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屋中静得落针可闻,沈宝用并未察觉异样,她因大胆表露了心声而难得地感到了羞意,但薄且既如此试探,她就该马上坚定地表明心意,打消他的顾虑,让他知道自己真的除了沈家再无所求。
薄且看着她这副陌生的样子,哪怕是在他的梦中,他也从来没梦到过这样的她。是啊,没见过又怎会梦到。
他负在身后的五指虚空划了个圈后重新握上,骨节在响,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这是他杀敌前惯会做的动作。
“呵,认定?急了点吧。你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那一关你要怎么过呢?”薄且一点都不掩饰他的恶意与嘲讽。
第二次了,今日他第二次提到了她的不堪往事。
沈宝用虽一直知道薄且的真面目不好看,但没想到当他有一日不再半遮半掩,把面具整个抛开的样子,是这样的恶意满满,戾气骇人。
十二年前,五岁的沈宝用亲手把她阿娘的眼晴合了上去。从这天开始,她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爹好赌,自剁一只手后侥幸没死,但死性不改继续赌,直至被人砍死在小巷中。他死了不要紧,连累她们娘俩被债主讨债。
沈宝用的长相随了她阿娘,这样姿色的寡妇,加之还不上钱,境遇可想而知。
四五岁的沈宝用不懂母亲与那些人在做什么,但后来,在她流浪着一天天长大后,终有一日她全都明白了。也是从那天起,她再不能想起阿娘,一想就痛,不止痛,她还会觉得喘不上来气,要憋死了一样。
阿娘在赌鬼爹死后,只撑了一年也没了。
有人把主意打到沈宝用身上,一张灵气的小脸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沈宝用因为从小没爹,娘又指不上地活着,心眼儿比一般的小孩多,她看苗头不对,一路跑到了镇上,从此在明乙镇上乞讨过日子。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没钱没亲人地流落街头,直到十一岁时才被收养,六年的时间里,她遇到的最坏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开始她小,干黏的头发黑灰的脸,脏兮兮的小乞儿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可后来,她长个了,五观也长开了,沈宝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
那段经历在沈宝用的记忆中没有色彩,只有黑与白。连她刺向人渣的匕首、沾满鲜血的双手都不是红的,是黑的,深浅不一的黑。
知道这件事的人,后来都死了。哦,他们是怎么死的呢?失足淹死的,吃东西卡死的,沈宝用想起他们死前的样子,依然是黑白的。
从那以后,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此事了。直到她被收养。
养父看着随时爆起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哪怕看得出他最想问的是人渣有没有得手,有没有真的伤害到她,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摸了一下她头顶,道了一句:“辛苦了。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养父是个好人。从此,她的秘密只有她和一个男人知道。
此刻,这个秘密依然是她和一个男人知道,但薄且不是个好人。
第18章
是的,薄且不是好人,身在高位不悲天悯人,不同情弱者,但他掩藏得很好,所有人都说九王府的世子爷好。
沈宝用多希望薄且对她也能以面具示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越发在她面前不加掩饰,不吝于把所有的黑心烂肺展示给她看。
当年不过是为了不再被大姑娘无顾责罚而使了点儿小心机,竟惹得世子派人去调查了她。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她自认为的天,。衣无缝,在这种权势之人的手中,不堪一击。
她猜想不到他用了什么方法与手段,但是他就是全都知道了,连养父不知道的那两起意外,他都调查了出来。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一口咬定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她做下的,目的是报复加灭口。
他说得对,但他也不是所有都猜对了。她捅死的那个人渣到底有没有得手,沈宝用在她养父弥留之际,轻声在他耳边告诉了他。
那种情况下,她养父还能牵起一点点嘴角,然后没过一会儿人就没了。算是含笑九泉吗,沈宝用不懂,但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庆幸自己把真相告诉了养父。
但她现在不会告诉薄且,他本来就看不起她,觉得她卑贱不堪,可她不在乎,看不起她欺她辱她的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被她在乎不在她心上的人,有什么资格知道她的好与坏,就让他那么以为吧,反正又不能得罪他,何必拆穿他的自信,他最好自信到自大才好呢,到时自有天收。
冷静下来想明白的沈宝用,面对薄且恶意且讥讽的问题,不卑不亢地道:“劳殿下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薄且眼睁睁看着她,脸色从煞白到通红再到现在,红色一点点退却露出原先皙白的本色。他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
