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苏泽兰笑说换好衣服,“好久没穿道袍了,我还想得很,不如将来出家修行,可以天天穿。”
听听——人家为了穿道袍还要脱离红尘呢,早知就让他在外面淋雨算了,被雷劈劈,让上天早点收了这个妖孽,省得自己心烦意乱。
苏泽兰瞧小殿下坐在帷幔里,背影都看得出不自在,估摸梅花鹿的事还没过去,也是——谁能想到他这个岁数还和人赌气,何况让公主不痛快,纵使有理也无理,自己一路艰险上山,难道不是为了哄她。
哄人就要有哄人的态度,苏供奉素来在行,既然小殿下不愿意搭理,他索性也不说话,把猫儿抱到案几上,转身开始拼胡床,两三只连在一起,坐上才开口,仿若自言自语:“今夜臣就睡这儿吧,公主肯定也困了,早点休息。”
说罢就躺倒,身下的胡床吱呀呀一阵乱响,引得茜雪掀开帷幔瞧,苏泽兰身高八尺有余,那些胡床拼在一起连他三分之二都没有,大半个身子落在外面,青色道袍晃晃悠悠,能睡才见鬼。
她看着一向风流倜傥的苏供奉倒在窄小胡床上,别别扭扭像个落魄小商贩,忍不住又想笑,面上还要端得庄严,起身下榻,冲着闭眼打盹儿的花猫道:“晚上眯觉不晓得要上床来啊,也不看哪个小案几能放得下你,非要在外面闹腾得喵喵叫,自己不睡就算了,还吵到别人,作孽!”
猫儿竖起耳朵,一会儿又耷拉下来。
听话听音,苏泽兰眯起眼,偷偷看对方,只见公主一甩帷幔,赌气又钻回榻里,不吭声。
他禁不住寻思,这是——能进去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茜雪:想得美!
供奉:臣哪里敢想。
①骊山老母殿的签。
②徐再思 《折桂令·春情》。
第55章 水边开芙蓉(三)
烛火炸了个响, 腾然生在静默空气里,比外面的风雨还要触目惊心,细纱帷幔轻轻摆动, 看久了便如白浪翻涌, 渐渐眯住眼眸。
小花猫打个哈欠,懒洋洋张开嘴又合上,圆鼓鼓眼睛瞧了下对面人,懒得理这些痴男怨女的人间把戏,再度眯起眼。
苏泽兰坐起身, 胡床又吱呀响了一阵, 他闭起眼,寻思自己刚才想什么——若是之前,他不过拿她当小孩子,又敬又爱,虽说男女授受不亲, 但非常时刻只要将帷幔挂上,两人保持距离,眯一觉也说得过去,但如今他心思不净, 却是万万不能了。
鸦青睫毛落下阴影,给这张过于艳丽的脸平添一种魅色, 偏偏身穿道袍又禁欲得很,落到对面偷偷透过帷幔缝隙瞧的公主眼里,对方半天不动,气得她直咬嘴唇, “生成这幅样子还想修道成仙, 穿上道袍也不像, 哪个师傅会收你!何况笨得要死,讲那么明白也听不懂。”
苏泽兰一副闭目养神,打坐念经的状态,茜雪实在待不住,莫非就这么坐一晚上!她可没让对方罚坐的打算,苏供奉的腿在兴庆殿里受过寒,大半夜雨中淋个透心凉,这会儿又直挺挺做竹子,到时候犯了病还不是自己心疼。
想一下,索性又撩开帷幔下床,走到禅房的书架前,取一本《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随手放到对方手边,转过身,心里急还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供奉,我看天没多久就要亮了,你不如到榻上来给我讲经吧,反正——都睡不踏实。”
最后一句明显带气,无奈声音太娇甜,威慑力全无,倒显得勾人得紧。
惹得身后人心里直打颤,如今连一句话都受不了,心猿意马确实需要念念经。
苏泽兰站起身,柔声道:“好,臣遵命。”
他瞧小殿下已经在榻里裹着被子坐好,便走到近前,先将帷幔挂起,又撩袍子坐在一侧,身子靠在床围上,茜雪故意踢了踢被子,歪头不看他,苏泽兰会意,小心拉起被子角,盖在身上。
乖得像只猫儿,都快让人忘了对方是那个传闻中恐怖的权臣魔头 ,也无妨——反正她从来也不怕他。
苏泽兰毕恭毕敬打开《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问:“公主想听哪一篇?”
