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公主睡到日上三竿,翻个身,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承香殿,抱住枕头又睡了会儿,鼻尖弥漫起海棠香,怪不得昨夜总梦海棠。
她如今想起海棠就心慌,噘嘴小声喊:“快点——快,把这个枕头……换掉!”
守在外面的秋露弯腰进来,笑着掀开帷幔,勾头道:“公主醒醒,一会儿天都要黑了。” 转身出去,又把供奉留的洗脸水端进来,“公主再不起,万一杏琳姐姐冲过来,奴婢少不得挨训。”
茜雪打个哈欠,手臂上的金环哗啦啦,响得把自己吵醒,揉眼睛,“什么——杏琳不在嘛。”话说出去,忽然反应过来,昨晚正和苏供奉喝酒,好像还哭喊着说不喜欢海棠,然后竟全不记得。
她腾地坐起来,怔怔地瞧着秋露,“我——睡在哪里?”
对方笑,把水放下,坐床榻上替公主理头发,“还能在哪里,不就是兴庆殿,咱们可要快点,洗完脸赶紧回去。”
茜雪迷迷瞪瞪,脑子一片空白,使劲在想昨夜发生的事,完全想不起来,喝酒真吓人,直接能让人断片,如今不要说探对方心意,保住自己没表白就不错了。
若是她一股脑全招了,傻乎乎给人家说爱,还带着浑身酒气,简直不敢想是何种鬼样子,羞都羞死。
她把头埋到被子里,窝的自己直叹气。
秋露只得揪着发尾往上盘,一边劝:“公主是不是难为情啊,别担心,咱们留宿兴庆殿没人知道,再说我看供奉那副样子,一点儿不介意,今早还给公主采了露水洗脸呐,上面撒了好些花瓣,说什么美容养颜。”
听着倒像对方做的事,还有心情弄这些,估计昨晚也没太过分,她探出两只眼睛,“花瓣露水啊,端过来瞧瞧。”
一对金色鸳鸯荡在清澈水中,上面零零散散飘着红黄粉的花瓣,在午后金灿灿阳光下晶莹剔透,苏供奉就喜欢弄新鲜玩意,她心情好起来,伸手撩水玩,“露水加了花瓣就能养肤啊?听着就不靠谱。”
秋露正想附和,冷不防听到脚步声,苏泽兰的声音响在竹帘外,“靠不靠谱,小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官员下朝后都会去各部办公,午饭由尚食局统一送到,不会回家来吃,他来她看的心思太明显,秋露笑嘻嘻退出去,苏泽兰接过丝缎手巾,跪在榻下,恭恭敬敬伺候人的模样。
“殿下以后天天用,肯定好。”
茜雪不敢瞧他,嗫喏着:“真会说话,露珠一滴滴就那么点,凑整盆多不容易,我可不想劳烦人家。”
“殿下喜欢,臣可以天天做,其实也不难,白露时寻一处田禾地,晚间浇上净水,第二日晨间洗白布去收,搅下来放到瓷坛里,封好保存,新鲜可用①。”
反正苏供奉就是法子多,还会讲话,她不理他,把帕子打湿,按到脸上清清凉凉,露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甜气,清香扑鼻,美不美肤不晓得,用着确实舒服。
“那你说说看,露水哪里能美肤。”她心里还在噗噗跳,不敢琢磨昨晚,更怕对方提起来,干脆自己找话题,“只听过泡茶好喝。”
苏泽兰转身去柜子里取暖莺膏,打开里面琳琅满目全是好东西,都是闲来无事时做的,笑道:“露水干净还带有花草气,煎茶好,用来洗脸当然也适合。”
她探头瞧那些精致漂亮小玩意,供奉的手可真巧,还不知道里面全是给自己的物件,心里酸溜溜,又想起那只闹心的海棠花簪。
“你的宝贝都藏着这里呐!”叹口气,目光在上面反复流连,突然发现块蝴蝶玉②,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晃神,柜门已经合上,苏泽兰将暖莺膏递过来,“算不得好东西,小殿下不嫌弃,都可以拿来用。”
