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里,皇上对苏育柏的病情表示了极大的关切,好药成天的送,他想找什么名医,皇上就派人出去帮他一起找,许以重金甚至是以皇权相压,也一定要让苏育柏看上病。
同样在那一年里,皇上对苏贵妃好到极致,让苏贵妃感受到了从来没有的夫妻情深,以为就算是父亲倒了,夫君终于看到了她的好,是可以依靠的。
皇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点一点瓦解了苏家所触及到的领域,而苏家及苏贵妃一方面因为苏育柏自顾不暇,另一方面被皇上声情并茂的表现所迷惑,待到主心骨离世回头再来看时,一切都晚了。
跋扈了将近三十年的苏氏一族带着病来如山倒的颓势,轰然倒塌。剩下的时间里,圣上一点点地收拾着他们,耐心十足睚眦必报,直至把他们连根拨起,再无回春之力。
这场无声的战斗,圣上一点没有保留地告诉了薄且,他要让他的太子,他的子孙知道胜利并不会轻易得来。要学会忍,也要狠。
但如今回头看,薄且觉得可能圣上还是有所保留了,如果他猜想的没错,那皇上确实是不能让这段历史被扒出,哪怕他的目的是铲除欺上的佞臣也不行。给臣下投毒这种在大弘名士眼中下三滥的招术,绝不能出自帝王家。
而陈家确实让人欷歔,可算被圣上掏空挖尽,而且陈家人也明白,陈家之案是不可能翻的,陈家永无恢复名誉的一天,这样的牺牲最后换得一个庶子的性命,一个血脉不断,流传下去的可能,自然是不过分。
薄且把册子合上,他虽对陈松恨之入骨,但重新了解到那段过往后,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当然,让他饶过陈松的前提是,陈松从沈宝用的生活中消失,不再来招惹。
若他办不到,妄图挑衅太子之权威,狂妄自大到以身犯险,那自己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给陈松一个教训的同时,还能利用此事让沈宝用听话认命,算是驯服她的第一步。
皇宫中,太后娘娘阴沉着脸,下面人除了乔嬷嬷无人敢言声,人人自危。
乔嬷嬷也是小心地上前:“娘娘,一会儿姑娘们就要过来了,是不是该提前准备一下。”
裴太后看着跪地的三个人道:“太子说得没错,你们枉称调惩司出来的,这点风浪就吓成这样。你们三个不用再回去,按太子说的由你们去通知钱嬷嬷的家人,把人拉走埋了。哀家看在她侍候多年的份上,就不追究她及家人的罪责了。”
三位嬷嬷赶紧磕头谢恩,如今这份差事看起来是极不好办的,夹在太后与太子之间,一个不慎,结果就可能如钱嬷嬷一般。
待人下去,太后猛地拍向一旁的桌子,乔嬷嬷赶紧上前查看:“娘娘!您这是干什么,我看看可伤到了哪里。”
裴太后还有余火:“无事,我还能把自己拍坏了,还能被那个犟种气傻了不成。”
屋里现在只乔嬷嬷与太后主仆二人,乔嬷嬷没有顾忌地道:“太子的性子您是从他小领教到他大,哪一次不是您心疼小辈,不跟他一般见识收场。您还没习惯啊。”
“哼,长成那个德性的,都他妈的是天生逆骨。”
乔嬷嬷小声笑了出来,可见这回太子是把太后气得够呛,裴太后还是裴家四小姐时确实是脾气火爆,私下骂街的事没少做。
但后来进了宫,过起头上顶利刃的日子,言行自然全部收敛,也开始学习别的嫔妃那样供神念经。
这都多少年了,当年太后恨先帝恨成那样,都没骂他一句,如今却被自己亲孙儿气得破了戒。
裴太后不满:“你笑什么,我再不骂出来只能气坏自己,这世上最可靠的还得是自己的亲儿,都说隔代亲,亲个屁!隔了一层就是不行。”
乔嬷嬷递给太后一杯茶:“您消消气,一会儿姑娘们看到您这脸色,还不得被吓到。”
“哪个姑娘?老二那个心大漏风的,什么时候能懂得看脸色我定要烧柱香谢天谢地。老五倒是有可能,那孩子心重。”
裴太后喝了一口把杯放下道:“你说,太子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成算?总不可能真的是在为那个女子报不平吧。”
乔嬷嬷一脸正色,想了想道:“您选定哪个姑娘了吗?”
