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怯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苏泽兰笑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其实有份东西想当面交给太后。”
语气温柔得很,恋久脸一红,咬嘴唇回:“供奉,太后临睡前总要到殿后的小佛堂念经,尤其是中秋之夜,经常会到天明,如果大人信得过奴,就跟着来吧,太后心善,不会怪罪。”
苏泽兰点头,与小宫女往德懿殿后走,才发现里面种着一片桂花树,小黄花铺了满地,幽香扑鼻,踩着满地金黄去,推来两扇小门,里面依旧全是桂花树,难怪都说这里的桂花开得好,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民间俗语,桂花种门不种院,因门外有贵人,门内招鬼魂,为了讨个吉利,从来没见人在院里养过桂花,不知为何太后却一点也不讲究。
走了几步,隐约看见一间小屋子闪着光,念久停下,回头:“大人,奴不便过去了。”
苏泽兰会意,独自来到门口,听耳边传来阵阵木鱼声,先悄悄站了会儿,正准备开口,忽听里面人在低声哭泣。
他屏气凝神,一个幽怨的女声自言自语,期期艾艾:“殿下,这么多年过去,妾依然惦记以前的日子,每逢中秋,妾必与殿下庆贺佳节,今日还是……你生辰。”
苏泽兰愣了愣,这句殿下肯定不是先皇,据说太后进宫前许过人,但何人能配得上一句殿下。
他不好直接敲门,特意饶了圈,弄出动静,才说: “太后,臣苏泽兰求见。”
哭声戛然而止,又等了会儿,响起一句温柔女声,“原来是苏供奉,多少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水边开芙蓉(八)
苏泽兰曾随先皇出入宫廷, 当时对方还是娴才人,本名殷娴婉,因貌美赐名姌姌, 他记得很清楚, 两人打过几次交道。
随即向前几步,低声道:“多谢太后惦记,臣一向还好,这里有个东西,是枢密院主使让转交给太后。”
那女声越发温柔, “段主使啊, 就是会指使人。”
门吱呀声打开,一位身穿紫纱织锦广袖衫的妇人站在眼前,如云发髻高耸,水眸似松林弯月,气质华贵至极, 桃红色披帛荡在烛火中,又露出一丝美艳。
苏泽兰连忙下跪,高举双手,“这是扬州新制的千秋万岁铜镜, 请太后笑纳。”
对方接过来,语气依旧亲昵:“苏供奉快进来, 外面天冷,我这里也没人,只剩一杯清茶,别介意啊。”
苏泽兰起身, 恭敬地跟着, 佛堂不大, 东西却是一应俱全,佛台上燃着香,不远处是两张胡床,一张案几和琴台,上面摆着把独幽琴①,两人落座,茶香缭绕。
“不过一个镜子,劳烦供奉了。”太后眉宇带笑,却用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泪痕已逝,但眼皮红肿,可见刚才哭得多伤心。
苏泽兰眼尖,余光瞧到佛台下放着本《往生咒》,这是用来超度的佛经,他心里大概有数。
“太后折煞臣了,能在中秋之夜见到太后是臣的荣幸。”刻意顿了顿,冷不防叹口气,“不怕太后笑话,臣一向是个孤家寡人,今日乃举家团圆之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宣政殿里热热闹闹,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他忽地开始伤感,勾起对面人的伤心事,一时噎住声,也跟着叹气,似乎更加难过,窗外秋蝉时不时鸣叫,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檀香,不知名的幽怨之情铺天盖地。