她瞧着他,心绪一下子飞远,要是两个人能永远相伴,每天早晨就如这般,多像对普通夫妻,所有生活里的琐事,一点一滴平凡又迷人,诱惑力十足。
十七公主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的东西总也能得到,如今却突然发现生活缺了一块,心尖少了一点,没着没落,她以前糊涂,现在清晰无比,她缺的只有三个字——苏泽兰。
对方若是执意拿自己当女儿,她这辈子就只能永远缺下去。
自己都觉得可怜。
茜雪打开描金掐丝木盒,一点点沾香膏往脸上涂,满眼丧气,苏泽兰看着只觉得可爱,小殿下的思绪飘来飘去,难以捉摸。
他素来最擅于揣摩人心,却唯独搞不懂她,如今也认命,愿意被对方牵着走。
“殿下涂脸都不用镜子吗?”从案几上拿起海兽铜镜,撑在面前,“我这里没有胭脂水粉,下次多备点,不过小殿下已经很美了,完全不用那些胭脂俗粉。”
她脸颊火辣辣,下一次——哪里好意思再睡到兴庆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得撩拨人,顷刻间便能让心飘忽忽。
洗完脸,发髻随意挽好,茜雪挑挑眼皮,苏泽兰已经拿饭进来,他们一处吃,又像家人似地亲亲热热。
谁也没提昨夜,忐忑不安又心猿意马,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门外的秋露靠在廊下打哈欠,手里拿着矅竺给的密林擒,看见翠缕吃完饭,拿着花棚子,慢悠悠朝门外走。
她也等得无聊,走过去瞧花棚子上绣着朵牡丹花,问:“妹妹去哪里,这花绣得真好,干脆给我吧。 ”
对方停住脚步,往树荫下站,笑道:“好姐姐,真是高看我,妹妹哪有这般手艺,都是兮雅姐姐绣得,我去还她。”
秋露点头,御前侍女兮雅的绣工极好,众人皆知,“难怪了,改天我去宣政殿,也问她要一个。”
翠缕用帕子扇着小虫子,“她如今不在御前,已经到栖凤殿里伺候。”
“跟着皇后了,何时的事?”秋露好奇地:“怎么没听说。”
“还没下旨,姐姐私底下告诉我,出不了几天就去。”
兮雅的年纪大,按旧例要出宫,没想到又放在皇后身边,虽说尚书省倒台牵连到李皇后,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个不错的归宿。
翠缕挑眼看了下屋内,秋露还在,也就是说公主还没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只是个奴婢,以前也曾有过勾引苏供奉的心思,哪知对方连正眼都不瞧,如今灭了往上爬的想法,但实在想不到这两人会扯到一起。
论年纪差那么多,身份地位更是十万八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种看好戏的心情,若是有朝一日闹出来,还不得天翻地覆。
她妖妖俏俏地顺着廊下走,漫步过太液池,不大会儿来到宣政殿后,进去的时候兮雅正在睡中觉,见到她,伸着懒腰坐起来,“昨晚中秋大家闹得晚,今日才有午觉睡,你也不眯着,来这里干什么?”
翠缕坐下,晃了晃牡丹花,“来还这个啊,再说也想姐姐了,我们那里还在摆中饭呐,谁有空睡中觉。”
对方伸手拢头发,问:“这么晚还没吃?”
“没办法,公主起得太晚了呗。”
“公主——”兮雅愣了愣,唇角弯起来,“你们兴庆殿里还有公主呐!”
作者有话说:
①收集露水也是个古方法,忘记哪本书里看到过,好像叫做《古今医药大全》。
②蝴蝶玉你们还记得吧,公主曾经给崔彥秀了一对。
很快会互表心意的,不会到最后一章,哈哈哈!
