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痛刺,不可不拔。”
宋钺望着呆愣住的乐冉,语气淡淡,毫无波澜,好似在讲一件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彻,乐冉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帕子,所有的猜想和不确定在宋先生寥寥言语中盖棺定论。
她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方才咽下的糖酥忽然生出丝丝苦味,自舌根一路流进心底。
宋先生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他抬起眼,用几乎同看灯那日一般无二的语气同她道:“长安,这些事情,你永远不必去想。”
“之所以你会在现今的这个位置上,不过是老皇帝忌惮我提傀干政,用以钳制我的手段罢了,所以不必去想你的对错,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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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天际仍有星明。
缀在冬尾的凉寒欲散不散,乐冉推开窗,水汽裹着一股子泥腥呼啸进屋中,吹得帐纱摇曳。
她探身一望,庭中漫了层浅浅水意,才惊觉是昨夜里落了些雨。
窗缝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进去颗草籽,如今冒出来新芽,却被冻蔫了脑袋,在风中颤巍巍地晃着。
乐冉用手笼了拢,又将窗子开了大些,为它遮一些风。
听宋先生讲,桑大人前几日已至蜀道,按脚程算一算,至多今日或是明日里就能到岭安了。
不知是因有那么位丞相出面的缘故,还或是岭安那端的疫情有了好转,总之,这几日里上朝,乐冉倒是没再从哪一位大人那里,听见同岭安疫情有关的消息了。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情。
绿柳在此时过来侍奉,见了起身穿戴整齐的小公主不免有些惊讶。
乐冉对她笑了笑,也没细说,只心不在焉的用过早膳,就搬着凳子坐去门口处,眼巴巴地朝着门瞧。
正收拾案上的绿柳同绿芽对视一眼,纷纷心底下有了数。
先前的大志向将要实现,乐冉心下十分激动。
她今日里特意起了个大早,又将屋子仔细收拾了一番。
虽然方才绿柳来叫她时未曾看出来这一点令她有几分失望,但她还是觉着今日的屋子格外好看,奏书也堆摞的十分齐整。
可她左等右等,托着脸颊等,压着手臂等,歪起来脑袋等……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仍未看见宋先生的身影。
这个时辰,是下朝了呀,乐冉很是疑惑。
若不是相信宋先生是一个绝不会诓骗她的人,她当真会以为他是临阵脱逃掉了。
莫不是……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就在乐冉想差着人去问一问时,外头却急匆匆地跑来一个小太监。
他见着等在门口处的乐冉先是愣怔了一下,又想起来正事,火急火燎的张嘴。
一开口就是,“大事不好了,殿下!”
绿柳嫌晦气,斥他,“什么就大事不好了,殿下怎么就大事不好了?”
小太监急得额上浮了一层冷汗。
他匆忙撩起袖子抹了抹,“哎呀,我的好姐姐,小的不是讲殿下大事不好了,是,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乐冉问他,心下里生起隐隐的不安。
小太监低下声音,“是,是桑大人……”
“朝上有消息传来,说,说,”小太监望向乐冉,“桑大人的马车在路上出事了。”
乐冉一愣,意识到了什么,撩起裙子就往外跑,绿柳赶忙追出去,只来得及对小太监落下一句交代,“快去告诉绿芽。”
匆忙跑出宫的乐冉满心忧虑,满脑子都记挂着桑大人的安危。
她急匆匆的,又走着神,就没留意迎面走来的人,直到同对方撞作一团,跌坐在地,尾巴骨传来的疼痛才令她回神。
耳边传来乐梓欣骂骂咧咧的声音。
“乐长安,你没长眼睛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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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七十一条鱼儿游过去
桑青折失踪的消息传至朝中, 满朝哗然。
众臣纷纷议论,声音不断,嘈杂的像是哪一日里闹哄哄的早集, 吵得乐长明有些头疼。
小皇帝求救般的视线朝宋相扫去,却只见他垂着眼站在廊柱旁, 神情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好似朝中纷闹同他毫不相干, 颇有种世外高人的气质在身上。
下头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 浑水摸鱼, 存心想搅起来一摊浑水。
就贼眉鼠眼地压着声将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的, 所谓长公主殿下八字凶险,克父克母克亲克友的事情提了提。
然话才将将讲了一半,凭空却落得一阵恶寒。
他陡然打了个激灵,疑心是否昨夜因家中婆娘卷走被子受了夜风,心下嘀咕着回去责备, 一抬眼, 和宋钺视线撞了正着。
宋丞相双眸如漆点墨, 既黑又沉,令他不自觉想起后院里那口积了污水黑泥的缸,盯着看久了, 凭空生出好似里头会伸出个什么惨白手臂将人拖下去的错觉。
偏这时宋丞相又冲他笑了一下,却又不是在‘笑’,而只是做了一个像似是‘笑’时扬了唇角的动作,面上和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想起哪些朝上朝下有关于他的传言, 后脊骨上登时爬满一层白毛冷汗, 和几位交谈的大人打了个哈哈, 也再不敢谈议这个话了。
下朝后, 小皇帝拦住宋钺,先是瞪圆了眼,用那张同乐冉几分相像的面容控诉一下他方才在朝上的‘见死不救’,才显得一两分忧心地问他。
“宋相,这件事也在你谋划的那一个计策中吗?”