茜雪困得眼皮打架,强撑着回:“都可以讲的吧。”
她快睡着了,苏泽兰抿唇笑一下,缓缓翻着经书,自顾自念起来,“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①。”
余光瞅了眼不停打盹的小殿下,声音放得更轻,“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②。”
茜雪打个激灵,看自己快埋到被子里的下巴,硬是挺直身子,问:“何为六欲,何为三毒啊?”
苏泽兰忍住乐,答:“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三毒,贪、瞋、痴。”
“哦,知道了。”嘴里说着话,魂早就飞去梦周公,脸落在青色棉被上,乌发挡住半边,桃花眼紧闭,眼尾如弯月的边儿,托着眉宇藏的那颗红痣,似扁舟红日,灼灼其华。
嘴里还在不停念叨:“贪、瞋、痴,犯了——如何……”
他合上书,仔细放到案几上,将身下的枕头放好,伸手把她搂到旁边睡下,看一汪青丝落到指间,熟悉的花香四溢,才看清对方发髻别着一朵海棠花,那花瓣掉了下来,打在小殿下的眉间。
想给她拂掉,却发现动弹不得,一只手被压在腰部,另一只又让对方紧紧拽住,如此一来,便真像拥着殿下在睡了,可他起先只打算帮她躺好而已。
公主还没睡熟,如果强行抽手,只怕会醒,他瞧着她鼻息温柔地起伏,终于还是没忍心。
可那瓣海棠花万一落到眼睛上,想必不舒服,苏泽兰无奈低下头,试图用牙尖轻轻咬起来,温热的唇一瞬间贴到小殿下细腻肌肤,红痣游在鼻尖,禁不住浑身颤栗。
这是在作死,立刻收了回来,再不敢僭越。
茜雪被弄得挪了挪身子,惹得他屏住呼吸,听对方不停嗫喏:“犯了如何……”
幸亏没醒,他笑着回, “犯了,便会受苦,受惩罚。”
“那苏供奉——就该受罚!”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仍旧闭着眼,“被雷劈……最好了,省得乱跑,惹人……烦。”
苏泽兰愣一下,眼里的笑意却更深,绕有兴致地问:“臣做错了什么,还要被雷劈。”
对方显然没听到,舔舔嘴唇,头靠在他的臂弯里,蹭了两下便睡熟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屋内油灯半明半灭,按理来说天该亮了,只是乌云压顶,层层叠叠,太阳偷闲,躲得不见踪影,黑夜依旧笼罩大地。
苏泽兰将头靠在枕上,今夜注定不能睡,需要留心外面动静,又觉得两人离太近,往外移一下,瞧对方红扑扑脸颊,知道她听不见,心里却急得想说,“其实被雷劈也挺好,这样臣可以挡住所有的雷雨,小殿下就最安全。”
他是心思沉稳的性子,虽然长了张舌灿莲花的嘴,但说出来的话要让人听到才有用,这会儿急着表白,也不知为什么,脸腾地发热,心里害怕起来。
怕这颗再也不受控制的心,飞出去便回不来,怕泥足深陷,没有退路可寻,忽地明白了当年的段殊竹,站在权力之巅,心狠手辣为何会被自己牵制,还不是由于冷瑶。
如今兄弟两个同一宿命,都有了别人不能碰的软肋。
可他又怎么能比得过亲哥哥,对方出生名门世家,与冷瑶青梅竹马,哪怕分别数年,瑶瑶心里始终有着段殊竹三个字。
而自己何等平凡,年纪又大公主许多,十来岁是个尴尬的年纪,老也算不上老,年轻却又不沾边,家世更是惨不忍睹,还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过去,即便公主真心悦自己,他都不忍心。
何况公主怎会看上他,两人之间所谓的情也是由于小殿下心底好,见不得自己在兴庆殿受苦,是啊——兴庆殿,在那里他威胁过生父,设计过冷瑶与段殊竹,才离开没多久竟然快忘了,忘记自己是个如何冷血无情之人。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殿下。
