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顾清崖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了。”
是轮回镜。
当时狐妖利用轮回镜的特质,将徐瑾送入了真假参半的幻术世界, 如今他要进去,也必须要用到轮回镜这个媒介。
但巧了, 他本来就是要用轮回镜的,只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现在是个好机会。
顾清崖再次看了眼昏睡中的徐瑾, 伸手捏了捏她紧握着玉佩的手指, 抬手布了个护法的阵。
眼前的场景晃动,片刻后, 顾清崖再睁眼时, 只看见了一片茫茫的雪。
触目所及,雪没有尽头。
而他一身青色长袍,与他年少时在天韵山上常穿的青色衣袍相差无几。
只所以说是年少时, 是因为如今他已经不穿青衣了,他只着黑袍。
因为厉鬼缠身, 满身煞气, 不时就会溢出些许, 只能借着衣服颜色掩盖一些。
他召出青莲剑, 提剑在雪山上走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到一处涯谷,才从山峰中隐约望见了山底下的人烟。
顾清崖于是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白茫茫的山头,眸色微动。
他记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神山长宁。
山如其名,若有仙迹降临,则终年飘雪。
创造出他的那位神匠在此陨落后,长宁山便恢复了四季长春的模样,然而后来每有仙人路过此地,山下百姓都能得以一观六月飘雪的奇景。
顾清崖抬头看了眼天际,掐指算出如今人间的时间。
宏阳31年。
是他本该沉睡的第三百五十八年。
也是傅阿绫身为傅囹时屠杀绵族、成为活死人的那一年。
顾清崖当即判断出,这不属于徐瑾的幻境范围,按理说,她会在自己的幻境中回顾一些印象深刻的事,然后重复轮回——就像傅阿绫的幻境一样。
但书幽说八尾狐妖的幻术会笼罩当时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他不确定这段幻境,是否是从他记忆中提取出来的。
虽然他不记得,可他的潜意识应当是记得的。
为了确定这个猜想,顾清崖立即御剑飞行,连夜赶往了绵族,试图赶上傅囹屠杀绵族的剧情。
而在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去后来的将军墓所在的地方看了眼,确定那个由他亲手布下的结界现在根本不存在。
——当时徐瑾从轮回镜中出来,只告诉他遇见了一个看不清脸的道士,但看她表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毕竟当时在傅阿绫的幻境中,也曾惊一瞥地出现过他的脸,包括后来他跟着韩淼那几年,虽然他没看清那道人的脸,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果傅阿绫从头到尾不认识他,在她的幻境里,哪怕和顾清崖路过了许多次,也不可能记得他的脸。
除非她认得,还很熟悉。
街口那短暂的相遇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而韩淼和那位道人相伴而行的几年,对方的脸模糊不清,大概是因为傅阿绫并不清楚那几年是谁和韩淼一直在一起的。
顾清崖需要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他,不仅是为了证实徐瑾没有说谎,更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在他本该沉睡的这一千年里,到底又发生过什么。
轮回之人轻易不会记起前世的记忆,但顾清崖没有告诉徐瑾,有一种情况除外——遇见了上一世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这种情况对于普通人来说不适用,对于本为一体的顾清崖和徐瑾来说也不适用,但偏偏,它在顾清崖和傅阿绫之间实现了。
这一世的傅阿绫原本浑浑噩噩不知年月,却在看见他脸的一瞬间立即清醒了过来,并迅速恢复了前世几辈子的记忆。
也是因此,生前那么懦弱的她才会突然痛快地同意前去和傅阿婧对峙质问。
顾清崖赶到绵族时,正赶上这场大屠杀的结尾。
他用神识搜查了一圈,发现这时的徐瑾正躲在城门的阴影处,于是他也隐了身,藏到了一处树桩边。
然而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本该如同徐瑾所说来到这里的“青衣道人”却毫无踪影。
顾清崖心头叹息。
恐怕他猜对了,曾经的那个“他”算到今时今日顾清崖会来到此处,于是特意没有出现。
——这一段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而来到这里的顾清崖,现在必须代替曾经的自己,出现在未来的徐瑾眼中,否则历史将被改变,一石激起千层浪,后果不堪设想。
顾清崖想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将长剑如同摆摊的那个“顾清崖”一般负于身后,再幻化出一块和青玉佩一模一样的玉佩,披上斗笠,正要走出去,忽然又顿了下。
他抬手,将长剑和玉佩都变了个样子,这才重新抬步,朝那个尸横遍地的城门走去。
……也朝他的未来走去。
此时的顾清崖和徐瑾都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其实从很早就开始转动了,而就在此刻,它变得严丝合缝,成为了一个完整的轮回。
捡人一时爽,找人难如登天。
顾清崖并不清楚这个时候的他到底在哪里,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和韩淼结伴,更不清楚他该如何在漫漫人海中找到徐瑾的影子。
——幻境一旦进入,除非重新进入轮回镜,否则他也无法加速,只能一日日地熬,熬到找到徐瑾的那一天、将她拉出这个真真假假看不透彻的幻境为止。
他天南地北地跑,一日变一个模样,但不论去哪里都始终打着他师父的旗号,一是不清楚这时在暗处观察的徐瑾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他。
万一不知道,他却自己暴露了,那就不太好办了,以防万一还是要伪装一下。
二是……他得瞒过曾经那个自己的眼睛。
然而有一天,傅囹忽然问他:“你在找人吗?”
