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常年征战国库空虚, 君主忙于边境战乱, 无暇顾及百姓。
徐瑾不懂勾心斗角, 只会用兵打仗, 再三思虑后,还是请顾清崖留下来,当了将军府的幕僚军师。
她分明是个守边境的将军,却有一颗当父母官的心,每日除了操练军营守卫,还要为百姓的生计和来路奔波劳碌……即便珠城里的人们并不清楚,这位新来不久的女将军为什么总是来去匆匆。
不久,战争后的流民中有瘟疫爆发,没有城镇肯敞开大门接纳他们。
消息传到珠城,是因为离珠城不远的一座城池已经乱了套了,那里患上瘟疫的流民被赶出了城,无家可归,只能流落街头,痛苦死去。
于是其中有几个便有了报复心理,装扮成普通人的模样,混入了其他城中,接着沿路乞讨,混吃混喝,而瘟疫则随着他的所到之处开始迅速蔓延。
整个珠城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无知无觉地被吞噬了个干净。
第一个发现被感染的,是一个小乞丐,和进入城中的那个流民最早接触,甚至一起在城南的废弃茅屋里住过几晚,还分过那个流民两个包子。
好心的医馆大夫看她倒在门口,将她带了进去,一问诊,却发现是瘟疫。
徐瑾赶到时,城中人们已经奔走相告,与医馆却离得远远的。
被安置在院中旧软塌上的小女孩无人敢靠近,学徒们戴着紧实的面纱和斗笠,经过她身边时也脚步匆匆,十分紧张。
于是她从坐在软塌上,改成了坐在潮湿阴暗、长满了苔藓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望着高高的围墙发呆。
这时的顾清崖也在这里,但不知为何,看见女孩的一刹那,他肩头那只一直很古怪的鸟突然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怪叫。
男人伸手弹了它一下,它又僵住不动了。
女孩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又接着转过视线,去盯她的围墙了,灰蒙蒙的眸子始终没有任何情绪。
徐瑾接过一边顾清崖递过来的面纱,将自己的脸和手都包好,这才一步步走了过去。
女孩没有隐瞒,也许是知道了她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将她这几天经历过的事、遇见过的人都抖得干干净净,但语气平铺直叙,无波无澜,好像已经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徐瑾越听拳头越紧,自然不会放过这瘟疫的源头,听完就要去找那人算账。
临走前,女孩问她:“我会死对吗,姐姐?”
徐瑾安静了一会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绫。”女孩顿了顿,说,“我的名字,叫阿绫。”
徐瑾说:“不会的。”
她转身就走了,随即喊来几名副将,将小女孩带去了将军府。
她当天就下了封城令,不准百姓进出城内,但终究还是晚了。
瘟疫发现的第三天,珠城已经有大半的人确诊,药堂门口门庭若市,剩下还安好的也大部分都是他们的家人,虽然暂时没有症状,但可想而知,他们也迟早会病发。
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即便那几个带头来到珠城的外人已经被他们的徐将军一刀斩断了头颅,但紧随而来的封城管理也让他们开始变得踹踹不安。
在徐瑾第不知道多少次不知疲倦地往上递信请求朝廷支援时,始终不言不语作壁上观的顾清崖终于出现,按住了她写了太多字、逐渐变得有些不自觉发抖的手。
“别写了。”
“……什么?”
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嘶哑。
“他们不会管的。”顾清崖看着她的眼睛,“你早就明白了,不是吗?”
否则瘟疫这么大的事,不会一直得不到回应。
“那怎么办?”徐瑾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笔,双手放在太阳穴上,闭了闭眼,“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阻止瘟疫吗?”
“将已经感染的人全部隔离起来,”顾清崖沉声道,“没有感染的,做好防瘟疫的措施。”
“可是没有药,”徐瑾茫然道,“昨天李大哥跟我说,城南唯一一所药堂已经被人踏破了门槛,没有药了——如果朝廷不肯支援……这座城迟早会死。”
就算有药也没用。
瘟疫一定会死人,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没有药能根除它,只能暂时性地压制。
“真的,”徐瑾忍不住去看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顾清崖沉默许久,沉默到一直在窗台上立着的、不言不语的黑鸟似乎都有些不安了,他才扯了扯嘴角,开口道:“弃城。”
“你和尚未感染的人,还能活。”
但他们都知道,尚未感染的人太少了,瘟疫存在潜伏期,他们无法确定哪些人感染了哪些人没有。
徐瑾笑出了声:“开什么玩笑?”
