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被阮书桃推回来,彩色的圆子躺在碗底下,乐冉垂下眼,和乳白色汤面印出的她茫然对视,在眼底里看见了被藏起的心事。
握着汤匙的细白手指紧了紧,勒出红痕,她张了张嘴,还未讲出来一个字,只听下头一声铜锣声响,周遭人声一下就沸腾了起来。
乐冉朝下头转过去脸,只见不知哪儿来的一阵烟雾汹涌弥漫,很快吞没了台子,又忽有一阵风来,吹得幔帐掀飞,台子中央,有个身影渐显轮廓。
台底下当即有人大声叫出声,“蓬莱仙人!是蓬莱仙人来了!”
“此等奇异出场方式,必是只有仙人才能做到了!”
这声音就响在乐冉雅间下头,激动的都飘上二楼来了。
台上烟雾被这股风吹得渐渐散去,周遭声音戛然而止。
上头哪里有什么人人惊呼的蓬莱仙人,有的只是一块壮似人形的腐朽枯木。
那块木头很高,明显枯死多年,树皮斑驳脱落,枝丫断裂,断口处腐朽溃烂,四周留下风吹日晒的痕迹,还有大小不一的虫蛀孔洞。
这是一截看到就想到只能被拿去烧火的朽木。
台下众人惊疑纷纷,乐冉盯着那块木头,想琢磨下这个东西是不是有什么玄机,片刻后,她倏地睁大了眼。
只见台子上的木头枝干上凭空生出一点新绿,渐渐的,众目睽睽之下,明明已经是枯得只能落得一个烧柴火下场的朽木,竟一点点的,开始回复生机。
先是丑陋脱落的树皮碎裂如渣掉落一地,枯萎了的枝干慢慢生长,渐渐的,绿意蔓延,在这凌寒冬日里,枝头上竟添一抹碧色。
那是一颗新芽,在众人惊愕视线中,逐渐长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新叶。
场中一片死寂,无一人出声,生怕惊扰眼前神奇一幕。
但忽然,一阵凭空而来脚步声打破寂静,乐冉下意识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位身型修长,着白衣的人自宾客中穿行,直走上台。
瞧他身型模样像是个年龄不大的青年,但面上却戴着一个十分诡异的面具,纯白无瑕,只眉眼处以朱砂画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乐冉总觉得那个人方才朝她这一处看过来了。
“我滴个乖乖,”阮书桃惊讶到连家乡话都飙了出来。
她祖上是徽州人士,那里的话虽讲得不大流利,却也耳熟目染地会上那么一两句。
“这也太瘸摸,扯那个跟套袄子样了。”她惊叹。
乐冉听不懂,就看她。
阮书桃道:“我说,这事儿蹊跷,摆明是胡扯。”
“蓬莱仙人显神通了!”
底下不知是谁嚎了一声,如沸水落了油锅子,顿时噼里啪啦炸了开,声音又嘈杂了起来,众说纷纭,有称赞也有质疑。
有人问,这东西会不会是提前动了手脚。
有人则猜是障眼法。
台上蓬莱客显然也听见了,乐冉见他扫望一眼,一抬手,有人从后面恭敬端上一个鸟笼子来。
笼中鸟雀叽叽喳喳来回蹦跶,十分欢快,蓬莱客示意众人安静,他抬起手,雪白袖袂在半空轻曳。
众人见他打开笼子,气定神闲地捉住那蹦跶欢快的鸟雀,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掐住鸟兽脖子,轻轻一扭,那黄羽长翅鹂鸟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那一瞬间,乐冉耳边仿佛响起清脆一声‘咯嗒’声,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觉着脖子有一些疼。
屋中再度寂静下来,蓬莱客将手中鸟尸交给一旁候着的,取一旁托盘上的布巾擦拭手指,他动作很慢,显得矜贵,虎口上一点红痣十分显眼。
候着的仆从捧着鸟尸跳下台子,绕着台子边走,边走边嚷嚷,“诸位若有质疑的,不信的,以我家先生是骗子的,大可亲自查验。”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有惊疑的,有皱眉的,有蠢蠢欲动的……
阮书桃连凳子都搬到了栏窗口,脖子伸得长,若不是黎昭拉住,险些连身子都要探出去了。
“我,我来,”有一人站起来,紫缎衫袍漾起弧度,他往台前走,口里念叨着,“我倒要看看这蓬莱客是不是当真有传言中那么神,能起死回生。”
他从仆从手中接过鸟尸,摸了摸雀鸟被拧断的脖子,又压着胸口试一试心跳,最终拎起一只翅膀朝厅中人展示。
“我验过了,确实是刚死的,身子都还温热,诸位若有不信我的,大可亲自来验。”
又有几个人依次走了上去,验完后纷纷认可了那位紫缎衣袍公子的说法。
仆从将鸟尸重新捧去台上,蓬莱客微微一笑,随手将擦过手的布巾盖在了鸟尸身上,他站在哪里没念咒也没画符,甚至他都没有触碰到鸟尸。
可下一刻,托盘上,忽然就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说:
那个是安徽话,百度查的,如果有不对,欢迎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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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条鱼儿游过去
布巾下面像是蒙住了一个什么活物, 来回挣扎着,因为恐惧不安叫出了声。
啼鸣声愈响愈大,众人惊愕的纷纷睁大了眼, 伸出去脑袋朝台子上望。
蓬莱客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具上应当是嘴唇的位置轻轻一碰, 接着, 在众人猝不及防间, 他攥着布巾一角猛地抽开。
“哗啦”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 一只鹂鸟冲破束缚展翼高飞, 啼鸣清脆, 扑扇着的长翅上一点嫩黄十分显眼。
它绕着庭四周飞了一圈,最终在众人视线里停在楼上一间雅间的雕花木栏上,啄理了挣扎蹭乱的羽毛。
旁边有一位红衣姑娘正撑着栏杆朝外头张望着。
“小阿冉,”阮书桃见鸟停来她们这一处,激动的忙回头去叫乐冉, “你快来看呀!”
