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在——他忽地笑出声,音色凄厉,绝望又恐怖的脸色让对面景儿吓得噎住声,到了这一步,哪里来的青山,本以为最多判个告老还乡,偏偏又弄出来逼宫崔彥秀,他了解父亲,绝无可能做这种蠢事,还让对方抓住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不只害得欧阳一族家破人亡,更成为众人唾弃的笑柄。
父亲临死前都拒绝见一面,心灰意冷的母亲被接回李家,半句话都没留下,偌大的欧阳府真就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血雨腥风。
他告发有功,可惜生父罪孽深重,不被株连九族就已算皇恩浩荡,还有什么可以奢望。
到头来也是死路一条。
欧阳雨霖心有不甘,想到苏泽兰就怒火中烧,虽然没有证据,但此人绝没安好心,自己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阴沉的目光落到景儿身上,云锦帕子是对方带来,不可能一无所知,猛地伸手扯过家奴衣襟,狠狠道:“是谁给你的帕子,老实交代,我要见他一面。”
景儿吓个半死,如今这人光脚不怕穿鞋,一时冲动要自己的命也有可能,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公子,那个——是矅竺公公给奴。”
“矅竺!”
“对,就是翰林院苏供奉身边的人。”
欧阳雨霖手一松,彻底傻了眼,方才明白一切都是圈套,早就设计好,只等自己上钩。
哪里来的公主倾心,全是对方模仿字迹,故意引他,最终就是要帮助翰林院搬倒尚书省。
居然利用儿子来对付生父,导致父子相残,心思何等歹毒,不过倒也附和对方的传闻,苏泽兰本身就是一个弑父之人,他怎么忘了!
他去找他,拼死告御状,撕个鱼死网破,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无人信,反正活不了,起码死得有价值,欧阳雨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来回琢磨,哭哭笑笑,众人皆以为公子疯了,风言风语满城飞。
没多久,长安城就传出欧阳雨霖自杀的消息,皇帝念在对方年轻又大义灭亲,追封为翰林院学士长,以厚礼安葬。
至此尚书省一溃千里,再也不成气候。
天子与翰林院关系却越来越亲密,所有奏疏都由翰林学士李清欢亲拟,再由亲信传到六部,原先负责诏书的中书与门下省也形同虚设。
朝堂上的风向马上变了天,上官云郁无论到哪里都备受追捧,他素来刚正不阿,此时还有点受不住,干脆将所有事交给李清欢与几位学士,自己躲在家里不出门,又吩咐奴仆不可放人进来。
苏泽兰仍旧一副闲人样子,仿佛所有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过了七夕便是立秋,宫里的树木逐渐凋零,他在外的府邸也快建好,修枫几次来问,总推脱不见也没理由,只好碍着面子聊了下,中秋后便可入住新居。
苏泽兰不发愁别的,只琢磨如何给小殿下说,免不了对方又要闹脾气,尚书省才倒台,崔彥秀的仇总算能报,但公主心软,欧阳雨霖的事让对方一阵唏嘘,最近才缓过来没几天,他又来找事。
好在那日从骊山上取了几颗海棠花籽,回来就偷偷种了两盆,若是照顾得好,秋日也能开花,到时候留给小殿下,哄她开心。
苏泽兰午后正在浇花,忽听竹帘外矅竺叭叭地说话,“哎呦,老祖宗怎么来了,午饭可用了!”
“小人几日不见,就想得慌。”
他把洒壶放下,扭身瞧段殊竹从帘子后绕过来,春风满眼。
“兄长来了,好久不见。”他也立刻喜气洋洋,亲昵至极,“总想去看看你呐。”
段殊竹一点儿也不客气,坐下端起茶,看里面有调料又放下,笑道:“你哪里有空,前几日朝中闹得厉害,还能想起我嘛。”
苏泽兰先嘱咐矅竺去煮新茶,又摇头回:“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兄长也说笑,我能闹腾也是托了枢密院的福,弟弟心里清楚。”
对面人点头,眸子里的笑意仍不见底,“你这个人就是会说话,不过咱们兄弟之间不用打幌子,如今尚书省大势已去,我自然会兑现承诺,解决十七公主和亲之事。”
“多谢兄长!”