本文只会修错字,无改动,所以看到修改时,不用重看。
第64章 水边开芙蓉(十二)
绯闻艳情在宫里历来传得最快, 如蜜蜂闻见花香,嗅一丝味就能嗡嗡飞过来,但毕竟牵连到十七公主, 翠缕把话说到兮雅这里也就不再吭声, 若真闹大,到时苦的还是自己。
蝴蝶纸鸢的事,她可还记忆犹新。
兮雅并不是个多事的性子,一直在御前忠心耿耿地伺候,办事极其周到, 琢磨再三, 不知该不该告诉陛下,随即找李琅钰商量。
对方可是个老狐狸,抿口茶,半天嘴里也没话,兮雅笑道:“公公, 咱们共事多年,我这个人你最了解,私下里最讨厌嚼舌根,可十七公主是陛下的心尖肉, 万一将来出岔子不好交代。”
李琅钰方才吱了声,手里来回挥着拂子, “这种事做下人的可不好开口,如果传闻是真,陛下多往后宫跑几趟也能听到,再说你猜得到天子心思?没准愿意顺着公主也未可知, 既然你快去皇后那里, 身为后宫之主肯定比咱们合适。”
兮雅明白, 不再言语。
等到了栖凤殿,日日尽心侍奉,本来能得到御前侍女来到宫中,也算一份荣光,很快便讨得李白紫喜欢。
皇后最近也心烦,前一阵尚书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姑父欧阳丰直接正法,堂哥欧阳雨霖自杀,姑姑如今在自己家痴痴傻傻,父亲惶惶不可终日,就怕受到牵连。
她也没了要争宠的心思,陛下不怪罪已该知足,如今还将御前侍女赐过来,又是最聪慧的兮雅,心里安稳许多。
李白紫一心一意对待兮雅,连身边的细娟都冷落,幸而对方懂事,并不介意。
日子久了,兮雅也拿皇后当自己人,看得出栖凤殿的繁华全流于表面,纵使皇后的地位高高在上,得不到皇帝半点宠爱,内里依旧一片凄凉。
她在御前数十年,对皇帝的心思略知一二,夜深人静时与皇后推心置腹,想讨宠不容易,先要了解对方喜好。
“陛下虽然年轻但胸怀大志,依奴说皇后一来不要参与政事,再者平时也多弄点有趣的东西,让陛下轻松,还有——”说到这里顿了顿,瞧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陛下最爱惜十七公主,咱们要与承香殿走得近一点。”
李白紫听罢直摇头,无奈地靠在软枕上,盯着眼前绣着鸾凤齐鸣的帷幔发呆,“唉,你是不晓得鸾雪阁里那位有多八面玲珑,就连十七公主都不放过,又是去梨园学舞,又是住在承香殿,早就好得一个人似地。”
兮雅犹豫了下,“皇后,奴婢这里有件事,琢磨许久,还是说出来好。”随即将翠缕所言复述了遍。
李白紫大吃一惊,两只眸子都闪光,这种事谁能想到,矜贵无双的公主与苏供奉,两人八竿子打不到,若论品貌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出身相差太远,苏泽兰家世不详,之前的传闻众多,公主眼睛长到天上去,如何会倾心于他。
“说的都是真事!可不能造谣啊。”又认真地问:“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兮雅连忙点头,言之凿凿,“奴可不敢乱讲,句句属实,这事没几个人晓得,毕竟承香殿里都是公主的人,口风紧,兴庆殿里除了矅竺,其他人都进不得屋,翠缕也是无意间看到,但她也只告诉了我。”
李白紫嗯一声,心里开始打鼓,天上掉下的好机会,抓住便可以与皇帝拉近关系,但摸不准对方的心,到底会大发雷霆,还是愿意成人之美。
十七公主素来娇纵,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男子一下,能够留宿兴庆殿,哪怕什么都没发生,也足以见两人关系不寻常,想起上次去承香殿送茯苓糕,瞧见苏泽兰也在,与公主确实亲昵无比,她只是没敢多寻思。
按理说公主年纪大了,太后与陛下又都宠爱,最重要的就是寻一个如意郎君,如果公主执意要招苏泽兰为驸马,撒个娇,闹一闹,没准真能成事,那她就应该站在公主这边,到头来都是一家人。