乐长明压根就不知道宋钺和桑青折的计策是什么,只是知道有那样的一个计策。
先前,他觉着自己作为一个皇帝,若是不知道臣子的谋划计策,讲出去多少会有一些丢脸。
这件事传出去,不知情的可当真要以为他是被宋相彻底拿捏了住,做一个傀儡皇帝。
他就去问宋相,然宋相看了他半晌,气定神闲的反问他,是否能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都不透露出去一个字,以免走漏风声。
乐长明想了想,有些遗憾。
他对宋相和桑相谋划的那个大计策虽然十分好奇,但无奈,他好似是有那么一个讲梦话的习惯,为了避免这个大计策叫旁人听去,还是不知道的好了。
总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宋相对他屁股下的那个位置是没什么兴趣的。
想到这里,乐长明又不觉十分失落,连带着望宋钺的目光也幽怨了些。
他怎么就没兴趣呢!他怎么就不反呢!
若说满朝文武间,谁最有可能做那个谋逆的,乐长明觉得,唯有宋丞相可担此重任了。
宋钺眉心微皱,他正想说什么,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来人不见影先闻声,扯着嗓子就叫嚷起来。
“陛下!陛下!不好了陛下!殿下和长兴公主打起来了!”
乐长明一滞,望向此时才见匆匆人影的小太监,迟疑着,“你说谁?谁?”
话音猛然一顿,他眼睛一瞪,反应了过来,“你说阿姊和乐梓欣打起来了?!”
深怕乐冉会受了欺负,乐长明三步并两步大步往前,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宋钺还站在身后,又转脸就要去拽他,不料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宋相的影子。
他一愣,身旁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弱弱道:“陛,陛下,宋大人已,已经走了。”
乐长明转回去脸,果见一道石青身影已将他甩下去老远,他嘴角一抽,忙挥手示意小太监跟上。
长庭外,枝冒新芽,刮着微风。
乐冉将散下的发撩回去耳后,微微仰起脸,朝不远处略显狼狈的乐梓欣瞪圆眼叫嚣。
若非不是她被扯散的发丝七零八落,衣襟也松散些,倒是像那么只斗胜了的小公鸡,宋钺想。
他来此恰见两位狼狈姑娘被各自侍奉的拉开,小公主独有的奶呼呼音调叫风刮了过来,听进他耳中。
“我先前就讲过,”她举起小拳头乱晃,“你若再来招惹我,我必是要给你一些好看的!你当真以为我是没有脾气的么!”
乐冉简直是要气死了!
诚然,方才走神之下无意间撞了她是她的过错,可她亦摔痛了尾巴骨,也准备朝她表一表歉意。
可谁料,谁料……此人竟然蹬鼻子上脸了!
不仅将她讥讽了一顿,还趾高气扬地来骂她是灾星。
这些话若搁在平日里讲,乐冉懒得同她计较,必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可当下,事情一桩一桩的发生,尽管她心下里知晓‘灾星’是无稽之谈,可但凡听有人讲她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时,她总也会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当真同她没有干系吗?
直至今日里桑先生又出事……
小公主心里下意识将这件事归咎在自己身上,心里压了重石,乐梓欣又在此时上来挑衅,甚在得意之时好似炫耀一般,姣好的面容因为兴奋扭曲得有些丑陋。
“你以为这件事是怎么流传出去的?父皇当年不喜欢你果然是对的,像你这种灾星……”
乐冉再也忍不住了,卷起来袖子就冲了上去。
冲上去扯住了乐梓欣的头发之余,她甚还抽出那么一丝闲时来想,桃桃有时讲得确实十分有道理。
有一些人惯会蹬鼻子上脸,当真时孰可忍孰不可忍!
诚然,她并不是一个太会打架的人,可仔细合计一下,却也不亏。
虽被乐梓欣扯散了发髻拽松了领口,但相对的,她也扯了乐梓欣的头发,拧了她的脸颊,咬了她的下巴,甚还在她的裙子上留了好几个脚印。
乐冉觉着她不至于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最多就是损个五百,如此说来,她还是赚了三百的。
绿柳抱着她腰,她冲不上前去,只能睁大眼怒瞪着对面,下巴上还留有她半个牙印的乐梓欣,努力想表达自己的愤怒。
就在她还想在说什么的时候,对面本对着她怒目相视,活像在看一个什么天大仇人的乐梓欣忽然就红下来眼圈。
她拈着一张帕子去拭眼角,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可怜。
“我不过是想安慰一下皇姐,皇姐怎么不由分说就动起来手?”