“我从不在你面前开玩笑。”顾清崖淡淡道,“你应当清楚。”
“我做不到。”
徐瑾斩钉截铁道:“”这是我的家乡,我是他们的将军——我不可能抛下他们自己离开。”
“但他们没救了,留下来也没用不是吗,”顾清崖冷冷道,“你留下来,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害死自己。”
“这样啊。”
徐瑾思索了几秒,挥挥手道:“那好吧。”
“……好什么?”
“那就让我陪在他们身边,一起去死吧,”徐瑾往后靠了靠,双手枕着头,原本沉重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说的话,甚至带了一点笑意,“反正我那些亲卫都出自这里,肯定也不乐意离开……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活的,实在不行的话,大家一起死呗。”
“好歹死前互相还有个慰藉,还算不错。”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徐瑾笑笑,又坐直了身,支着下巴看他,“顾公子,我跟你说过的,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守护他们,守护这座城——原本还想守护魏国,不过现在变了,谁让他们不管我们的死活呢。”
“假使已经无法守护,那我,就只能跟随他们一起殉城了。”
又是一段极长久的寂静。
“好了,今天的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了,还得去制定新的抗疫计划呢,”徐瑾理了理桌上的册子,起身走过他身侧,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要走的话提前跟我说,我不拦你,但你这几天要是不走的话,等城彻底封了,你可就出不去了……就只能跟我一起殉情去咯。”
她朝顾清崖眨眨眼,刚要抬脚踏出书房,又被顾清崖喊住。
“一定要留下吗?”
“当然。我不会抛下我的子民。”
徐瑾脚步没动,保持着这个一脚踏出去的姿势,忽然又扭头看他,笑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就像前些日子他们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徐瑾问他知府贪污一案该怎么办,他说他有办法。
此时,他看着徐瑾的表情也和当初一样地复杂,但又似乎……多了几分欣慰?
徐瑾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一眨眼,男人又恢复了那副冷清清的生人勿近模样,但连开口的语气都和前段时间一样地平淡:“我有办法。”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上,隐约透出一点碧绿色的微光来。
第一个自愿服下新型药剂的,仍然是那个叫做阿绫的女孩。
彼时她已经在将军府的西厢房中单独呆了上十天,即便洗干净了脸,也依然面黄肌瘦。
明明已经有十几岁,却如同八九岁的小孩一般。
就算不服药,她的死期也不会远。
但神奇的是,一碗药喝下去,第二天,女孩身上斑驳的白色印记就消失了大半。
众人都感到惊奇,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如此这般服药三天后,女孩竟然真的痊愈了。
再去药堂大夫那里看诊,大夫的目光也十分震惊,表示已经看不出瘟疫的现象了。
不日,整个珠城都知道了,徐将军府上有能治瘟疫的药方,当即沸腾起来。
由此,徐瑾也顺利地开展了给患上瘟疫的病人们服药的进程。
药材少了,人们也主动去山上采集、甚至自学种植,而这药方里的药也神奇得很,种子种下去不过三日就能长出草药来,恰到好处地解了珠城的燃眉之急。
即便如此,重复熬药和照顾病患的工作也爱并不好做,徐瑾都是亲力亲为,依然忙得一团转,一连三天,根本没法合眼休息。
但这次,病好了的人也主动来到了隔离区,肩负起了照顾患者的任务……其中也包括那个叫做阿绫的女孩。
徐瑾忍不住问她,怎么做到让这些人都来帮忙的。
可女孩给她擦脸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我没有做什么啊。”
“那……”
“将军姐姐,”阿绫认真道,“你救了我们,这是个奇迹,但没有人会觉得被你救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敬重您,没有在瘟疫最严重的时候抛下我们,甚至亲自照顾我们……”
“你是个好将军,我们都知道。”
徐瑾看着营地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喉咙有点哽咽。
后来她跟顾清崖说:“你看,我爱我的子民,但他们同时也在回馈着我的爱。”
“我的选择没有错。”
这时的瘟疫已经缓解了很多,距离瘟疫的大爆发也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徐瑾终于可以坐下来松口气,和他絮叨絮叨一些在别人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徐瑾总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比起主公幕僚、将军和客卿,倒更像是一对稀松平常的知心友人。
因为顾清崖似乎很了解她,不会聊让她不舒服的事,不会说让她不适应的话。
可这些天一直没怎么出现过的顾清崖却只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即不再言语。
徐瑾又好奇地问他:“所以你那药方,到底是哪来的?”