李白紫接过兮雅递过来的鎏金牡丹纹铜手炉,一圈圈摩挲着,指尖划过那些细细纹路,心里也跟着七拐八转,半晌问:“兮雅,你在御前这么多年,人人都说陛下心里最放不下十七公主,可到底有多放不下!你说说看嘛。”
对方笑了笑,一边整理挂在银钩上的帷幔,一边回:“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到手心怕飞了,奴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无论公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没有不应允的事。”
李白紫笑道:“那就对了,众人都觉得公主这事陛下会生气,我却不这么想,只怕最后还会随公主的心。”
兮雅没回话,好像也有道理。
皇后心里拿定主意,明日要去紫宸殿走一趟,与陛下透个风,绝对不能再让苏雪盼那个妖精抢先,对方最近与公主打得火热,保不准去献殷情,又把自己推在外面。
她放下手炉,躺到软枕上,舒舒服服翻个身,一件事既能拉拢公主又显得自己贤惠,处处顾及后宫,有个皇后的样子,简直求之不得。
李白紫这夜睡得好,大早上吩咐兮雅去尚食局熬百合秋枣莲子粥,加了点西域冰糖,放在瓷盅里,午后亲自端着去紫宸殿。
棠檀桓正放下奏疏,准备睡午觉,听李琅钰通报皇后来了,寻思肯定有重要的事,又坐起来,抿口茶提神。
白紫先放下甜粥,说了些要注意身体,不好过于劳累的话,抬眼瞧四周,欲言又止,李琅钰极有眼力价,随即携侍女退下。
棠檀桓一边喝粥一边问:“皇后有话说? ”
她也不必藏掖,掏帕子给对方擦嘴,小声回:“陛下,臣妾这里有桩喜事要讲呢。”
“喜事?”天子笑出来,看对方素来端庄的脸上竟有丝小女儿神态,揶揄道:“难道皇后家里有姐妹要出嫁,还是兄弟想娶亲,说出来,朕一定替他们做主。”
“陛下又说笑,我家里哪还有待嫁的姐妹,至于兄弟——”突然想到欧阳雨霖,锨住嘴,垂眸挤出个笑容,“陛下,妾说的是十七公主,只怕有了心上人,盼着陛下成全呐。”
对面人顿了顿,放下粥勺,抬眼疑惑地问:“谁——十七公主?”
李白紫点头,“嗯,陛下觉得突然吧,妾刚知道时也是吓一跳,但千真万确,陛下一直宠爱公主,太后也为了公主的亲事发愁,这回可放心了。”
她喜气洋洋,没注意到天子脸色已变,棠檀桓身子往后靠靠,冷冷地问:“公主看上哪位世家子弟?朕也想替皇姐去了解一下。”
语气不对,李白紫心口跳,但话已经出口,想收也不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哦,就是——说起来大家都熟悉,陛下应该知道十七公主从小没有在乎之人,除了兴庆殿里……那位苏供奉!”
怯生生地说,余光瞧对方脸色暗压压,惊涛骇浪顷刻聚集在眼尾,秀气俊雅的眸子露出寒光凌冽,吓得李白紫不敢吭声。
她原本还打算说几句好话,这会儿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离开。
一片沉默,气氛降到冰点,又似乎暗流涌动,不停冒火星,稍微有个动静就能点燃。
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苏供奉,不会吧,只听说他经常做些小玩意给公主,两人很久以前就在宫中见过,所以比别人多出份亲昵,也普通。”
淡淡得完全听不出喜怒,但是人都晓得皇帝情绪不对,李白紫嗯一声,“也许是误传,臣妾唐突了,实在也是关心公主,陛下恕罪。”
天子闭上眼,“我累了,皇后也回去休息吧。”
他歪在榻上,瞧对方恭敬地退下,听李琅钰嗓子含笑说皇后慢走,情潮起伏,皇姐心里有了人,只这一句已让人心慌,对方还是苏泽兰,谁能想得到!
无风不起浪,皇后都能递话到跟前来,肯定不会信口胡说,保不准是公主托李白紫来试探,想看自己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