屋中的小公主瞪圆了眼, 她望着鹂鸟有些迟疑地走过去, 隔着一层珠帘停下脚步。
还是不出去了吧,乐冉心想,这里也能瞧得清楚, 底下熟人有些多,虽今日里不似以往的模样打扮,但万一就有眼尖儿的一举将她认出来呢?
今日里那个闹事的也不知抓到没有,还是低调些好。
她停在那处打量鹂鸟, 鹂鸟好像不怎么怕人, 它在栏杆上跳了两下, 歪了歪脑袋, 头上翎羽晃了晃。
似乎是见里头人没有出来瞧它的迹象,双翅一展,‘扑啦’一声撞开帘子飞了进去。
珠帘摇晃着,在灯色下流光斑驳,碰撞出清脆声响。
小小的鹂鸟落在乐冉手上,爪心微凉,锋锐的长爪拢着,抓得她有一点痛。
可也正是因为这点痛意,昭显出十分的真实。
方才众目睽睽下被男人亲手掐死的鸟,当真就活了过来。
如果是人……人也可以吗?
那一个瞬间,乐冉眼前闪过诸多人的面容,有母后,有姨娘娘,有惠安夫人,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宋先生的父亲。
若宋先生的父亲没有死……她一时走了神。
底下蓬莱客在此时出声,虽面具遮挡瞧不清神态,但嗓音里却沾着笑意,很是清亮。
“看来雅间里坐的必定是一位贵客了,不然如何能引小客这鹂鸟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台下众人纷纷笑着附和,各自捡了几句喜庆的话讲,知道的心下都清楚,能上二楼的客人,身份必然很不一般。
台上戏法继续演了下去,这一回从后头推出来一个箱子,但乐冉却没什么心情再看。
她这几日里本也因皇祖母所言有一些兴致缺缺,望着歪脑袋和她对视的鹂鸟有些走神。
直到阮书桃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下,鹂鸟受了蓦然惊吓飞去梁上,乐冉才似如梦初醒,懵怔着转脸过去。
阮书桃见她这番模样有一些担心,到嘴边的话也止了住。
她印象里,乐冉一向是欢快的,甚少会有如此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是连当初受封长公主时,也未曾像如今这一般没有精神,好似一朵缺了水份蔫巴下去连叶子都打卷儿了的花。
“可是哪里不舒服?”阮书桃抓起她的手,感觉有一些凉,“若是不舒服,咱们现在就回去,不看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些幻术而已……”
乐冉不想回去,她眨了一下眼,摇了摇头,努力打起一些精神来。
她还想去见一见那位蓬莱客,问一问他,起死回生这样的仙法,世间当真存在着吗?
乐冉仰起脸去望檐上那只正啄着梳理羽毛的鹂鸟,一片绒羽悠悠落在她睫上,她拈在手里,轻轻一吹,那绒羽悠悠的,又不知飘起哪里。
台上的幻术很快落幕,尚不等乐冉吩咐着去后台将人请来,蓬莱客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正巧那时屋里的茶喝完了,阮书桃吩咐黎昭再去找跑堂的要上一壶。
门一开,方才站在台子上的那道身影正就站在门外面,他抬起一只手,蜷着手指,似是准备扣门。
只是尽管离了台子,脸上却仍旧带着那张以朱砂绘制眼睛,有些诡异的面具,将黎昭吓了一跳。
蓬莱客寻来这里,是为了带回尚且在此间流连的鹂鸟。
“殿下想知道这世间里究竟有没有起死回生?”
不用他召唤,鹂鸟展翅飞上他肩头,他伸手去逗弄着,一语堪破乐冉心中的所想。
绿柳和绿芽警惕起来,连阮书桃也不动声色地握紧了缠绕腰间的软鞭柄子。
“殿下?你怎么知道我是殿下?”乐冉有些惊讶。
这个人是怎么看出她内心的想法?又是怎么就看出她的身份了?
她虽听闻有一些观察细微,七窍玲珑心的人,能从同旁人的简短交流以及衣着习惯中,辨识出这一个人是否隐藏了身份。
可她明明从方才起就坐在这里不曾开口讲过一个字,也并未有过其他的一些什么动作,这人如何就猜出来了?