安心为她铺路,寻一个青年才俊才是正经。
想到这里,眼前立刻浮现出修枫的样子,然而理智骗不了心,依旧觉得对方碍眼。
思绪万千,怀里的小殿下越来越温热,软绵绵若云朵绕身,暖了他总是冷冰冰的身体。
“殿下,我若是——晚生几年就好了。”他喃喃地说,已经听不清自己的话。
这场暴雨下得又久又沉,铺天盖地直到午后,太阳勾头,渐渐露出云层,金吾卫立即奉旨上山,迎接公主回宫,由于昨晚修枫已经禀告陛下,十七公主留宿老母殿,棠檀桓才放心等到现在。
骊山之上,禅房内的茜雪是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翻个身,瞧见直棂窗透出微光,打个哈欠才反应过来,昨晚还在听苏供奉讲经啊,腾地坐起来,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竟空无一人。
居然不见了!莫非不过是场梦,她着急下床,无意间碰到枕边的书,看到《太上老君常清净经》,才确定苏供奉昨夜真来了,不是她痴心妄想。
敲门还没停,茜雪应声,两个小道姑端碗清粥走进来,施礼道:“公主,今早我们看殿下还没醒,没敢打扰,如今金吾卫已经在外等候,公主先吃点东西,好回去。”
她嗯了声,坐下喝粥,试探地问:“早上你们进屋了吗?”看对面露出狐疑神色,立刻笑着说:“哦,昨夜我这里有只小花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想问一下,你们看见吗?”
小道姑摇摇头,“清晨我们推门瞧了眼,并没有花猫啊。”
茜雪继续垂眸喝粥,寻思苏供奉不会又翻墙出去了吧,伸手还挺矫健,噗嗤笑出来。
她晓得他昨晚是来哄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月黑风高,见到的时候就不气了,只是心里仍旧搞不明白,不知对方为何非要替别人认错。
苏供奉这个人,心思真是难猜。
茜雪吃完饭,临出门前问仙姑要了那本经书,放好了才骑上绯樱,随金吾卫回到华清宫。
到了留香殿,先沐浴更衣,接着梳妆打扮,折腾半天才去见陛下,看着她无事,棠檀桓才长出口气,劝道:“皇姐,以后再不可贪玩,万一有事如何给太后交代,还好她老人家昨天早上起驾回宫,不知道你闹这么一出。”
“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至于丢啊。”
她巧笑嫣然,端起清茶抿了口,目光落在飞霜殿大堂内,一丝丝缠绕,寻着心上人的影子。
梨园的歌姬在唱曲,声声入耳: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③。”
相思啊,顾名思义,讲的是彼此念想,她这满腔柔情也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到头来全要付之东流,想必还没那个牵肠挂肚的福气,算不得一句——相思若何,芭蕉听雨,痴绵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①②出自《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③温庭筠《新添声柳枝词》。
第56章 水边开芙蓉(四)
苏泽兰人还在山上, 早上发觉外面有动静,连忙藏在院中大树后,等人离开再翻墙出来, 找到昨晚拴在道观草屋内的马, 又整理仪容,来到前堂听了会儿讲道才离开。
公主被金吾卫接走的时候,他恰巧也看到,瞧一众人走远了,只剩自己, 才慢悠悠地下山。
