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春潭砚【完结】
时间:2023-03-23 11:37:01

  伸手把玉奴抱过来,捏了捏小东西的耳朵,“臣就准备伺候小殿下,没别的念想。”
  这句听着中意,可又觉得含糊,像场面上的奉承话似地,茜雪垂下眸子,用手够那些画红格子的纸,一张张翻着道:“供奉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公主哪里不明白,说出来臣慢慢解释。”
  茜雪也不看他,继续笑吟吟:“首先伺候两个字就不清不楚,供奉乃前朝大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万万轮不到这两个字,再说也没有拴住别人一辈子的道理,就算是身边宫女也需安年份放出去,嫁人成家,以享天伦之乐,何况供奉。”
  听话听音,苏泽兰何等聪明,原来小殿下拐弯抹角想问自己会不会成亲,他忍不住笑,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关之事,半带揶揄,“皇恩浩荡,眷顾宫女们青春年华却白白耗费在宫闱,所以才按例放出去,我一个无牵无挂之人有什么可惜,难不成还要成家。”
  说得轻松,茜雪倒糊涂了,抬眼问:“供奉也还是大好年华啊,如何不愿意寻一个如花美眷,而且——”猛地噎住声,脑海里浮现出段夫人美丽的脸,扭扭捏捏道:“说实话,就连段殊竹一个宦官都娶了绝色佳人,供奉为何不可!”
  她说完便偷摸瞧他,提起段夫人自己却脸红,但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抿唇角似在叹息,“段殊竹运气好,不是人人都有那个福气,再说人家可是枢密院主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出身簪缨世家,我是个才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怎么比得上。”
  不肖说,肯定是由于当年未婚妻被夺走心有不甘,故意这么讲来自嘲。
  茜雪不由得心软,供奉之前受过不少苦,怪不得枢密院胡乱编个理由,便把对方囚禁若许年,如今看来就是为了段夫人!
  可惜段殊竹势力太大,就算做出伤天害理,有违人伦之事,也拿他没办法。
  公主凑过来安慰,淡紫色披帛荡到玉奴眼睛上,小家伙动了动,苏泽兰伸手去抓,却与迎上来的小殿下撞个满怀,茜雪“哎呦——”了声,往后倒的腰肢被对方扶住。
  冲劲太大,发髻间的金步摇就要打上他的脸颊,鼻尖碰上红唇,羽毛拂过般轻轻一触,她禁不住打个激灵。
  身子却没往后退,长而乌黑的睫毛下是如漆点的眸子,苏泽兰愣一下,将手松开。
  沉默,空气里升起暧昧之色,他扶过她腰肢的手温热不已,指尖还留有记忆,软绵绵纤细,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腰了,不似他记忆中在雪兰湖畔的那一抱。
  窗外蝉鸣声四起,火辣辣地惹人心焦。
  “皇后娘娘来了——”耳边传来杏琳的声音,两人方才回过神。
  李白紫带着贴身侍女细娟,春风十里地走进来,乍一见苏泽兰十分意外,不过很快恢复笑脸,“公主,今日母亲带来单笼金乳酥,拿来与公主尝尝。”
  茜雪吩咐杏琳接过来,客气道:“皇后大驾光临,承香殿已是蓬荜生辉,怎么还带礼物,真是折煞我。”
  皇家的人天生会说漂亮话,苏泽兰笑了笑,施礼告辞,走出门又被杏琳叫住,塞一盒金乳酥过来,“殿下说供奉带回去做夜宵吧。”
  公主还是拿自己当宠物养,他无奈,点头说谢,又道:“殿下若是晚上再打格子,还要劳烦你给我送过来,省得熬坏眼睛。”
  杏琳忙回是,眉眼弯弯戏谑:“供奉也太宠了,明日一大早还要去翰林院待职,依奴说更要仔细身子才对。”
  “没事——我喜欢打格子。”
  他转身离开,杏琳啧啧两声,怪不到招人喜欢呢。
  殿内的李白紫还在与公主说话,没讲几句就扯到陛下,茜雪知道苏贵妃得宠,皇后心里难免有怨气,此番来也是为此。
  她实在爱莫能助,就算能劝得陛下去栖霞殿,讨人喜欢也教不来。
  皇后容貌端丽,按理来讲是个美人,但性子太无趣,陛下毕竟年轻,天天对着那些一板一眼的朝臣早够了,回到后宫就想轻松一点,弄得又和上朝似地,谁能愿意。
  可李白紫眼角泛红,又实在可怜。
  茜雪捡起块金乳酥,琢磨一会儿,道:“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胸怀宽广,能容得下后宫众姊妹,我听说过几日是苏妹妹生日,陛下还没说什么,皇后何不拿来操办啊?”