或者在躲人?
不得不说,这姑娘的敏锐程度惊人,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其实猜对了。
他躲着过去的自己,又在寻找未来的自己。
沉默许久,顾清崖半开玩笑道:“我就不能是在行侠仗义?”
傅囹说:“可以是,但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你若当真行侠仗义,当日我在绵族犯下灭族之举,你就该立地一剑斩了我。”
毕竟她作的恶也不少。
“我自入剑道以来,便立誓,此剑不斩小弱,只灭妖邪。”
傅囹的目光于是又落到他手中的长剑上,问:“它名为何?”
“它名青莲。”
话说到这里,顾清崖觉得要遭。
但……谁说徐瑾一定还在看呢?她当时进轮回镜进得匆忙,不一定一直跟着看到了现在。
听到了也没办法,知道就知道吧,这倒也不会掀起太多连锁反应。
顾清崖想。
偶尔,顾清崖也会遇到没办法的情况,比如韩淼变回鸟后,虽然不大在傅囹面前讲话了,在他面前却讲得不少,最常说的是“我爷爷怎么一直没飞信过来呢?”。
顾清崖心想,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你爷爷怎么飞信?
要飞也是飞给那个有记忆的。
韩淼就这样缠了他一段时间,顾清崖只能百般敷衍,也从他这个大舌头这里了解到,前几年和他同行的,确实是几百年前的自己。
据他所说,是他爷爷联系了“顾清崖”,请他帮忙照看韩淼的。
在他去绵族之前,“顾清崖“”也曾劝过他,此去凶险,要三思而行。
是他一意孤行,要去赴这个死。
至于为什么“顾清崖”会同意,韩淼说,是他爷爷不知提出了什么条件,和他达成了共识。
如此,大约过了十几年后,顾清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在某一日的清晨,他留下一封简单的离别信,就这样消失了。
不日,他再回来,询问客栈掌柜,掌柜却说,他离开的当天下午,有个和他相同打扮的人回到了客栈,当晚,两人一鸟就一同离开了。
不出意外,那就是曾经的他。
拥有正确、完整记忆的顾清崖。
可惜的是,顾清崖的追踪线也被对方斩断了。
同为一人,他在明对方在暗,想要不让他追查到痕迹,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顾清崖清楚地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当晚,他再次使用了轮回镜,进入了下一个时间点。
……
徐瑾醒时,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耳边讲话。
一睁眼,一张清隽的脸映入眼帘,她呆了呆,忍不住抬手戳了一下。
哦不,是抬爪。
……等一下,她是一只猫?
为什么她是一只猫?!
徐瑾突然炸毛,竖起身子浑身警惕地盯着对方。
然而喵喵冲着那人奶叫了两声后,又茫然地想:
可是,她不是猫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想不起来。
……什么嘛,她就是一只猫。
想到这,徐瑾浑身的毛又软了下来,懒懒地舔了舔自己爪背上的毛,打量了眼前的男人一眼,眼神颇有几分挑剔。
男人笑了下,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声色低沉:“小东西,年纪不大,倒挺机灵。”
徐瑾高傲地一撇头,正要走开,男人却像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烤红薯。
香喷喷、热乎乎的。
他笑道:“跟我走,它就归你了。”
徐瑾停下脚步,在街头人们人来人往的鞋缝间回过头,愤愤心想:一只烤红薯也想收买她?!