她能有什么办法,做假吗,一想到那场面,他胸中团上来一口气,硬是压不下去了。究其原因,薄且认为他是在替沈家不值,竟会被这样厚颜无耻的女骗子所欺瞒。
薄且:“哦,是吗,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成功地让沈宝用恢复到正常的脸色再次变化,她“我,我”了两次,终是紧抿双唇,哑口不言。
薄且心中暗哼,在他面前强装镇定,他有的是办法让她装不下去,她这会儿也不自称奴了,抿唇的样子,那股劲儿又回来了。
薄且看她这个样子倒比之前顺眼,她伏低作小的原因若不是他,那还不如暗藏锋芒地面对他。
沈宝用算是明白了,薄且并没有要追究她惹到薄溪煊的事,他知道那是巧合。他之所以这样对她,归根结底是他讨厌她,一开始惹了他的厌一辈子可能都会被他厌恶吧。
他的厌恶,沈宝用同样不在乎,反正今日她把态度摆在了这儿,也对未来做出了保证,薄且应该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她没必要再在这里受他的嘲讽与羞辱。
沈宝用像来时一样,又行了一个半蹲礼:“打扰殿下多时,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若今后殿下还有疑问,可随时召我来问话,我一定坦诚告之。”
她说完起身就想退下,刚要向后退步,就见薄且先于她转身朝阁架走去,同时招呼她:“过来。”
沈宝用没动,但也不敢离开。她就站在原地,看着薄且在阁架上找东西。她微微皱眉,今日薄且的很多行为她都看不明白,之前只顾紧张,现在想想,他今日所言,似带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颇有些莫名其妙。
就像现在这样,不放她走反而让她靠近,他在找什么,他要做什么?
终于,他不再翻找,手中多了一个瓷瓶。他回头看她一眼,又说了一遍:“过来。”
命令式的语气,强势得很,沈宝用只得迈步。
“坐下。”他一指他刚才坐的圈椅道。
她又慢了半拍,薄且看向她,那眼神里没有商量,沈宝用放弃抵抗,反正就算他再厌恶她,也没到杀了她的地步,就算要杀她,也不会在他自己的屋中动。
沈宝用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最坏的结果好像也没什么,于是听话地坐了下来。
薄且转到她身侧,她若不转头就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忽然,脖颈处传来一丝凉意,沈宝用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对了,她“啪”地一下打向来犯方向。
薄且也是一惊,就算他没打招呼直接给她上药,她的反应也不正常,过于激动。
薄且拿瓷瓶的手一闪,躲过了沈宝用的袭击,但她这波动作太突然,薄且的手还是被她的指甲划到了,但她完全没有要冷静下来的样子,薄且只能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一弯一折制住了她半边肩膀。
“够了!发什么疯。”薄且压低声音道。
肩膀传来的疼痛让沈宝用清醒了过来,她看向薄且,眼神中的杀气还没有完全退却,现在薄且算是知道,她手上是真的沾过人命的。
“殿下可以放开我了。”
薄且放开了她,把瓷瓶往桌上一放:“溪煊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这瓶药有生肌之效,用上一段时日,那道红痕就会消失。”
“谢殿下,不用了,我从小到大这样的伤数不胜数,不需要治疗抹药到最后都好了。贱命狗肉皮,就不浪费殿下的良药了。”
沈宝用说完迅速地站了起来,敷衍地一福:“我退下了。”
薄且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眯起了眼。
她反常的举动像极了一些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士兵的表现,那是由年久的创伤造成的过激反应,有的人甚至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肌肤的触碰就那么让她忍受不了?都能让她失智到与他动手,可见当初……薄且的眼眸暗沉下来,杀气闪现。
当年他实在不放心家里有这么一对来路不明的母女,尤其是那个小的,看岁数就知程烟舟不可能是她的亲生母亲,若说程烟舟是正经人家的娘子,那这孩子的来路又是什么。
于是,薄且派了得力的下属去到明乙县,这一查竟发现,他真是小瞧了这个小丫头。
六年的乞丐生活,失贞受辱,还身背三条人命,这样的人生经历,怎么可能是他那些傻妹妹可比的,若不是让他早些发现了她的不安份,还不得被人家算计死。
坑害她压制她的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一定会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下这么重的手。只有薄且心里明白,王府这是招了一头狼。他没把她牙齿拨光关在笼子里,已是他的仁慈。
初时听到她那些经历时,薄且心中满是防备,且觉污了他的耳。如今再想起,竟如她刚才那般起了杀心,此刻要强压着自己不去深想,眼中那团混沌的黑才勉强退却。
薄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有一道细痕,是她留下的。
他看了会儿,反转手掌手心向上,也是这只手给她抹的药。薄且轻捻了一下手指,温热滑,。腻的触感仿佛还在。
他接着看到了那瓶药,不用就不用吧,她颈上的那道红痕并未有损美丽,反增妖娆,让人忍不住目光流连。
“来人。”薄且唤人。
守铭马上进了来,听世子下命令道:“你去一趟佑前巷,我有事问。”
守铭亲自跑了一趟,还没等他出佑前巷的院子,屋中住着的人飞檐走壁地消失在院中、消失在巷子里。待守铭还没回到王府,那人已跪在薄且脚下。
“让你盯着的事,进展如何?”