  对方呆了下,苏雪盼已经得到盛宠,如果自己再给那个妖精办生日,后宫岂不都会认为她刻意巴结,以后的日子愈发没法过了。
  头低下,只用帕子擦擦唇角,并不应声。
  茜雪明白,吩咐杏琳与细娟去端清茶漱口,屋内只剩二人,语重心长。
  “皇后,实不相瞒,当初立姐姐为后,妹妹也下了功夫,必然不会害你。皇帝是我的弟亲弟,他最在乎什么,我最清楚,咱们陛下心里装的是天下,男/欢女/爱不过应个景,无论现在谁得宠,只要姐姐坐稳皇后的位置,谁也不用顾忌。皇后最要紧的是有中宫气度,有容乃大,姐姐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明白。”
  李白紫眉宇有些动摇,仍旧未张口。
  公主笑笑,拿起扇子摇了摇,“姐姐只要想着陛下就成,何必在乎外人想法,何况后宫熙熙攘攘,风过一阵吹一会儿,最后还不是要依着圣意。”
  皇后抬起眼皮,露出吃惊之色,原以为十七公主养尊处优,不会懂得这些道理,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生在后宫之人,无论再天真也总有几分厉害,还是姑姑说得对,不如就听公主的话,漂漂亮亮让苏雪盼风光一回。
  自己要的是圣心。
  金吾执夜,水晶帘动,苏泽兰靠在青枝屏内喝茶,抬头隔着灯火望月。
  不一会儿矅竺走进来,呈上封信,眼角流出狡黠的光,“大人,这回可放心了。”
  苏泽兰瞧了眼,随手将信放烛火上点着,“你真是个机灵鬼,可知我担心何事。”
  矅竺腼腆地笑:“瞧大人说的,奴如此愚笨,哪能猜得到啊,不过是看大人这么晚还不睡,肯定等着信呐。”
  对方没接话,拿出一叠宣纸来,用笔敲敲,“不睡是因为有重要的事,就是打格子。”
  矅竺满脸诧异,苏泽兰轻笑几声,手执宣州笔,一笔一划开始描格子,小殿下没送纸来,但他知道今日那些远远不够,趁夜弄好,明早赶着给她交差。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春暖睡鸳鸯(十一)
  今日早课, 皇宫东侧的崇文馆传出阵阵读书声,一水的女子轻音,漫过庭院里碧荷生幽的花池。
  屋内正中, 紫檀圈椅①里坐着礼部侍郎崔彥秀, 不大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两鬓与唇下的络腮胡斑白,脸部极其瘦削,但嘴角带笑,威严里又有一丝亲切。
  下面的只有几个未出嫁公主, 正在一本正经念《女论语》,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诵完课便要书写, 一张张宣纸洁白无瑕,平铺在红木桌面,方正红格子工整漂亮,十七公主拿起紫毫尖, 一笔一画地写。
  每个格子都是苏供奉画好,看着自己的字落在他的格子里, 茜雪抿唇而笑,从没有做功课做得如此心情舒畅。
  崔侍郎负手在屋里踱步,一边讲解着《女论语》,一边看公主们写字, 瞧第一排的十七公主面带春色, 不自觉也笑起来, 小公主今日心情不错,不似平时读起书就愁眉苦脸。
  早课不一会儿就结束,几位公主陆续离开,崔侍郎走前几步,捡起十七公主桌上的宣纸,笑道:“殿下今日的格子画得特别好,可见最近几个月十分用功,臣非常欣慰。”
  茜雪站起身,尴尬地笑了笑,“谢先生夸奖。”
  崔彥秀个子极高,清瘦单薄,此时站在公主身边,挡住了窗外金光四射的艳阳,在他花白胡须上落下阴影。
  眸子含笑,又有些欲言又止。
  公主聪慧,收好桌上的书,好奇问:“先生是不是有话说?”