屋内静默半晌,苏泽兰估摸情绪酝酿得差不多,又换了副神色,内疚道:“臣真不会说话,惹太后伤心,臣与太后总算故人重逢,不该如此伤感。”
“是啊,苏供奉该罚。”对方也觉得失态,勉强挤出个笑容,缓缓道:“我与供奉都称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只不过你年轻,十五岁就中了探花郎,当年随先皇在宫中行走,可谓风华绝代啊! ”
苏泽兰摇摇头,想起往日,不觉自嘲:“我哪里担得起这几个字,无非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做了许多糊涂事。”
目光落到那把琴上,栗色朱漆上梅花断纹伸展,凭生一股静谧之气,不愧它的名字,独幽。
此乃当世名琴,先皇为了庆贺薛贵妃生辰,曾派人寻过,可惜当初没找到,又赐给贵妃另一把九霄环佩②,他还给对方调过琴,记忆犹新,不成想这把独幽却在太后手中。
月明星闪,触景生情,如今琴瞧见了,人去已经不在,岁月易逝,一切仿若梦中。
棠烨改朝换代,两人也好像被岁月流淌过一遍,年纪不大却也感到暮色苍茫了。
他目光游离,对方也凄凄楚楚,抿口清茶,走过去坐在独幽前,指尖轻佻,旋出几个音来,道:“如果我没记错,供奉的琴弹得极好,我这些年都没听过真的琴声,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请弹一首《乌夜啼》③吧。”
苏泽兰回过神,笑说遵命,“只是我多年不碰琴,恐怕要献丑了,太后莫要责怪。”
对方起身,坐回胡床上,单手撑住脸颊,眸子里清波潋滟,显得格外温柔,“供奉的技艺我清楚,过谦了。 ”
指触琴弦,一阵寒凉传来,抹,挑,勾,打,琴音流出,声韵深远空灵,如身处松林幽谷,听寒鸦咽泉,她瞧着失神,闭紧双眸,想上次听琴是何时之事,许是很久了,仿若前世记忆,这把独幽琴一直小心存放,不敢让人瞧见,就像她隐秘的心事,无人能知。
耳边的蝉声被琴音驱散,鼻尖的檀香味却是越来越浓,她适才哭过,此时仍觉得眼眶微酸,每到中秋之时必然伤情,精疲力尽时还能欣赏到这般琴音,让人神魂飘然。
“我平生最爱独幽琴,今日送给婉儿,日后如若变心,定当身离琴断,粉身碎骨。”
信誓旦旦,让她心中柔情百转,恍惚中又听到有人唤姌姌,就在耳畔,不禁打个激灵,对这两个字反感至极,感到有人沉沉压在身上,使出全力想要推开,却被对方捆住手腕。
心口直跳,张嘴竟喊不出声,浑身刷一下冒出冷汗,腾地睁开双眼,迎面瞧见苏泽兰坐在一边,轻声唤:“太后,太后可是被梦魇住?”
她定定神,原来盹住做了场梦,自己素来在佛堂里心神安宁,恐怕还是那琴声闹得。
很多年没有梦到过那一夜了,她还以已经忘记,呆住不语。
对方脸色煞白,苏泽兰只好又问一遍,“太后,天色已晚,不如回去休息。”
“嗯,哦不——只是迷迷糊糊想起一些烦心事,供奉不要在意。”她急急地说,又怕欲盖弥彰,拿出帕子擦额头,“屋子小就暖和,还挺热。”
苏泽兰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语气玩笑:“只怕我的琴弹得太无聊,让人昏昏欲睡。”
“瞧你说的,能睡个安稳觉也是极好的事啊。”帕子捻在手中,又忍不住轻声叹气。
