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高举的拳头没有落下来,传来的是一句夹着骂声的痛呼。
乐冉抬起脸,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此时过了午后许久,日头西斜。
天光洒落下温柔金辉,静静落在男人身上,将他一袭如墨似的长袍映出了幽幽深蓝.
那张俊俏好似白玉雕成的脸面上冷淡着,连一丝情绪也瞧不出来,只一双黑眸凛冽幽深,仿若不见底的渊渠。
宋钺常年执笔的手指修长匀称,扣握在汉子粗实的手腕上,显得既白皙又纤细。
可偏就这样一双文质彬彬的手,却攥得汉子哀嚎不止,甚至红了眼,反手掀开袖摆抽出一把利刃就要砍过来。
众人惊呼此起彼伏,乐冉‘啊’了一声,就要着急扑上前去。
看似文人无力,风度翩翩的宋相抬起眼几分稀奇地瞧着她,腿下不客气的一抬一蹬。
“咔嚓”
“咚”
清脆两声伴着哀嚎霎时回荡在巷子里。
前一声是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后一声则是那膝盖骨结结实实跪在青石板地上的声。
小公主呆愣原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里,彻底傻了眼。
宋相他,他怎么这么厉害呀!
巷子里的桂花香沉淀消散后又再度浓郁了起来。
乐冉深深地吸了一口甜气,小心抱着一纸兜的栗子跟在宋钺身后。
那双如猫儿般圆溜溜的乌黑明眸里装着前方男人的身影,泛着好奇,像是第一次瞧见他似的。
好像第一次见面时,宋先生就飞起来在半空中接住了她,当真是好厉害啊。
小公主忍不住感叹。
这股目光赤裸裸又不加掩饰,带着打探和好奇,宋钺步子微微一顿,转身去捉身后的‘小老鼠’。
“殿下,”尾音一顿,怀里凭空撞进来个晕头转向的小姑娘。
身型娇小,才堪堪至他肩头。
宋钺一低眼,看见了隐在漆黑发间小小的白色发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嗅到一股只存在记忆里的清甜奶香,但很快,这若有似无的香气就被蜜香给冲了散。
装满栗子的油纸袋晃了晃,几个冒着热气的圆滚滚栗子擦着男人墨蓝色绣金丝的前襟掉在地上,沾了尘土。
乐冉‘啊’了一声,下意识去看地上的栗子,圆圆的脸蛋皱在一起,有些惋惜,又有些心疼。
宋钺挑了挑眉。
这般喜欢糖栗子的这些年他只见过一个,小公主,是第二个。
“殿下,”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浓郁的乌檀香混进了桂花蜜的甜香里,“私自出宫?”
正懊恼的小公主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白皙的脑门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宋大人的坚硬下巴,骨头和骨头的碰撞疼得她哼唧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的闷哼响在耳边,乐冉手忙脚乱,边道歉边捂着脑门还一边着急忙慌地向后退,活似见了什么吃人恶鬼。
宋钺几乎要叫她气笑了。
他皱着眉,垂眼摸了下被撞疼的下巴,却无意间注意到地上散落的栗子。
男人正要开口提点,便见手忙脚乱的小公主不偏不倚地踩了上去。
少顷——
乐冉望着滚了满地的栗子,又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宋钺,卷翘的长睫一掀一颤,蓄满了泪水的眼眸登时滚落下眼泪。
呜——好疼,呜——栗子……
宋钺微微一怔,只瞧那如黑珠般明亮的眼眸里源源不断沁出泪水,许是觉察有些丢脸,乐冉一边抹着眼,又一边不好意思地背过去身,只留下微微耸动的小巧肩头。
风扬起她的发丝。
小公主觉着自己有些丢脸了,可方才那一下撞得实在有些重,宋丞相的下巴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竟撞得她生疼,手指摸一摸,好似都肿起了一个包来。
她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可再看到散滚满地的栗子时,突然又更伤心了。
宋钺皱了皱眉,不知她是因为被撞了疼,还是因为洒在地上的栗子。
“殿下?”绿芽惊呼的声音远远传来。
方才买的东西有些多,她见着宋大人在这里,便放着心,先将东西送去马车上,没曾想回来竟见乐冉哭得连眼睛都红了。
宋钺嘴角微微一抽,竟从小侍女望过来的眼神里看出了谴责。
这滋味倒是稀奇,他从袖间取出帕子递去小公主面前。
乐冉的皮肤很白,被撞红了的印子在白净额头上十分显眼,宋钺垂下眼,看到她被蹭红的眼角,又莫名想起前几次相遇时,衣上刺绣蹭红她脸颊的场景。
仿若清寒白雪里的一朵红梅。
娇气。
望着乐冉接过手帕,宛如小猫洗脸似的动作。
宋大人的脑中蹦出这样的一个字眼来,他无声地摩挲了一下指间的扳指。
隔壁街上的马蹄糕最终也没有买到,乐冉买栗子的时候耽搁了,等她去的时候,正逢人家卖完最后一份收摊打烊。
回宫路上,小公主团在车厢一角,怀里抱着本该属于宋大人的那份栗子。
她低头望着油纸袋上那张笑眯眯的阿婆脸,戳了戳,又剥了一个栗子来吃。
在满嘴的软糯甜香里,乐冉幸福地眯了眯眼,觉着宋大人当真是一个大好人。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的早朝,然后……
夭折。
世上怎么会有宋大魔王这么坏的人呀!