段殊竹抿唇笑出声,随手扔过来封信,“你确实该谢谢我,救你一命。”
他打开信封,俊秀熟悉的字体落入眼中,原来是欧阳雨霖临死前写的状子,找人交给段殊竹,对方虽然生前与枢密院势不两立,但那会儿无计可施,不得不承认,当今只有段殊竹才有手段力挽狂澜。
想借段殊竹的手,杀了自己。
他抬起头,瞧眼前人,段殊竹已经走到那两盆花前,眉目低垂,看不清喜怒。
“你养的是海棠吧,我记得母亲生前最爱这种花,无论如何,我怎么能对亲弟弟下手!何况欧阳雨霖还欠我一个蝴蝶筝,姝华闹了半天呐。”
作者有话说:
欧阳雨霖:居然是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蝴蝶筝的事大家还记得吧。
第57章 水边开芙蓉(五)
秋月明若水, 荡漾出银雾波纹,映在绿树窗台,廊下的猫儿喵喵叫, 偶有秋蝉声响起, 转而又隐入一片漆黑。
苏泽兰将两盆花放在床边,用银鎏金錾刻花卉纹剪①修着刚冒出的枝叶,新抽的芽在烛火中落下阴影,他瞧着出了神,脑海里浮现出段殊竹的那句话——海棠, 母亲最喜欢的花。
母亲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实在陌生, 像个从不存在的事物,除了那个挺好听的名字,柳雾眉,其余一无所知。
据说很美丽,应该是吧, 否则也不会迷倒段殊竹父亲,贵为前金陵节度使的段淳安,又让生父李文复牵肠挂肚若许年。
可惜全是糊涂账,而他恰恰是其中最见不得人的存在, 私生子啊!生出来就被送走,还一连送了两次, 最后漂泊在外,如浮萍一般。
生死由命,和个孤儿似地,转念一想也不对——起码生父不停在找他, 想要杀人灭口, 为了保住自己身为枢密院主使却没有净身的秘密, 与旧情人私自幽会还珠胎暗结,稍有露馅便活不了。
他真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心里有没有爱意,母亲喜欢海棠,李文复也爱海棠,看上去情深似海,但李文复要杀自己的心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苏泽兰冷笑几声,他也是有趣,竟还在琢磨这档子事,是非真实有什么要紧,还不如眼前要给小殿下的花儿重要。
段殊竹没有将欧阳雨霖的信扣下,居然交出来,他其实有些意外,亲哥哥心思叵测,这么好的把柄居然不握在手里,实在说不过去。
翰林院如今直上银河,深得陛下信任,一步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来,先让皇帝以翰林为内阁,接着摆脱六部与枢密院的控制,而他为了避嫌,主要事物都由新科状元李清欢负责,乐得清闲。
尚书省虽然倒台,但那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没完没了,他心里清楚。
皇帝年少,面上温润内里雄心万丈,哪能甘于被人掣肘,如今朝堂只剩枢密院与翰林院,文人最看不上阉党,水火不容随时都能翻脸,大战一触即发。
段殊竹已经在翰林院里放了人,前几如他就看到玖儿在侍奉,往来六部的奏疏需要宦官传送,枢密院依旧大权在握。
棠烨朝由权宦掌权数十年,从李文复之前就开始,想要连根拔起实在太难,急不得。
他放下银剪子,闭上眼,寻思至少十七公主和亲之事有了结果,段殊竹会选宗亲郡主送出去,枢密院出面作保,朝堂没人敢多嘴,再者对方是前金陵节度使公子,本来与草原十六部就打过交道,万一真有个节外生枝,也好摆平。