苏泽兰看在眼睛里,试探地问:“太后是不是休息不好,我这里有安神的方子,以前在金陵时从一个老先生处得的,不如拿给尚药局配一副吃吃看。”
“供奉有心了,我睡得很好,就是偶尔会做噩梦。”说罢眉眼弯弯地看过来,气色较之前好了许多,端起茶碗,揶揄道:“我也知道供奉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弄得好,刚才茜雪来了,我瞧她肤色白净细腻,过个夏天竟越来越好看,问了才知道,原来是用了供奉做的迎蝶粉。”
十七公主就是个小蜜糖,无论何时提起来,总叫人心里甜丝丝。
苏泽兰眉宇舒展,“公主本就国色天香,不是由于臣的粉。”
“我这个女儿啊,别的不说,容貌极好,但身为女子,如果只有张漂亮的脸,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谁家母亲能不疼爱女儿,总觉得要好上加好,过于忧虑也是常事,他却不这样认为,恭顺地回:“公主何止容貌倾城,性子也娇俏可爱,又聪慧过人,依臣看哪里都好。”
听得出字字真心,太后放下茶碗,寻思这话自己也赞不出口,对面人倒说得顺嘴,不觉感到十分有趣,用帕子擦擦唇角,绕有兴致地:“可千万别在她跟前说,尾巴非翘到天上去,十七公主已经够娇纵了,转眼就要十八岁,哪个公主还留在宫中。前一段听说供奉提议给公主招驸马,我心里十分喜欢,可不知为何又没有下文,得空还要问问陛下。”
苏泽兰不好回答,也端起茶碗来喝,左右又要说公主的亲事,他心里不自在,其实不想提。
太后一门心思都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夜深人静,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听说那位工部侍郎不错,依我说家世不重要,最好年龄相当,性子温和,一定要身家清白,我也就放心了,供奉替我留心一下,有好的千万别错过。”
他点头说好,心里念着那句身家清白,压下眸子。
这一聊就快到三更天,苏泽兰告退,回到兴庆殿时,瞧见矅竺老远迎过来,附耳几句,原本阴郁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小殿下来了,总算没忘记自己,可又觉得天气太冷,一个人待在里面不知道冻坏没,“屋内生了火盆没?”他加快脚步,边走边问,“坐了多久,喝的什么茶。”
矅竺跟在后面,笑着回:“供奉说笑了,还没到冬天哪有生火盆的呐,奴已经给殿下拿了风罩,香炉也备好,煮了公主最喜欢的酥茶,来了大概半个时辰。”
“生火盆还要选日子,别冻着人才要紧。”说着迈腿进屋,缓步绕到竹帘后,矅竺连忙称是,下次一定弄得暖和,心里有分寸,守在屋外。
迎面看到小殿下正坐在床榻边,怔怔地盯着边上的紫檀柜,栀子色长裙落在地上,翡翠披帛挽在手中,像个精致的娃娃,痴痴地发着呆。
苏泽兰没敢惊动,蹑手蹑脚走到后面,俯下身,低声问:“公主,想必臣这里有什么宝贝被发现了,惹得殿下移不开眼啊?”
对方吓了一跳,随即回头,耳边的珍珠就快打到他的脸上,他低头,她抬眉,目光便触到一起,瞬间纠缠,拨了心口,砰砰直跳。
人常说美人要灯下瞧,小殿下如玉皮肤拂过一层暖光,花钿开在额前,邪红坠于眼尾,趁着眉宇一颗红痣灼灼,极其妖娆,他不禁愣住,才发现对方今夜竟是盛装,往日的少女娇俏已全部褪去,流入眼底的尽是成熟女子的妩媚。
难怪太后也想让她嫁了,天生丽质难自弃,美得早就不能养在深闺。
他失落得很,垂下眸子,只听对面人怯怯地问:“供奉,团圆之夜,我也算是你的家人吧,咱们能喝回酒吗?”