  对方沉吟半晌,竟显出一丝腼腆,“公主,其实臣可能教不了殿下几日了,在此告个别。”
  茜雪吃惊,从没听说过崔侍郎会有职位变动,即便有也可以继续教书啊,莫非听说自己要招驸马,出宫立府之后的公主自然不用再到崇文馆念书。
  她心里着急,连忙解释,“先生怎么这样说,是不是听到外面传闻,不管什么都别信,我……虽然算不上好学生,还是想与先生一起读书。”
  对方抿唇点头,不大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公主是不是好学生,要臣这个教书先生来说,依臣来看,公主是臣教过最好的学生。这件事与殿下无关,是臣自己的事,臣……老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茜雪哦了声,原来是想告老还乡,她自然没有拦住的道理,笑嘻嘻地:“知道了,那先生以后有空闲,要来宫里看我啊。”
  崔彥秀点头称是,抬起眸子瞧眼前的小公主,他教她十来年了,看着对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长成仪态万方的大棠公主,人都说十七公主娇纵,只有他心里明白,公主的心底多么洁白无瑕。
  “公主,老臣与你叙叙旧吧。”
  崔彥秀往前走几步,撩绯袍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茜雪觉得有趣,从没见过先生如此随意,也过来坐在一旁,两人对着庭院里的荷花池说起话。
  “公主,臣自先皇还是太子时就在宫中侍奉,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礼部员外郎,后被先皇赏识,升至礼部郎中,又给如今的圣上教书,才遇见了公主,有这番师生之缘,其实——臣不才,并不喜欢在朝中做事,反而很愿意给公主教书。”
  茜雪吐舌头,自己这些年可没少气对方,怯怯地:“可惜——我从不好好念书!”
  对方笑着点头,“有的时候,臣也真生公主的气,明明冰雪聪明却不爱圣贤之书啊。”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偏头看着茜雪,神色凝重,“但臣心里一直认为公主将来必成大器,能给我大棠带来明媚正气。”
  十七公主不由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先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她这个人从小就被人宠爱,好像没做过任何有意义之事。
  神色好似被吓住一般,惹得崔侍郎笑得胡子颤。
  “公主可还记得那年上元灯节,崇文馆里闹得厉害,那是公主殿下的猫儿丢了,最后发现在墙角的梧桐树上,那么多太监侍女,又是爬树又是逗猫,生怕猫儿摔了,搞得人仰马翻,差点把那颗千年古树给砍了。”
  提起这件事,茜雪愈发无地自容,为只猫儿闹得半个皇宫都快翻过来。
  垂下眸子,不敢接话,却听崔侍郎接着道:“臣当初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公主娇纵,但当玉奴被太监抱下来时,臣发现公主并没有去瞧猫儿,而是看着梧桐树上繁茂的枝叶,原来上面有一个鸟巢,里面还有嗷嗷待哺的几只小鸟,公主是担心玉奴吃了那些初生的鸟吧。”
  茜雪脸一红,没想到崔先生如此心细如发,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对方仿佛能看出她的心思,语气愈发轻柔,“公主,凡事以小看大,佛经上常说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人的善念皆在瞬间,臣自认为没什么本事,唯独擅于识人,说句僭越的话,我与公主也算多年之交,但愿殿下能永远记着那一巢被救的小鸟,不忘初心。”
  先生平时严厉,很少这般轻声细语,夏日阳光黄澄澄地打下来,仿佛在崔侍郎脸上镀了层金色,他的眸子晴朗,像画里人那般气定神闲。