乐冉一口咬碎了糖块,嘎吱嘎吱的,像似咬碎了某位大人脑袋。
作者有话说:
剧后小剧场:
桑青折:宋钺!你两钱买的破玩意儿教唆许锋坑我一百两?!奸臣!贪污!爷这就上折子弹劾你!
第12章 十二条鱼儿游过去
乐冉怎么也想不到。
就是出宫买栗子这样小的一件小事,竟会被宋丞相大张旗鼓地拎上朝堂。
打着‘护佑殿下安危的名头’,要明目张胆收缴她出宫的令牌。
凤座上的小公主几乎就要傻眼了。
她双眼无神地望着底下石青色官袍的男人,听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分析这件事里的危险,好似她只单单出了一个宫,这大盛便能叫外邦给轻而易举地灭了国似的。
末了,宋钺冲她微微一笑,看似温文尔雅,可那往昔间令乐冉觉着十分悦耳的声音,却在此时变得极为可恶了起来,仿若催命铜铃一般,下了最后结论。
“陛下尚且年幼,殿下不仅肩负摄政之重,亦当于陛下做榜样才是。”
底下老臣子们听罢纷纷附和,亦觉此事十分严重,便连那些往日里同宋相极为不对付的,也都短暂放了放成见,同宋钺铿锵一气,明里暗里的将她好一顿说教。
光这一早上,乐冉点头就点了百十来下,连脖子都比以往更酸了一些。
摸了摸没有令牌空落落的腰间,乐冉欲哭无泪,一张脸皱在一起,闷闷不乐的,连往昔端庄的背影都显得垂头丧气,宛若一只耷拉了耳朵的蔫巴小兔子。
“啧啧啧,不就是出去买个栗子么?你这小题大做的,这回小公主怕是要记恨你了。”
桑青折从殿中走出,青灰色的身影彷如一抹远山青黛,他在宋钺身旁停下,望了眼乐冉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东西呢?”
宋钺漆黑的眸底笼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娇小身影,他收回目光,一本金锦封的折子递到了眼下。
“喏,”
桑青折晃了晃手,变戏法似的,白皙手指间的一份折子捻开变成了两份。
“我如今倒是有些看不懂你了,不仅跑去太书院教那劳什子的课,竟还专程找人去弹劾你……”桑青折的话里有一些玩味,“宋钺,宋明衡,你到底想做什么?”
说罢,没等宋钺回答,又或是料想他不会回答,桑青折又摸了摸白皙下颚,“你别说,让我猜猜。”
“你莫不是……”
他的话才堪堪开了个头,就已经结束了,后面的言语消失在男人轻飘飘看过去的一眼里。
宋钺凤眸微挑,漆黑的眸底仿若凉北寂寥的寒夜,肃杀清寂,好似藏着无数险意。
少顷,宋钺从他手中抽走奏书放入袖笼,嗓音平和,没有半分起伏,却像晨间落下的霜雾,寒凉刺骨,却无迹可寻。
“乐长明若当真能将这位置坐得稳当,由他坐下去也无妨,大盛总归要有一位清明的君王。”
“那乐文安那边……”桑青折迟疑了下,桃花眸底的光晃了晃,似水面缓缓散开的破碎涟漪。
宋钺低笑了一声,望着枯枝上仅存的一片残叶在风中摇曳,讥讽的嗓音里夹着淡淡嘲弄。
“当年的事,他当真能摘得干净吗?”
西北漠凉。
从昨夜里便纷纷扬扬落了雪,至今日还未停歇,四周皆是一片霜白,银装素裹的,唯有些青灰瓦舍的轮廓若隐若现,是勾勒在天地这副水墨画上的线条,点上几笔红梅研磨的朱砂。
鬃毛骏马在官道上驰骋,溅起雪沫飞溅,来往行人匆匆避让。
只听‘吁’的一声,这马停在了西凉王府前,来者翻身落地,震落了满身雪沫,他大踏步一刻不停留往府中赶去,口中呵着,“盛京急报,速禀王爷。”
屋中,炉火正烧得旺,有女婢来添柴烈火,有人敲响了门,风卷着雪粒呼啦一下冲进屋中,炉火摇曳,吹落火星,留下些不显眼的水渍又被烤干。
笑容和善的男人挥退了捶腿的侍妾,接过递上的信件一目三行,片刻,脸上笑意猛地一僵,信纸在掌心揉成了一团,被旁灼烧炭火‘扑啦’一口吞下,化为灰烬。
他虽还是那般笑着,但眼眸深眯,透着阴狠。
“公主摄政?呵,宋丞相那边怎么说?”
暗卫过来耳语,男人扯了扯嘴角,“皇兄去世,我这做人弟弟的,怎么能不去吊唁呢?”
