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高高兴兴的往书案边走,将先前那个写有招驸马计策的纸从夹层里翻出来,展开,理平,趴在桌子上,将上头的二三四依次划掉,在心中不免夸一夸自己。
不过招驸马的这件大事情,还是应当要去同长明讲一声的,再就是……
涂画的笔陡然停住,乐冉想起皇祖母,心下里纠结着。
她一向孝顺长辈,对皇祖母的话也从未忤逆过,可唯独,唯独宋先生……小公主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要去同皇祖母讲,她是当真欢喜宋先生的。
往安阳宫去的路上,绿柳苦口婆心地劝说乐冉先回宫中去。
“殿下,咱们还是先回去罢,回去差着人去安阳宫讲一声罢,若是太后在礼佛,您此时去,怕是要干等上好一些时辰了……”
“等便等罢,”乐冉望着她,歪了歪脑袋,觉得她有一些奇怪,却并未深思,只弯了弯眼,笑道:“没关系,若是皇祖母此时正就在佛堂里,我也可去上一炷香。”
给月老……
她在心里悄悄补上后一句。
路过长廊山石时,绿柳还想要说什么,乐冉却朝她‘嘘’了一下,山石后,传来隐约讲话的声音。
这里是山衡湖廊,山石后的另一侧临着宫道,一旁是雪梅园,是往乐梓欣所居嘉云宫去的路。
几句交谈从另一侧飘过来,声音并未压低几许,像是只留心了四下里,并未料到隔旁假山后有人。
一道女声里带着笑:“公主这几日里心情不坏,就连紫云姐姐摔掉了钗子都未曾责她,你此番不过是迟了一些,公主若是午睡未醒,便更不会责你。”
一人像是松了口气,又显得几分好奇,“姐姐可知近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的心情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好?”
前一个人道:“最近坊间里流传的那些流言不知你听说没有?你也晓得,公主一向同殿下不对付,听了那些,想来是……”
讲着讲着,后面的话陡然低了下去,乐冉就有些听不大清楚了。
“坊间这几日里都传我什么了?”她转脸去问绿芽,有几分茫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能叫乐梓欣欢喜的连心情都变好了?
这几日里,她老是念着十五那一日同宋先生间的事,也没太关心外头的事情。
再加上长明讲她身子将将好,近来无什么大事,便打着心疼的旗号不叫她早起上朝,她自然乐得,也就没仔细留心。
绿柳面色有一些难看,她朝乐冉扯了一下嘴角,尚未答话,山石后忽就传来拔高的一声调子,像是十分吃惊了。
“灾星?!”
“你要死呀,”另外女声慌里慌张地斥责,“嚷得那般大的声,是要嚷给谁听的!”
乐冉看着绿柳愈发难看下去的脸,又望了一眼那一声斥责后再没动静传来的山石。
她迟疑着抬手指了一下自己,问绿柳,“坊间传我,是灾星?”
作者有话说:
终于亲上啦
第68章 六十八条鱼儿游过去
灾星这个名头, 乐冉扪心自问了一下,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担不上的。
不知是哪一个人才看得起她,给她安了这样一个听着就令人恐慌的名头。
她虽然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 喜爱权势的长公主,却也不曾如史料里记载的那些所谓‘灾星’命的人, 引发过什么天灾, 又什么人祸, 更别提什么压榨百姓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虽脑子不怎么灵活, 却也到底不是一个笨蛋。
能将谣言传得如此沸沸扬扬, 只需细想近日遭遇, 就知罪魁祸首必是那个讲她‘难顺国运,易生灾变’的蓬莱客了。
可是……乐冉心下十分纳闷。
自己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再讲远一些,勉强还能算是他师傅的‘故友’,沾一个顶远的亲, 至少是画过一幅小相的关系……
她是当真想不明白。
他传这样的一则谣言出来究竟是图一个什么, 还或是那日里被其他有心之人听去也不得而知。
但眼下……
乐冉神情严肃, 板起一张俏脸扫视绿芽和绿柳,十分生气。
“你们太过分了!”小公主捏着拳头,“这样大的事情竟然瞒我好几日, ”顿了一下,她又幡然醒悟,视线望向平日里燃香的铜炉,磨了磨牙。
“这几日里晚间燃得是什么香?”
绿柳和绿芽面面相觑, 站在原地踌躇。
眼见小公主眯了眯眼, 当真是生起来气, 绿芽被绿柳推上前去, 才低声开口,“回殿下,添了些丰息……”
乐冉捶了一下掌心,又横起来眉瞪圆了眼,“是不是长明吩咐的?”