乐冉愣在原地,猫瞳懵怔着,一时间有些迷茫,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长安。”
声音如山岗清风,耳熟得厉害。
她抿了抿唇,就生了委屈,又觉得有一些丢脸。
绞了绞手指,转脸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宋先生。
此时此刻,乐冉忽然想起来先前桑大人同她打过的那个比方。
此情此景同那比方中的实在差不了多少……
小公主垂眼望着绣鞋,红润的唇撅起一些,蔫巴得像一只垂了耳朵的兔子。
“长安。”
宋先生又叫了她一声,这一回声音有些近,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甚至还闻到了宋先生身上那股沉淀下的悠然檀香。
乐冉抬起眼,一亮,又一黑。
她再次深埋进那个给予她安心的怀抱里。
这一回,落于众目睽睽之下,落于身后面因为腿短不得不费力小跑着才赶上的乐长明眼中。
小皇帝腿脚一抽,险些踉跄扑倒,吓得旁边小太监一个哆嗦险些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哦,乐长明面无表情地想。
难怪这厮瞧不上他屁股下的位置,还勤勤恳恳的不反了他,原来是瞧见了更好了的。
有什么还能比他阿姊还要好的呢?
嘉云宫中,狼藉遍地。
清脆一声,半人高的铜瓶被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剧烈声响。
许是未曾碎裂并不解气,乐梓欣抬起脚又狠狠将它踢去了一旁。
在一边侍奉的婢女习以为常,只缩着脑袋站在帘子后,不敢多出声响,怕被殃及。
先前殿下生气时砸碎了不少瓷器和玉器,这事不知怎么传去了陛下耳中。
就差着人来将易碎的全部换走,只留下这些不易损害的铜器。
乐梓被方才的事刺激的发了会疯,她喘着粗气,忽然想起什么,使唤着婢女生起火盆。
婢女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燃起炭,火光霎时在铜盆里冒出来头。
乐梓欣从满地狼藉中翻出一个檀木盒子,盒子上已有裂纹。
她面无表情打开,金色的卷轴露在光下,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道圣旨。
“父皇,”乐梓欣喃喃,握着盒子的手指压出白痕,“您明明说爱我,可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却是您一向厌恶的乐长安……”
“我算什么?”
她唰的一下抽开那道圣旨,丝帛织成的锦缎上却空无一字。
“我如今在这宫中,什么也不算。”
乐梓欣冷笑一声,转手将那道圣旨丢进火盆。
可就在脱手的那一个瞬间,她余光却捕捉到一抹墨痕。
乐梓欣一愣,手忙脚乱的去捞。
好在她准头不好,那显露字迹的圣旨并未落进火盆中,只被热浪拂了一下,悠悠滑落在旁。
这是先皇临终前托人交给她的。
她一直不解父皇的意思,也想过其中藏着什么秘密,却一直没能破解。
先前宋钺和皇叔都曾明里暗里同她打探过,皆被她装傻避去,这上面……
乐梓欣颤着手捡起,再看清上面的内容后,瞳孔骤然一缩。
片刻后,一阵发狂的笑声从嘉云宫里传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下周四前应该能完结啦,这本应该没什么番外,或者有什么想看的吗0v0
第72章 七十二条鱼儿游过去
午后落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的,浇打在窗沿上。
凉风从半敞着的窗子吹进来屋中,帐纱纷迭, 模糊了乐冉的视线。
她伸手拨去一旁,勾着脑袋朝不远处新搭起的书案上瞧。
宋先生是在这里用的午膳, 本也是同她讲今日下朝要过来, 此番也算是赶了巧了, 又恰好逢上这一场雨。
乐冉的视线朝下望。
裙衣之下, 横搭在床榻的脚踝裹得像一个馒头, 不知是肿了起来, 还是因为纱布缠了厚。
上头沁出的药汁染了深黄,依稀有一些苦涩药香蔓在帐子里。
她揉了揉鼻尖,心道这一回才当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方才揍乐梓欣时不慎崴到了脚,许是踩她裙子那一会,在气愤头上没能察觉, 走了半道才后知后觉生出来痛, 险些一个腿软平地摔下, 幸好宋先生将她搂了住。
乐冉又望了眼认真批阅奏书的宋先生,绞了绞手指。
小公主自暴自弃地想,别说是面子, 她今日里怕是连里子都丢了大发了。
正碎碎念着,窗外凭空响起一道粗粝鸦鸣,乐冉闻声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