小殿下总算不用去荒芜草原,可以留在长安,他这次护住她,心里不觉柔情荡漾,既然已经没有和亲威胁,与修枫的亲事自然也就作罢,反正一直也无诏书。
他的心思已是太明显,舍不得她嫁人。
私/欲太重,又必须压下来,若是让小殿下知晓自己僭越之心,恐怕会吓坏,以后再不搭理也有可能。
到那时又如何自处,再把自己关起来,讨得对方一点怜悯,只怕这座兴庆殿也容不下他。
前路漫漫,无人知晓,能陪着一日便是一日吧。
夜色如墨,渲染天空,金吾卫点着烛火在宫里穿梭,宵禁之后,众人都准备剪灯休息,唯有承香殿里几个侍女还在忙碌,再过几日就是七夕,春望,秋露和冬梅嬉笑着圈坐在一起,捻五彩丝线,拿上七孔针练引线。
杏琳端了碗杏仁茶来,递给靠在碧玉枕上看热闹的公主,“殿下,天冷了,喝点粥暖暖胃。”
茜雪拿起勺子,抿一口,笑问:“姐姐怎么不去穿针引线啊,难不成去年乞巧输了,这回索性不做。”
“赢不赢有什么关系,奴婢不在乎这些。”说罢坐下,瞧对面满眼春光的殿下,也不知公主为何如此开心,听说招驸马的事又没有下文,她发愁得很,叹口气,“公主,七夕是乞巧的日子,奴说句不该说的话,殿下倒是该学一点穿针引线,好祈福。”
秋露听闻,立刻拿着七孔针与五彩线缕走来,跪下插话:“公主一起来吧,不难。”
棠烨朝的公主除了读书与骑射,也需要练习女红,可茜雪不喜欢,从小偷懒,这方面可谓一塌糊涂,她也从没动过要学的心思。
尴尬地笑了笑,放下杏仁茶,单手肘着头不接针,“我啊,你们还不清楚,省省吧。”
杏琳眼波一荡,拿过秋露手里的针线,酸溜溜地:“唉,其实整间屋子里最不需要练穿针的是露儿,人家去年乞巧可赢了。”
秋露飞来一个白眼,杏琳当做没看见,继续自言自语,“我今年也要学学,据说民间女子用乞巧祈姻缘呢,眼前不就有个成功的例子,果然灵验。”
声音虽小,也能落到耳朵里,秋露伸手打了下,“又胡说,咱们殿下不需要。”
话音未落,就见公主把针线拿过来,脸颊红透,嗫喏着:“我是不需要,但——学点女红也没错呀,技多不压身。”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看破不说破,小殿下还是如此别扭。
秋露连忙坐过来,耐心地教公主如何穿七孔针,“重要的是练习,这还有几天呐,咱们多练练,等熟悉了就可以在暗处穿,月下穿,真得巧了,闭着眼睛也能弄。”
茜雪满眼认真,白净指尖捻着丝线,一下下往针孔里送,七个细针排成一列,针孔又细又长,一番下来头直冒汗,真不容易啊!比骑射还费劲。
她放下手,连着摇头,“我是不可能学会,就算勉强做完,也绝对赢不了。”
秋露与杏琳笑作一团,“殿下,哪有才学就会的人,多练练保准能成,一定会吉祥如意,得个如意郎君,年年幸福多好啊,千万别扔下。”
“谁说我要如意郎君——”心思被猜到,面上挂不住,“明天都给我跪到廊下受罚!叫你们胡言乱语。”
急得蹦起来,像只炸毛小猫儿,惹得躲到榻边眯觉的玉奴睁开眼,迷迷瞪瞪地打哈欠。
她其实不是故意瞒住心思,有时也恨不得找人倾诉,可明摆着看不到结果的事,自从骊山上回来,苏供奉一直忙于朝政,根本没时间理自己,本来两人之间就隔着千山万水,这会儿更感觉没希望。
如何开得了口,就算对着从小长大的杏琳也不成。
夜深了,秋露剪灭烛火,只留一盏青瓷灭蚊灯在榻边,携众人退出去。
待她们走远了,茜雪才探出帷幔瞧,偷偷摸摸把青瓷灯拿进来,又从枕头下取出针线,借着昏昏沉沉的烛火,穿针引线。