蓬莱客似乎看不见屋中其他人对他流露出的警惕,只笑道:“您同幼时变化不大,并不难认。”
乐冉瞪圆了眼,“你,你以前,认识我?”
阮书桃也很惊讶。
蓬莱客虽戴着面具看不清样貌,但从衣着乃至裸露在外的皮肤来看,年龄必然不大。
“是也不是,”蓬莱客颔首却又摇头。“小客并非是亲眼见过您,而只是见过您的画像。”
“小客师傅逍遥子曾受邀于宫为圣上演一场幻术,回去后,他为您画像一副,并嘱小客若此生有缘得见,便将此画予您,并替他带一言问候。”
他话音顿了顿,抬起来脸,面具上那只朱砂红瞳直勾勾看向乐冉。
恍惚之间,乐冉好像看见那只眼睛眨了一下,这可将她吓了一跳,然仔细再看,却又是一只普通的眼,便就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画上去的眼睛怎么会动呢?
蓬莱客的声音缓缓响在她耳边。
“殿下,”他道,“您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熟悉的话语穿透时间重合在一起,一瞬间,乐冉就想起了她幼年时遇见过的那位幻术师。
“啊,”小公主惊呼一声,掩了掩嘴,“原来那个人是你师父呀!”
她如今早已不记得那位幻术师的具体样貌了,可当年的那一句话却伴她度过了无数个孤单的夜。
阮书桃先前听乐冉讲过这一件事,此时虽听蓬莱客这般说,心里警惕却也不曾放下分毫。
她摩挲着鞭子柄,昂了昂下颚,“你既说是来送画,那画呢?”
乐冉也眼巴巴望过去,她心下亦十分好奇。
蓬莱客从袖中从容掏出一支约莫小臂长短的檀木画轴,去掉系带,缓缓展开,屋中几人同时惊住。
阮书桃看看画,又看看乐冉,满眼的不可思议。
用来作画的纸张确实已经有不少年头,表面微微泛黄,陈年墨迹被岁月氤氲沉淀下的淡香扑鼻,画上画着的确是幼年时的乐冉,只是……
不论从装扮还或是发上佩戴的发饰,都同她今日里的穿着一模一样,尤其是,她头上的这一只钗子……
乐冉的视线停在画间钗子中央的宝石上。
这钗子原是一只老钗子,前些日子上面的宝石松散脱落,碎了边角,因她十分欢喜这钗子样式,便特意找人打了只一模一样的新钗子,昨日才送回来宫。
同那只老钗子不同的是,这一只钗上的宝石是藕荷色的,而画上簪子上镶嵌的那一颗宝石,正是藕荷色。
她正愣神之际,蓬莱客继续道:“殿下,生死自定,非人力之能,”
他顿了一下,乐冉觉着面具上的那只眼睛又冲着她眨了一下。
“殿下身来体弱,属鹑鸟多磨,命中燃焰焚烧亲友,未淬火先成凤,难顺国运,易生灾变。”
“你他奶奶的放屁!”阮书桃一句骂言脱口而出,愤恨拍桌。
她瞪着那蓬莱客,尚未彻底发作起来,却听外头忽然传来跑堂一声招呼。
“哎,这位爷您趴在这处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绿芽绿柳对视一眼,疾步去拉开门,阮书桃和乐冉也看过去。
外头只站着送来壶新茶水的跑堂,他朝不远处伸手指去,只见一道褐色人影飞快跑下去楼。
跑堂的说:“小的方才上来就见这人趴在窗子旁,还以为是您一间的客人。”
绿芽眉心狠皱起,和绿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担忧。
此时屋中忽然传出惊讶一声,乐冉瞪圆了眼,和阮书桃面面相觑。
方才还坐在那处同她们讲话的蓬莱客,就在这短短一瞬间里不见了人影,只桌上留下的那副半展着的画卷证明他方才确确实实来过。
楼底下响起嘈杂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乐冉此时也顾不得蓬莱客是怎么不见的,她站起身朝楼底下看,只一眼就在众多银甲卫里瞧见了那道石青色的显眼身影。
“宋先生?”
她惊讶的下意识叫出声,楼底下宋钺像是听见了这一声,抬起眼朝这个方向看来,看清了人,他凝重紧绷着眉眼微微一松,唇动了一下。
虽隔着一些距离,但乐冉却辨认出他的口型。
他说,“等我。”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件大事情啦。
第66章 六十六条鱼儿游过去
今日白日里是个有些晴朗的日子, 晚上就见得一些星子悬明天际,衬着一轮皎洁明月。
云雾绕一绕,飘着薄如蝉翼似的朦胧纱披。
望月楼之所以叫这个名, 是每屋一扇的花窗安得巧妙,只开了窗子, 银辉月流从天际淌进屋中, 便是连烛火也不用燃了。
乐冉和阮书桃站在一旁, 看宋钺领进来的那几个人仔细翻查方才蓬莱客消失的地界, 连桌案上的那副画都没放过。
看阵仗, 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乐冉扯了扯宋先生的袖子, 昂起来下巴小声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