丰息极易助眠,尤其是于她而言,难怪这几日里,她日日睡至三竿。
原心中还有一些羞愧,道是幸得长明讲近日无甚大事,不必叫她上朝去,竟不曾想是这么个原因,乐冉捏紧拳头。
看来,添上丰息是后手,怕是恐她哪一日心血来潮起了个早就去上朝去,届时没借口好拦下她罢。
“当真是好样的。”
小公主哼哼,心下恼得不清,她望着眼前低垂下头,沉默不语绿芽和朝她讪笑着的绿柳,心下有了个主意。
她假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长明是为我好,他自小便如此,总想将最好的予我,可我年长他些许,是他阿姊,如此要事,他不该一力担下,将我瞒在鼓里,”
讲到这里,她暗中观察了一下绿芽和绿柳的反应,顿了一下道:“明日下朝后将他请来罢,这件事,我当面问他。”
闻此言,绿柳和绿芽顿时松下一口气,垂首下去布膳去了。
乐冉面上笑得温柔,乌黑明亮的猫瞳更显无害,实则心下早已暗搓搓地磨起来牙,嘎吱嘎吱的。
这混小子当真是胆子肥了长翅膀上天,竟敢在这种大事情上伙着丫头们来瞒她,若不是嘉云宫那几个嘴长的讲漏了嘴,还不知要叫他瞒下去多久。
下朝后再谈?哼,明日,她便亲自上朝去看一看。
为避免今夜再有人往她铜炉里偷摸着添香,乐冉愣是一宿没睡。
她偷摸点起一只烛,卷着被子趴在塌边看起话本子来,最后不知是因话本子里的内容太过气人,还是因为心里惦念着要去做一桩大事情。
天才不过微明,她便起身了。
乐冉轻手轻脚的,并未发出大动静,甚还将床榻上的被子卷了又卷,散下好几层帘子,从外头隐约瞧着像似还趟了一个人酣睡,才合起来门。
待绿芽发现乐冉不见时,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的事情了,二人焦急互看了看,心道是大事不好了。
此时的乐冉早已在严默帮助下混进了朝堂,悄无声息地站在小皇帝身后,垂着脑袋,做一个尽忠职守的侍奉小太监。
朝上,乐长明难得发了大脾气,一本奏折被狠狠砸在下头,滑飞出去,震起一片回音。
“难顺国运,易生疠灾?不过些民间不入流谣言,这就是你们给朕的答案?”
新皇面虽稚嫩,周身气度却已然不凡,他从龙椅上站起,冠上的冕帘碰撞摇晃,清脆泠泠。
底下有臣子上前一步,“陛下息怒,只是坊间流传关于殿下的市井谣言并非是空穴来风,”他从怀中摸出一折双手递捧上,“臣刚接消息,岭安一带疠疾加重,民染急疾,草席卷尸,尸骨遍野,更是三人行未十步多,忽见两人横截路啊……”
“唐大人,”一道笑眯眯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您这接下来不会是要讲,这疠疾是由咱们殿下引起的罢?”
唐大人话一噎,转脸看向无辜冲他笑的桑青折,尚未来得及吹胡子瞪眼,手里一空。
他转过脸,又见宋钺旁若无人展开从他手中抽去奏折扫视,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宋钺,你你你……”
藐视圣上四个字未来得及脱口,宋钺一眼扫过来,眸光冷淡,将阅完的奏章拍他掌中,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无稽之谈。”
“你这话讲得可像是咱们小殿下是什么神仙下了凡,想叫哪里疫一场,就能叫哪里疫一场。”
桑青折在朝上还是尊重着小皇帝的,他没从袖笼里掏出扇子,只捻了一下袖子口,冲唐大人挑了一下眉,“若当真是,小殿下随手一指,咱们大盛还用打什么仗?”
站在乐长明后面的乐冉情不自禁点头赞同,虽她不知怎么和疠疾扯上关系,但桑大人讲得十分的对,她若当真有那样一个本事,哪里还需要再派兵打仗呢。
“此言有理,”花白胡须的老臣子走出来,“老头子我就不信这些神啊鬼啊的,不过只单凭一个幻术师的几句戏言,就传我大盛的长公主殿下是灾星,未免太过草率。”
“现下并非深究谣言之时,岭安疠疾事重,又在此当口生出对殿下不利谣言,必是有人推波助澜。”
“非也,”户部侍郎曹大人上前一步谏言,“臣以谣言有信识之度,无风不起浪,殿下雏凤之姿却享成凤之命,未浴火而生却掌大盛命门,先皇先后皆以仙逝,如今天降疠疾怕是预兆,当以陛下龙体为重,还请殿下放政避嫌,一解谣言之困,二护陛下安危。”
“臣附议曹大人言。”
“臣附议。”
小皇帝面色在几声附议里愈发黑沉。
乐冉抬起眼,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朝中的大部分臣子都于她有众多意见,可如今看,却也不过才寥寥几位,那位平日里瞧她不顺眼,老爱打她手心板子的太傅,竟在此时来替她讲话。
苏老学士冷哼一声,“老臣虽从头并不赞成殿下以幼女之身摄掌大盛政事,却也并未认以她所谓‘灾星’之言,简可谓无稽之谈,如此言论竟引诸位在争辩,大盛危矣。”
几位臣子面色顿时变了变。
宋钺的视线停在小皇帝身边站着的小太监身上,眼底晕了笑。
他忽然开口,“既想谏殿下放政,试可问,陛下尚幼,仍需监国,此事,诸位是觉交由本相好,还是请太后重出安阳宫?”