顾清崖坐在她旁边,斟了一口茶,笑笑:“秘密。”
第65章 守城
瘟疫消失后, 珠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欣欣向荣,隔离的营地也被撤走,倒是那名叫做阿绫的女孩主动恳求留了下来。
她的理由是:“您救了我, 您是我的榜样,我也想和您一样, 将来当一名大将军!”
徐瑾看她无处可去,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下, 也实在无法, 便将她送去了营地操练。
她今年14,按理来说,在寻常人家都可以定亲嫁人了, 同样的,入军营的话也不算太早。
至于女人为什么能入军营?
他们的这位徐将军就是位女儿身, 谁要是敢问出这个问题,也得先打过徐少将手里那把大刀才行。
然而和平安稳的日子才过了没多久, 前方传来了急报。
负责守边的士兵连夜禀报, 赵国大军压境,来势汹汹, 已经渡过衡水河边, 就要到珠城城下。
守边士兵九死一伤,他好不容易从赵军的手中活下来,才能传回一封信来。
当晚, 徐瑾上了城墙,果然在城门外的远处, 看见了浩浩荡荡黑压压的一片大军, 正驻扎整顿。
这种时候正面应战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对方有备而来, 绝对比珠城的士兵守卫要多得多。
赵军曾于她手中大败数次,恨她入骨,哪怕她现在不想引起战争要投降,以赵军的猖狂,恐怕会把珠城上下都屠个干净,再送她去死。
不能攻,不能投,那就只能守。
徐瑾秉烛一夜,令城卫死守城门,巡防的演练又加了几支队伍进去,接着再次发了一封急报回朝。
上次的瘟疫是因为束手无策、鞭长莫及,这次危及魏国存亡,魏王总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吧?
但她还是想错了。
第二日,赵军压境,开始攻城,石头弓箭如雨一般刷拉拉地下,城墙上的士兵前一晚还在喝酒闲聊,即便被徐瑾半夜拽起来严戒防备操练了一番,也比不过赵国有备而来的精兵强将,不消片刻,守城的人就死了一半。
徐瑾亲身上阵,将从城外爬上来的赵军都打了下去,一上午的时间,就在硝烟滚滚中度过。
她死守珠城,不肯退步,双方僵持不下,都精疲力尽,午时,赵军撤退,暂时休战。
徐瑾即便是铁打的,精神紧绷了这么久,也有些吃不消,回府时看着没什么异样,实则脚步虚浮,一进门就崴了脚,被旁边忽然出现的顾清崖伸手扶住了。
旁边的李副将看了眼这位神出鬼没的“军师”一眼,尴尬地收回了半空中的手。
“令人加急赶制的铜门还有多久?”
李副将:“大约两个时辰。”
“这么久?”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毕竟是城门加固。”
徐瑾抿了抿唇:“我怕我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珠城的城门用的是铁门,上午那一通猛火攻势下来,已经千疮百孔。
李副将沉默两秒:“朝廷……不管我们吗?”
徐瑾没有和他对视,收回被顾清崖默默搀扶的手,大踏步往前走,道:“尚未回信。”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应当是很快的,但从昨晚到现在始终没有消息,他们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廷放弃他们了。
趁着赵军休整的时间,徐瑾将李副将赶回营地吃饭,自己则去了书房,思索许久,画了副军炮图出来。
画到一半,她又停了笔,心里清楚,如果赵军咬着他们不肯松口,珠城又易攻难守,他们是撑不到军炮被赶制出来的。
她叹着气,转头对坐在院子里的顾清崖道:“顾军师。”
顾清崖正盘着手里的红穗子,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回神:“嗯?”
“这回是真的没辙了,”她半开玩笑般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顾清崖却答非所问道:“既然知道没辙了,你仍然不肯走吗?”
“这个问题,我应当一早就告诉你答案了,”徐瑾歪了歪头,笑得温柔,“我与珠城同在。”
她的子民在这里,她还能去哪儿呢?
顾清崖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起身道:“好。”
徐瑾诧异道:“好什么?”
顾清崖正要说话,忽然皱了皱眉,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这场对话最终还是无疾而终,徐瑾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好”,也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离开时脚步匆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徐瑾回想了下,才记起往常每个月的这个时候,约莫三四天的时间,似乎顾清崖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大约是有什么自己的事吧。
徐瑾没时间去猜顾清崖怎么了,因为不到一个时辰,赵军又再次进攻。
铜门好悬在城门倒塌之前安了上去。
又是一番苦守,一直到晚上,守城的士兵本就不多,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大多都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