  茜雪不由得愣愣,总觉得先生今日很不一样,可又说不上为什么,半晌才问:“崔先生的家乡在哪里,有空我也可以去看你。”
  “臣的家乡在镇江。”
  “哦,是镇江啊,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君还②的镇江。”公主念完,调皮地:“这回我说得每一个字都对吧。”
  崔彥秀哈哈大笑,“对。”
  先生笑得爽朗,茜雪也跟着抿唇乐。
  她想着以后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取下腰间一对蝶形和田玉佩,道:“先生,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金银珠宝先生也不稀罕,这块玉佩并不贵重,但样子极好,昨日陛下才赏给我,用作留念吧。”
  崔彥秀恭敬地接下,施礼道谢。
  公主笑吟吟,心里寻思对方能如此高兴,大概是自己的功课真有进步,还要多亏苏供奉的格子画得工整。
  今日心情好,回承香殿就下小厨,做了盘消暑的绿豆糕,翠翠得好看,准备犒劳一下大功臣。
  端出去的时候已快到宵禁之时,吩咐杏琳点着灯,快步往兴庆殿去。
  刚来到门口,还没踏上石阶,忽见不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十分眼熟,但来不及仔细琢磨,只惦记着食盒里热腾腾的绿豆糕。
  苏泽兰刚换了中衣,抬眼瞧见茜雪站在竹帘外,公主进兴庆殿和逛自己后花园似地,如今连通报都不让,他心里却觉得亲昵,本来这里的一切也都属于小殿下。
  没有外人,两人也不必奉行君臣规矩,苏泽兰轻轻从后面绕到近前,伸手去够公主手里食盒,茜雪只闻到身后一股浓郁海棠香,转身来看,迎上他秋色连波的眸子,柳绿色薄纱中衣落在肩膀上,隐约可见里面肤色,她脸一红,直往后退。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多吓人。”
  苏泽兰一边笑一边打开食盒,“原来是绿豆糕啊。”捡起块放嘴里,慢悠悠地:“殿下,是你突然跑到我这里来吧,谁吓唬谁。”
  茜雪哼了声,走到青枝屏后坐下,单手撑住头,“我不过来谢谢你,供奉有心了,今日那些格子讨得先生喜欢。”
  对方没接话,塞了块糕到公主嘴里,“殿下看起来很喜欢这位崔侍郎。”
  茜雪嘴里塞着绿豆糕,腮帮子鼓鼓像只小松鼠,嗫喏着:“是啊,不过他要走了,告老还乡,以后还不知要让谁来教书,估计比不过崔先生。”
  苏泽兰抿口茶,调笑道:“小殿下这是先入为主,你怎知后面的先生不好,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个人有个人的归宿。”
  她抬眼看他,居然说得满口轻松,心里不是滋味,抿唇道:“对,人和人总要走散,再好也不过一时。”
  公主漂亮的眉宇蹙了蹙,不肖说又在胡思乱想,苏泽兰故意逗她,“是啊,纵使是父母妻儿,善恶生死亦不能相助,到头来都是赤条条一个人罢了。”
  果然是个心冷之人,听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搅了搅披帛,发火也没由头,怪自己大晚上到这里找不顺心。
  苏泽兰探头看,瞧对方发红脸颊,“公主最近气性越来越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惹着了。”
  “惹着就惹着呗,怕什么!”站起身,若有所指,“反正你和我也是迟早要散的宴席,一个要过阳关道,一个会走独木桥,将来谁也不挨谁呢。”
  “臣可没那么说。”又尝口绿豆糕,津津有味,“那句话说的是天下人,不包括臣。”
  茜雪回头,不解地望着他,看这人舌灿莲花,还能生出什么花样,苏泽兰这才走过来,微微俯身,“臣早就附属于小殿下,不算一个人,万万离不开。”
  她咬嘴唇,“要死了,连人都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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