男人却如同听得到她内心的想法般,又慢悠悠道:“不止今天,也不止是烤红薯……以后你要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徐瑾用一秒的犹豫时间以示尊敬,随即立刻转身,朝他怀里一扑,手到擒来地撒娇般喵了一声,表示:
你想要的样子我都有,选我算你有眼光。
男人:“……”
徐瑾懒洋洋地啃着他递过来的烤红薯,舒适地想:切。
小小尊严,怎么比得过温饱重要。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很细节的……就是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这些细节TvT
第61章 少侠
这个自称道号为无岱的男人有两个伙伴, 这是徐瑾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一个是只十分聒噪整天唠唠叨叨的黑鸟,一个是位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女孩。
徐瑾这只猫加入进来后,这个队伍就变成了四人行。
男人似乎很喜欢她, 给她取了个字做“瑾”,说这个字是美玉的意思——虽然, 徐瑾并不明白,自己一只猫, 和美玉有什么关系。
他总是小瑾小瑾地喊她, 去哪儿都要带着她。
但其实,他们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收养她以后, 男人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最爱做的事就是包下客栈几个月, 放手任由女孩和那只鸟到处乱跑。
闲着无聊时,他就会坐在客房的贵妃椅上抱着她, 听着屋外蝉鸣鸟叫, 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小调,在昏黄的下午, 听着摇椅吱呀吱呀地响, 然后一起沉沉睡去。
只是偶尔,一个月里会有那么一两天,男人不见踪影, 不知去干什么了,而她被黑鸟牢牢看着, 寸步不离, 像是得了令, 守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徐瑾并不在意。
第二年的夏天, 女孩出了一点意外,似乎许多人都在找她,徐瑾趴在男人怀里,听着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带着几分倦怠的意味:“那就跑吧。”
说来奇怪,她是猫,猫若不成妖,是听不懂人话的——长期相处形成的默契除外。
她确实听不懂别人的话,可她唯独能听懂男人的。
徐瑾没有多想。
——她只是只猫,也没有办法多想。
男人说跑,于是他们就真的跑了,安逸了不到一年的平静生活就这样被打断,徐瑾跟着他们四处奔波,一个地方待了没几天,又要换个地方。
换到后来,她水土不服,吐了好几天,男人毫无办法,只能心疼地摸她的脑袋,手掌温热,力度柔和,带着他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青草香。
这味道已经伴随了她大半年的时间,徐瑾早已习惯,甚至心想,这人确实不错,尤其是撸猫的手法,相当舒服。
如果能一直这样被他摸下去,但也算是猫生一件幸事。
她想着,又累得趴在男人膝头睡去了。
迷迷糊糊间,她被放到了床榻上,听见了女孩向男人告别的声音。
快要醒来时,又听见男人模糊的声音在屏风后传来,像是在和谁对话。
“嗯……时间快到了。”
“您打算怎么办?”
这声音嘶哑难听,是那只总在她耳边聒噪他前主人有多可爱的黑鸟没错。
徐瑾不知道,按理说,她这辈子本来只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猫,没有任何活命的能力,会在苟延残喘了一年半后,死于深冬时的繁华市井街头。
是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本该颠沛流离的半生。
也正因为一直跟在他身边,或许是仙人仙力耳染目濡,她也慢慢开了些灵智,能听懂许多对话。
她又听见,男人声色淡淡道:“不怎么办,等,找。”
“您找她这一世就花了近百年……找回来还是只猫。”黑鸟生涩道,“恕我直言,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找到她。”
猫?
徐瑾清醒了大半,从床榻上爬起来,慢半拍地歪了歪头:
是在说她吗?
“更久的也找过,”可男人还是慢吞吞的,声音里带着他惯有的懒散,“找不到就算了,找得到……至少让她少受点轮回之苦。”
黑鸟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里带着些许愤愤不平:“是您自己说的,人妖相恋,从来没有好结果。”
男人笑了:“她又不是妖,我恋什么?”
黑鸟闷闷地“哦”了一声。
又过片刻,屏风后才传来一声清浅的长叹。
“……那就不恋吧。”
徐瑾听不明白。
她从屏风后绕过去,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听见男人熟练地抱住她,含笑喊:“小瑾。”
她喵了一声,算作回应。
宏阳35年,人间康望帝驾崩,幼子即位,改年号为熙康。
54年后,年号又变为顺天。
顺天27年的初秋,女孩走了。
黑鸟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也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一点点悄然逝去。
徐瑾就这样跟着男人又继续过了一段安逸又祥和的时光。
这段时光不长不短,既不足以让她过分留恋,又不至于让她全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