跪着的人全身包裹得很严,只露出一双眼睛,闻言回道:“约在了登云楼,两日后。”
“知道了,继续盯。”
来人走后,薄且重新在架子上找先前要看的那本书,只不过才翻看了两页,他就合上了,之后随手拿起桌上她不领的“情”,那个药瓶,把玩了起来。
另一边,落蜓轩。
沈宝用一回到院中,就招呼云甄给她倒盆热水。
云甄看她急急忙忙的样子,一边忙活着一边问:“姑娘怎么了,碰上什么脏东西了吗?”
“差不多吧。”沈宝用等不及似的,拿帕子在脖子上擦。
沈宝用洗了得有两遍,最后再净了遍手,把最先擦拭用的帕子扔掉,用新的把脖子与手擦干,这才算完事。
忙活了一通后,沈宝用只觉疲累,她以后可不想再面对薄且了,时间过得快一些吧,三个月后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疲惫的沈宝用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倚在榻上睡了过去。
两日后,梁姨娘出了府去,在登云楼的雅间里见到了高氏。
这顿饭吃得很急,没一会高氏就匆匆忙忙地从楼里下了来。她头上都冒汗了,原本以为那沈姑娘的母亲在府上不得势,哪知什么势不势的,都是小事,姓沈的竟是个养女,这样一来,这姑娘的底子就没人说得清了。
那梁姨娘也是个人精,无论她左问右问,对方始终含糊其辞,只让她自己去到明乙县打听。
“快点!快点!”高夫人催促车夫,本想看个妹妹的乐子,这下她是真急了。
她妹妹命比她好,她是有些嫉妒,但打断骨头连着筋,那可是她亲妹妹,是在她困顿时收留她的亲人。
她最亲之人的未来长媳,就要被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占了,她焉能不急。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马上把情况告诉妹妹。
梁姨娘坐在二层楼上,看到高夫人的马车一溜烟地跑了,她心里舒服了,让你拿乔,这下着急了吧。梁姨娘这样想着,喝下了一口茶。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九王府,烫书轩,两日前来的那个蒙面人再次进到屋来。
“咱们的人已做好准备,请殿下示下,要做到什么程度?”
“应说尽说。”
“是。”阿感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被薄且叫住,“等一下。”
阿感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等不到殿下的后话,他不着急也不抬头,就这么等着。终于,听到殿下说:“有些不必让沈家知道的就不用说了。”
阿感还是那副木头人的样子,继续请示:“哪些是用知道的,哪些是不用知道的,还请殿下再明示。”
薄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阿感用着很得力,就是听音辨意差了些。不过这也可以算作优点,至少他不会自作聪明擅做主张,只要命令明确,他就能很好地执行。
面对这样的下属,薄且只能把话挑明了说:“只提她的出身,不用提她当乞丐时的事情。”
阿感明白了,这次可以领命退下了。
待人走后,薄且又看不进去书了,他费那么大周折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好像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一次薄且也没能把深究进行到底,因为他一想到沈家来退亲的场面,就有一种天地宽的感觉,心境都开阔起来。
这种体验,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只有过一次。
就是在他得知他不是九王与九王妃的儿子时,那一次他穷尽全力想要的东西没了意义,而这一次,是他重新有了想要的东西。
阿感几日后来复命,他说:“殿下,一切皆已办妥,沈家的人不日就会回都城。”
薄且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了。
回来的还真是时候,七日后就是大弘的重要节日,祈福盛会。届时都城里所有官家会齐聚一堂,沈家应该会借这样公开的场合表明态度,与她撇清关系的。
不止,她不堪的身世还会随着这场盛会传遍整个都城,因为沈家不能落个无理由毁婚的坏名声。到时她想嫁的那些人家,不会再有人要她。
她若聪明,把她那一身反骨折软,他到是可以考虑不让她以尴尬的身份继续留在王府,他可以允许她住进佑前巷,他那个宅子里。
有期待的日子比起往昔,虽觉得过得慢了一些,但却没有那么无聊了,薄且觉得日子有意思了起来。
祈福盛会,真的是大弘的一场盛宴。都城中所有人家都紧张了起来,哪怕像程烟舟这样没资格参加的,已接连两日把沈宝用叫过来试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