雨后空气轻灵, 翠鸟莺啼,一声声鸣叫显得树林越发幽远,地面柔软潮湿,被风吹落的野花凌乱,点缀着枝枝蔓蔓, 暴雨流下的清溪流淌,他闭上眼,听耳边马蹄声,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会儿下了山, 还要面临那些熙熙攘攘,身为一个深谙此道的权臣, 也曾叱咤风云,如今却觉得疲惫。
指尖发软,怀里还留有昨夜温柔,一朵云飘入又飞出, 扰乱了他素来平静如水的心。
若是能寻到一处安静地, 只有两个人, 他就看着她,无论做什么都挺好,花池里养鱼,园中种树,捉上几只小猫儿,悠悠哉哉,一般的生活琐事自己都能做,做饭可以学,应该会把小殿下养得很好吧。
可惜她长大了,不能总待在自己身边,女大不中留,总要嫁出去,他又不能陪她一辈子,转念想为何不行,自己只比公主年长十岁,仔细保养身体,应该可以相伴很久吧,段殊竹也比冷瑶大五岁,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康健,天天活蹦乱跳。
他想着想着,自己都笑出来,幼稚得可以。
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可不少,没时间捉摸这些有的没的,他捡了些海棠花籽,策马奔腾,一路飞奔而下。
皇帝在华清别苑住满三天,择日回宫,第二天上朝便接到一份奏疏,状告尚书省左仆射欧阳丰曾派人到御史台威胁崔彥秀,致使对方畏罪自杀。
棠檀桓面上凝重,心里舒坦,果然不出所料,回来就有事等着,一步步都踩到自己心上,他还不确定谁促成,八成是那位苏供奉,既拦得住翰林院,又与枢密院的关系不清不楚,本事真不小。
无论如何都好,他就坐收渔翁之利。
一份逼迫崔彥秀致死的状子,一张亲生儿子状告父亲的奏疏,后者危力太大,欧阳丰死罪难逃。
棠檀桓并不心急,先吩咐南衙围住左仆射府,羁押欧阳丰,又派御史台与刑部会审,罪证都已落实,对方瞧见亲生儿子的奏疏,当场气晕过去,别的罪名都好说,亲人背后一刀,足以治他于死地。
这案子翻不了,临死前也不明白雨霖为何如此,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若是完了,欧阳家也无人躲得过。
欧阳左仆射关入死牢,守卫长传话,皇帝念在他对朝廷有功,网开一面允许亲人探视,欧阳丰只只愿意见夫人,嘱咐对方与自己撇清关系,只当所有事不知情,另告知大理寺卿千万别来求情,大局已定,连累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那个亲生儿子,他摇摇头,再也没有望日的意气风发,眸子涣散,悠悠道:“我也顾不得他了,纵使我真有罪,状告生父致死,自己也很难善终,夫人只管顾好身体,至少李家还能护住你。”
欧阳夫人泣不成声,没想到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亲生儿子害死父亲,灭绝人伦,只怕最后谁也保不住,她就算讨得一条命,也无颜面见人。
“夫人,你——”欧阳丰抖了抖双唇,瞧眼前人两鬓如霜,心里一阵难受,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伸出戴着镣铐的手,握住对方,“为夫知道你疼惜雨霖,这件事我也仔细想过,只怕他也是被人利用,此人为达目的竟挑拨父子相残,足以见心思狠毒,你们还有皇后——都要小心啊。”
镣铐在漆黑牢房发出一丝丝冷森森的光,铁栅门一拉一合,哐当作响,无论生前如何花团锦簇,如今也如秋风扫落叶,萧萧瑟瑟,一片影子都落不下。
夏日又下起雨,雷声轰鸣,欧阳雨霖骑着马,就站在御史台门前,旁边的景儿撑起伞,被一把推开,瓢泼大雨瞬间浇透身体,身体直打寒颤,大脑一片空白。
仆人并不放弃,再次凑到近前,试图给对方挡雨,一边念叨:“公子节哀啊,千万不要弄坏身子骨,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