作者有话说:
①②都是唐代名琴。
③《乌夜啼》琴曲,乌指的是喜鹊,不是乌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
下午还有一章,么么哒
第61章 水边开芙蓉(九)
她抬眼瞧他, 看到对方满脸失落,心里愈发胆怯,自己急赤白脸地等了这么久, 盛装打扮, 苏供奉为何不见半点惊喜,似乎还挺不乐意。
茜雪扭过头,从身后拿出一小坛桂花酒,放到前面的案几上,两边摆着自己做的月饼, 矅竺备好的瓜果, 烛光闪动,落下暖光盈盈,就连案几边的棱角都显得温情脉脉。
此情此景,两个人小酌一番,如此难得的机会, 她不明白他为何看上去心事重重。
“供奉,你——喝不喝嘛?”粉面通红,眼尾的两抹邪红像哭了似地,挂在水汪汪眸子下, 楚楚可怜。
苏泽兰转过身,目光落到对方身上, 她美得耀眼,让他心里一阵阵发紧,若是不这般光彩夺目就好了,不管小殿下什么样子, 自己都不介意, 太美了让太多人惦记, 他受不了。
心思脱了轨,还不能让瞧出来,他稳稳心神,在对面落座,笑着问:“小殿下想喝酒?味道苦得很,还是喝酥茶吧,一会儿醉了不好。”
“我自己酿的桂花酒,一点儿不苦。”
她痴痴笑起来,如得到长辈允许,马上能吃蜜糖的小孩子,将酒倒入缠枝莲花金酒杯里,递过来,“今夜是团圆之日,也是我与供奉第一个可以面对面过的中秋佳节,让咱们一起祈福今后的日子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她说得认真,惹苏泽兰笑,“臣是托了小殿下的福,终于也可以热热闹闹过个节了。”伸手将对方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又将自己的酒喝下,“太晚了,殿下别喝酒,伤身。”
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喝了两杯,茜雪心里直打鼓,苏供奉这样喝肯定过会儿就醉了,正合心意,但她也是破天荒头一次试探人家的心,急需喝酒壮胆,一坛酒本也不多,不能都给了他。
心里琢磨的事,脸上压根藏不住,她赶紧又倒一杯,急慌慌喝下去,辣得直张嘴哈气,苏泽兰忙捡块甜糕,塞对方嘴里,无奈地笑:“殿下,又没人和你抢,真想喝,臣就给你留一点。”
茜雪腮帮子鼓鼓地咬着花糕,像只嚼松子的小松鼠,寻思今日画了如此美的妆,这会儿肯定又全毁了。
她也可以端庄优雅,妩媚多姿,但在供奉面前总是阴差阳错像个小孩子,想变得成熟一点实在太难。
难怪人家会把自己当女儿。
她心里窝火,又倒酒喝了一杯,这次舌头已经适应那股辣味,细品反而尝出清甜,再次拿起酒杯,还想喝,被对面人拦下来。
苏泽兰瞧着有趣,笑嘻嘻地问:“殿下,你一会儿醉了,准备睡到哪里?臣可不好单独送你回去。”
茜雪从小到大极少饮酒,这次为灌醉对面人,特地往坛子里加了黄酒米酒一大堆,此时开始犯迷糊,撅起红艳艳的唇,“怎么,你还能让我露宿街头啊?”
“这里是宫中,谁敢让殿下睡在外面呢。”他又夹块蜜瓜,放她嘴里,“臣的意思是怕人看见殿下醉醺醺,万一闹出事,到时候又传得风言风语。”
她伸手,抱起酒坛,哼了声,“那是你怕,我可不怕!”寻思这人平日嚣张得很,轮到自己喝点酒就大惊小怪,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使坏,扫兴!
一个迷迷糊糊的小瓷娃娃,怀里还使劲搂着一坛酒,眼眶都泛了红,才两杯就上头,只会嘴里逞强,苏泽兰又气又想笑,“殿下,臣有什么可怕的事,再说喝醉不舒服,到时候后悔,哭也没用了。”
他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真把对方唬住了,茜雪忍不住咬嘴唇,怯怯地问:“有——多难受?”
苏泽兰不急着回答,先将杯里的剩酒饮尽,公主酿酒的手艺还不错,几杯下肚,胸口暖洋洋,一丝桂花甜味从舌尖荡入,流过唇舌,直入心脾,他的身子也轻起来,如浴在桂花树下,瞧着对面月貌花容的小殿下,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个难受啊,就像是百爪挠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云不是云,月不像月,整个世界颠颠倒倒,三魂丢了七魄。”
茜雪睁大眼睛,圆溜溜乱转,这哪里是喝醉,分明中毒,苏供奉肯定喝多了,比自己还容易醉,把酒坛放下,揶揄道:“真会胡说,你喝多了吧,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喝了啊?”
苏泽兰摇头,“这般用花酿的米酒和黄酒,实在很难醉,多来几坛也喝得。”
她不信,追着问:“供奉莫非没醉过?”
对方唇角带笑,眸子里全是清浅的光,“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