“备车,回盛京。”
“啊嚏……”
乐冉揉了揉泛红的鼻尖,不知是冻的还是哪位老臣又在念叨她。
为了避免再如上次般遇见‘大魔王’,她特地换了一条路,宁愿多绕上一圈,也不想再和宋相碰个正着。
她咬碎了蜜糖咽下,似觉不怎么解气,便又从糖袋子里摸出一块,咬得嘎嘣一声,十分清脆。
亏得昨日里,她还觉着宋先生是一位大好人,如今再瞧来,简直是坏透了。
明明往日里从来也没有人管过她这些事情,连皇祖母都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凭什么只靠‘大魔王’三两句话,就能缴了她出宫的令牌。
越想就越是生气,尤其想到往后再也吃不到李记家新出锅的糖栗子,乐冉提起裙边,一脚踢飞了躺在路中央的小石子。
石子滚了两圈,咕噜噜掉进一旁水中,泛起圈圈涟漪。
此仇不报非女子,乐冉握着拳头晃了晃。
可一想到报仇的对象,她鼓起的勇气又顷刻间散了干净,连眼眸都黯淡了下来,绞了绞手指。
那是谁啊?那可是宋相,传言里凶神恶煞的大魔王,朝中大人都听他的……
小公主有些丧气,扁着嘴,皱着脸,讲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嘟嘟囔囔往前走。
路过长宴亭旁的假山时,她步子微微一顿,耳边风声阵阵,树叶微鸣,夹着几许从哪里飘来的讲话声音。
耳尖的小公主依稀从风里听见了熟悉的名字,生了些许的好奇,便寻着声找过去,终是在假山旁停下了步子。
她猫着腰,避开刮裙摆的灌木,找了好站的地界,将耳朵贴了上去。
后头是两位宫女子在闲话。
一位道:“嘉云宫里的姐姐,怎么被罚到我们这里来做事了?”
另一位压着声音:“还能因为什么,公主又发了脾气呗,若非紫云姐姐伺候她许久,有些情分在里,可就不单单是发到咱们这里来了,你是没见先前罚得打板子,那可真是活生生要去了半条命。”
前一个好奇道:“这一回又是因为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她自以自己多受宠爱,谁曾想先帝仙逝连句话也没给留,反叫娘娘去殉了葬,又叫那一位殿下上了‘长’字位,她如今没了靠山自然是慌脚的,只能拿咱们这些人出气。”
前一个叹了口气,“原以为伺候贵人,怎么的也比做这任打任骂的低仆强,如今来看,这担惊受怕的,可也是要了人命的。”
“话也不是这样说,”后一个宽慰她,语气里带了些艳羡,“乐央宫的差事就很轻松,前些日子里殿下继位不是拨了一批人过去么?听相熟的姐妹讲,那位殿下平易近人,待他们这些下人极好,宫中活也不多。”
“姐姐你惯会说笑,谁不知那里差事好,但能进去的那都是花钱打点过的,像咱们这般手里空落落的,哪里能进得去,”话音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位殿下,当真有传言中那般好吗?”
那边静默了片刻,好似是点了点头,“你进宫迟,不知道也是应该的,那位小殿下也是个苦命人,若不是有太后娘娘护在身边,还不早早就遭了毒手了,你以为嘉云宫里的那位此番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丫头声音低下去,“我可听说,是因为丞相府……”
听见丞相府三个大字,乐冉便又往前贴了贴,生怕听不真切,偏这假山山石嶙峋,又掩于灌木丛中,不怎么好落脚。
她只得保持一个怪异的造型,像只小蜘蛛一样趴在山石旁,看得身后绿芽和一众宫人心惊肉跳的。
绿芽压低声音,“殿下……”
乐冉扭着脖子朝她‘嘘’了一下。
深怕小公主一个踩滑摔了下来,尽管心里十分焦急,绿芽也不敢出声了,只是又靠近几步,想听听那端在说些什么。
“那位权高位重,又生得俊美,虽说骇人听闻了些,但若当真能傍上,自是好比坏多,嘉云宫里的可不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了,如今听闻那位对殿下上心,可不得了。”
上心?确实是上心,上瞎操的心,乐冉气鼓鼓想,这种被缴令牌的事若能叫上心,她倒宁愿让给嘉云宫里的。
正想着,那边似乎有掌事的嬷嬷发现了偷闲的两人,斥责声后,响起一阵慌忙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传来了。
乐冉惋惜没听到什么关键,但转念一想,她在丫头们间的风评,心里又美滋滋的厉害,连方才生宋大人的气都散了不少。
虽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苦命的人’,她有疼她的祖母和母后,还有月姨姨和长明,怎么会是一个苦命的人呢?
她走回绿芽身旁,姣好的眉眼间都带着喜色。
绿芽正诧异着,便听乐冉吩咐,声音里尽是轻快之色。
“往后宫里若再要调人,便亲自去点,别在看嬷嬷送上来的名册本了。”
虽她帮不了所有的人,但这么做总归还是能帮上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