七针连排,彩线细密,一个一个穿进去实在费劲,尤其灯火不明,还不到最后一个孔,丝线便找不见影,试了好几次,最后虽然穿成,但耗时太长,能赢才是奇事。
她想着熟能生巧,索性将细针单独拔下来练,眼睛盯着针鼻儿瞧了大半夜,困得眼皮直打架,一不留神还扎自己几下,十指连心,疼得差点叫出来。
七月七,长生殿,盈盈一水间,万千红丝绕,每年七夕才是后宫最热闹的日子,各个殿内的院中摆上瓜果拜月,瞧灯下针落在银盆水中的落影,更有胆子大的抓红色喜蛛放入盒内祈巧,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兴庆殿也不例外,翠缕早就和侍女们聚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今晚属于特例,苏泽兰也不言语,唤了矅竺来嘱咐,不要闹得太晚就好。
他靠在青枝屏内罗汉榻上,听窗外女孩子们的嬉闹声,垂眸瞧自己精心种的海棠花,露出个红艳蓓蕾,禁不住笑了笑,忽又觉得心里烦闷,以往他最喜欢过节,虽然囚禁在此,可总能等到小殿下来,如今放出来,倒有许多不便,愈发见不着。
听矅竺说今晚皇帝会留宿栖凤殿,与皇后共度佳节,苏贵妃吃完午饭就跑到承香殿找公主玩乐,只怕今夜过不来。
他闲得发慌,才念几句经书,便听外面人在唱曲,“月在鹊桥望人间,儿女成痴,恋如狂,银河难渡红尘苦,离欢穷尽,相思竭②——”
猛地想起在海棠汤那一夜,隔着雾气缭绕的牡丹花屏,小殿下也在唱江南小调。
音色若莺啼,让人魂牵梦绕,他心绪已飞,放下书,头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听,也不知是外面的曲入了耳,还是那夜的回忆起波澜,终是神魂颠倒。
朦朦胧胧听见园内有人说笑,伴着矅竺温柔的声音,想必是秋露来了,他的心又飞出去,刻意等了一会儿才把人叫进来,装作赏果子,一边问:“承香殿里不忙吗?还有空过来。”
秋露脸一红,乖巧地回:“今晚苏贵妃来了,正和公主殿下在赛巧,一个比一个认真呐,可有意思了,往年都没有过的事,奴是来送巧果,公主亲自做的。”
苏泽兰笑了笑,目光落在金灿灿的巧果上,急着赛巧,怕是祈求如意郎君吧,小殿下就那么想嫁出去,果然女大不中留。
作者有话说:
①这个剪子真的有,很好看,忍不住用一下。
②曲子的词自己写的。
看见有小可爱问进度了,本文预计三十万左右,日更新3000,一个半月差不多完结,知道追连载辛苦,所以很爱你们哦~
以后周末有空,尽量多写一些。
一会儿十二点还有一章,不用等,早点睡,明早看一样的!
第58章 水边开芙蓉(六)
苏泽兰靠在榻边, 夜色迷茫,院子里的侍女闹腾够了,已经散去, 矅竺进来问要不要歇, 他摇摇头,“你去吧,我再等等。”
话说出来 ,愣了愣,垂眸捡了块巧果放嘴里, 顾左右而言他, “今晚月色美,我等着再多看一会儿。”
矅竺聪明,笑着退下去。
他便含着巧果,抬眼瞧窗外月亮,秋寒一丝丝蔓入屋内, 心里忽地冷嗖嗖,竟升起凄凉之感,酥脆的巧果也食之无味。
可毕竟是小殿下做的,虽然倾尽全力在赛巧, 想要遇到意中人,还是心里有自己。
他也该知足。
窗外起了窸窣动静, 细听是猫儿声音,他站起身,推门走出去,瞧见玉奴肥白的身子趴在石阶上, 对着花圃里的小虫子不停喵喵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