能穿,我们以后每天都给小猫换衣服,好不好?”
许微微点头,心里暖暖的。
小猫是她最在意的伙伴了,周言走后,她又是一个人了,这只小玩偶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那种。
她没有想到周言会注意到它,还给她的朋友买了新衣服,所以更感激他。
“看书吧。”周言摊开课本,不再说话。
指尖翻动书页,阳光铺洒在课桌上,周言用余光看到许微微抱着小猫玩偶的满足神情。
眼里划过了什么,又或许没有。
其实那不是专门为许微微的玩偶准备的,他怎么会在意那种没有生命的东西。
那是他小时候买给一只流浪小猫咪的,今天无意间翻到,就拿过来了。
他本来不期待什么,现在却有些庆幸。
还好带了,不然这小孩还真不好哄。
许微微慢吞吞地翻着笔袋,周言无声递过去一块橡皮,她眼睛亮晶晶地捧着,像得到了什么宝贝。
“谢谢小言哥。”
周言温和地笑:“叫我周言吧。”
他并不喜欢她的小言哥,那是一个很讨厌的男孩。
作者有话说:
生命是奇迹哦,微微不是医生说的那样,她只是笨了点,但不是智障。
第7章 情书
微微喜欢我?
周言生来记忆好,很多人记不得两三岁发生的事情,但周言全部记得,更确切地说,是一点都没有忘掉。
他还记得三岁的他第一次看到许家夫妇抱着小微微回来时,他的父母在恭喜许家终于有后,他上去抱了抱小微微,大人闲聊,他就给小微微换尿布。
他做得很顺手,因为他做过类似的事情。
她很小,一到他怀里就笑,徐招娣把她从他身边带走的时候,她还哭了一通。
他那时对许微微无感,反而是回到家后,疑惑地问了一句:“小孩是徐阿姨的吗?徐阿姨的肚子没有变大。”
他看着妈妈不再鼓胀的肚皮,很笃定道:“肚子大了,才会有小孩从里面爬出来。”
爸爸温柔地同他讲:“这种话不可以和许叔叔徐阿姨说哦,他们会伤心。”
他迟疑点头,然后又去盯妈妈的肚子,“那妈妈还会给我带回来新的小妹妹吗?”
父母当时的表情,他到现在也难以形容。
那个刚出生一周、还没能回家看一眼就匆匆去了的小妹妹,是他父母一生的痛。
妹妹是因窒息夭折的,医生说是喝了太多的奶,没人给她拍奶嗝造成的,但父母坚称自己有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喂她吃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失误,和医院吵了起来。
那个年代医院设施尚不完善,谁也不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妹妹走得不明不白,父母消沉了一段时日,决定再也不要孩子了,专心培养他一个。
他们教他做绅士,教他提前学小学的知识,而他也不负所望,成为了大家眼里的好孩子。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身边所有大人和小孩,做人办事滴水不漏,深得大家喜爱,可父母却忧心忡忡。
因为他绅士过了头。他见到乞丐会掏出自己的零用钱,无私给予,见到打架受伤的人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创可贴,贴在人家身上,甚至有过独自跑到孤寡老人家里为老人读新闻的经历。
爸爸妈妈怕他遇到坏人,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千百遍地叮嘱他不要那么烂好心,他就是不听。
这种事情在他遇到许微微之后,才渐渐减少。
许微微那天多大?