这一言可谓径直挑破一些人的肚中心思,当下有几人暗了眸色,小皇帝眯了眯眼。
有人嘴快道:“先皇有诏不得宋相监国,太后曾亦言不问政事,唯今朝中怕只有西凉王能当此任。”
“西凉王?”宋钺细细嚼了三字,哼笑一声,其中几个臣子的面色彻底变了。
桑青折笑眯眯望向户部侍郎,“曹大人以为呢?”
不待回答,他自答自问起来,“王爷这时当是回封地了,再劳他千里迢迢跑来怕是不好,不若,诸位瞧一瞧本相?这个活虽是累些,但本相做事一向勤恳,当是担得起这个大任。”
话锋一转,他问小皇帝,“不知陛下觉得呢?”
乐长明乐得看这一出戏,尤他心里偏着桑青折同宋钺,正要开口,唐大人立马道:“陛下,陛下,这可使不得,殿下尚还在位,如此草率怕是……”
小皇帝眼睛咕噜一转,清了清嗓子,示意一旁小太监去将那被耽搁了的折子呈上,给了个台阶,“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不知众卿如何看待岭安一事?”
朝中几位臣子忙不迭就着这个台阶往下走,最终话商讨出一个派可靠之人前去探虚实的法子来,至于这个派出去的人……
众位大人你推给我,我推给你,最终桑青折朝前一步,笑眯眯扫视了一圈。
“诸位嘴上讲着为民分忧,怎么一个个在这里推却,不若这样罢,这一件事就交由本相去做,若是做成了,想来本相自请监国这一事,诸位大人也应当没什么异议吧?”
朝堂一时安静,小皇帝微微皱起眉。
这件事是个显而易见的要命差事,无人想沾上半点,而此时站出来的桑青折落在眼中除了已然是个死人外,还有些摸不透的疑虑。
桑青折这厮就是个狐狸,忒狡猾一些,无力不讨好,阴人的手段可不比宋钺低,这种事情主动应下……
众臣子心里打起来嘀咕。
退朝后,乐冉瞧准时机溜了出去,她混在一群大人中寻找宋先生和桑大人的身影,心下十分担忧。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作者有话说:
更是三人行未十步多,忽见两人横截路摘自《死鼠行》
第69章 六十九条鱼儿游过去
简直是太危险了!
乐冉低垂着脑袋混在一众下朝的大人里, 皱巴起一张脸。
她虽知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人去做,可私心下却希望去的人既不是宋先生也不是桑大人。
那可是疠疾哎!
乐冉虽不曾亲眼见过疠疾,但历朝历代无数的史料摆在眼前。
那些白纸黑字记下的一字一句中, 残酷的世道扑面而来。
焚几村又见尸如山堆,村道三步见一尸, 幼儿横街, 蚊蝇叮咬, 恶臭连篇, 染病至亡不过三两日……诸如此类的一些关于疠疾的记载看得人心惊胆颤。
乐冉心下凉得厉害, 默默握紧了拳头。
此一刻,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尽管现今身居那个几乎算是最高的位置,可面对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苦难,她也不过是平凡人里的平凡人。
“唉……”
前方突兀一声轻叹, 乐冉抬起眼, 映入眼帘的是位发染霜白的老臣子。
他走得有一些慢, 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下来,似乎有些吃力了,旁边有人在此时走过来, 尊敬唤他一声,“贺老。”
原来是贺太师啊,乐冉想,她看着老臣子拂去那人欲来搀扶他的手臂, 自顾朝前迈步去, 似乎很不服老。
被拂去手的臣子也不显尴尬, 两步随在老臣子身旁, 压低下声音,“贺老,以您的威望,若方才在朝上言说两句,陛下未必不听,如今岭安事重,无论是安民还是平灾……”
“陶叙,”贺老臣打断他,“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心思。”
“老夫虽然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先帝立长安公主摄政,但长安公主本身无大错,又在太后膝下承教养多年,身份上说得过去。”
“她自上位来,虽未有大作为,却也算勤恳,这些,老夫都看在眼中,也不怕在这里同你讲破,老夫本就和你还有你背后的不是一路人,也看不上你们,回去劝劝你主子,这般岁数在起翻风浪,也不回头往身后看看,后浪起的多高。”
言罢,他一甩袖,不顾那位陶大人铁青的面色,径直走了。
贺老臣这一番话未压着声,周遭几位大人都听在耳中,有心里打着小主意的上前拉圆场。
“陶大人,贺老他一直就是这个脾气,您大人有大量,也别往心里去计较。”
陶叙环视周遭一圈,愤愤道:“此天灾显然应了蓬莱仙人的预言,若放之不管,待疠疾蔓延,可是要死伤无数,届时谁知会不会朝盛京蔓延……”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现下里疠疾在岭安,离盛京不近,可如果当真有身染疠疾者来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