他记得很清楚,一岁九个月二十八天,如果她抱回来的那天算是她生日的话。
她刚学会走路就跑出了家门,傻傻地捡地上的垃圾吃,恰好碰到了从书法老师家回来的他。
她弱小、不受宠爱、无人看管,连饭都吃不饱,走一步摔一下,身上脏兮兮,后来还死了父亲,他怜爱至极。
他疼了她六年,但谁也不晓得,他有多讨厌她嘴里的那个小言哥。
周言淡淡看向窗子,玻璃上映着许微微杂乱的头发和小巧的脸,她咬着铅笔杆为一道历史大题发愁,牙齿很小,像打碎了的贝壳。
周言不受控制地靠近她,翻开历史课本,指着几行字说:“背不过的话就先抄一遍。”
许微微恍然大悟,嘴张得很大,周言盯着笔杆上被她咬出的齿痕,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来得突兀,许微微分了心,写错了几个字,又开始去翻笔袋。
周言用自己的橡皮给她擦掉,橡皮渣卷成一条,他轻轻拂开,没有抬眼,“微微,周末要不要去海边玩?”
“我要和妈妈一起看摊……”许微微很想去,但大海是危险的。
她小时候和周言去海边玩,被浪卷跑了差点淹死,最后还是周言跳下海救了她,为此周言生了一场大病,她很久都没能看见他,再然后,周言就走了,她再也不敢去海边。
“不下海,就在海边玩一玩,”周言摸了摸右耳,“我现在也不能下海了。”
许微微纠结了一会,还是不敢,“那我掉下去了,你也不能救我了……”
“微微,我们不下去。”
“不下去也会被浪卷走的。”
“不会。”周言对这个小笨妞格外耐心,用她能听懂的话解释:“你小的时候太轻了,所以浪一打过来就被卷走了,但现在你长大了,浪花打不过你了。”
许微微抿唇偷笑,周言还当她是小孩子呢,她早就知道了,浪花不是人,不会打架,它们只是按照潮汐的规律没有意识地滚向岸边,无意要带走谁,可周言还是习惯那么和她讲话。
成长带来的好处不计其数,不仅体现在身体的生长,头脑,这也算其中一个。
中午许微微依旧自己在教室吃饭,周言有心想从其他同学那边打听些她的事情,没有带上她。
周言无疑是亮眼的,他长得好,成绩不错,在闭塞的小城中,除了和混社会的小青年一起骑摩托够拉风,能和周言这样的人交情好也很有面子,徐福福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周言的关系。
周言为所有人擦桌面、摆筷子。
徐福福按住他:“别忙了,我们自己会弄。”
周言顿住,垂下双手。
男孩子之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孩,他们聊完校花又聊昨天被鬼火少年接走的小太妹,兜兜转转,最后聊到了许微微。
一个外班的男同学问:“哎?你们班那个阿巴最近怎么样?还被廖寻吃着豆腐呢?”
“没有!”徐福福吁了一声,尾音拉得老长,“被我打跑了!”
“我靠,不是吧,廖寻可一米九呢!”
“那又怎么样,我一拳打得他找不着北。”徐福福冷下脸,“阿巴是笨了点,那也是我们班的人,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欺负。你们也别打她主意哦。”
徐福福亮出自己胖乎乎的拳头,不无得意地看了周言一眼。
周言慢条斯理吃着饭,似乎没兴趣参与这场八卦。
男孩坏笑,“阿巴啊,丑归丑,那身材可真不是吹的,有次她摔水坑里,衣服都贴身上了,那个曲线,哇哦!”
他双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葫芦,尤其是上身的弧度,他比得相当夸张,“怪不得把廖寻迷得找不着北,那就是……”
周言递给他一瓶冰镇可乐,没开封的,“喝点东西。”
炎热的尾夏最是需要这种刺激食欲的冰爽,男孩仰头喝下,就听刚才一声不吭的周言突然发话。
“许微微为什么那么孤僻?”
许微微?大家反应了下,才想起来许微微就是阿巴的大名。
徐福福皱眉,“我们也想和她玩,但她太笨了,说什么都听不懂。我们聊八卦,她傻子似的问,‘你们为什么在背地里议论别人?’,带她体育课一起玩吧,她不是摔倒就是被球砸到,关键她还不哭,一脸委屈可怜,就跟我们故意打她一样,班主任从来不问理由,无脑训我们。时间长了哪还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