裴太后一副很烦的样子:“就是还没有,我现在是看不清太子是个什么意思,两种结果两个姑娘,可不能弄反了。他若与那女子成了事,二丫头就不成了,就得换人,若是不成,倒只有她最合适。”
乔嬷嬷知道太后说的换人是换成谁,同样是太后的侄女,这次与二姑娘一起被召进来的裴家的五姑娘。
太后的心思乔嬷嬷也清楚,太子不成事那他就是有问题,以后想来对女子恐难动心动情,二姑娘对太子心有所属,大有非卿不嫁的架势,以这样不管不顾的炽烈热情,倒可以放到太子身边,以搏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可能。
可若是太子与那女子成了事,说明至少太子是动了心的,那二姑娘就不合适了,二姑娘的脾气很有当年太后的风姿,这醋坛子若是打翻了,再与太子生了嫌隙,那可不单单是小夫妻间的事,而是要论到裴家与皇家的关系上。
五姑娘性格平和,看着不显山露水,心里却是个有成算的,从不看中小情小爱,知道是家族才能令她过上现在的生活,自然以家族利益为第一,孰轻孰重心里分得十分清楚。
这样的人放在太子身边,就算太子心里有别人,五姑娘也不会在乎办出出格的事情来。反而她这样细水长流的陪伴,又是少年夫妻,走到最后的还不定是谁呢。
乔嬷嬷见太后这会儿没那么气了,陪着她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外面人传:“裴二姑娘、五姑娘来给太后请安,求见娘娘。”
屋里二人住了嘴,太后看了眼乔嬷嬷,乔嬷嬷走出去亲自迎了二位姑娘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裴二姑娘,她的长相如她的性格,明媚开朗,大眼睛大鼻子宽额头,倒是比太后与皇上好看不少。太子长成那样,太后也不好从娘家挑些相貌普通的来。
另一位人选五姑娘,长得是一点也看不出裴家人的影子来,像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个美人,五姑娘也是。
二姑娘是太后二兄所出,太后自小就与二兄二嫂关系近,当然更希望让二姑娘入主东宫陪在身边。
不过这都敌不过太子那边的实际情况,一切还是要看太子最后的抉择。不是说让太子在二姑娘与五姑娘之间选,太后早就言明,太子的正妃必须出在裴家,这一点太子是知道的,早就表过态,一切人选全凭皇祖母做主。
裴太后也不怕别人说她提携外戚,外戚怎么了,苏氏那样的才该灭,若不是她裴家被先帝一直不喜,刻意打压,也不会在苏氏起来后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大族。
“赐座。”太后笑着道。她的笑是发自真心的,还好她家族还能挑得出性情与模样都能拿得出手的年轻女孩儿。
二姑娘显然比五姑娘活泼不少,加之她与太后姑母一直比较亲近,所以一说话就像撒娇:“姑母,我正想您呢,您就召我进宫了,您说巧不巧。”
这话太后当然爱听,小一辈的孩子里,与她血缘最近的要属太子,但太子是不会这样与她说话的。他是未来的帝王,他们之间隔着皇权,自然不能全按祖孙这层关系来相处。
按理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只当王爷的儿子,一堆世子孙儿,这些孩子本来是可以填补这个空缺的,但是……太后为了长子,当今圣上,亲手掐断了这一脉。
这事不能想,太后做事从来不回头看,做了就是做了从不后悔。但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其对小辈们的殷勤与嘴甜还是喜欢的,就像二姑娘这样。
裴太后与二姑娘五姑娘扯了会儿闲篇儿,话锋一转,她道:“太子已经答应,下个月开始择选太子妃。”
她这话一出口,两位姑娘不说话了。二姑娘脸红了,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在害羞。
太后又道:“朝中很久没有办这种喜事了,我想着也不要光选太子妃,借这机会把侧妃太子嫔什么的也都选出来,你们觉得呢?”
五姑娘闻此言,腰板直了一些。但她没言语,有二姐在呢轮不到她先说。
果然,二姑娘道:“为何要这么急,我看以前,”
她这是太过心急了,太后虽然问了,但这事本不是她能多言的,是以太后出于为她好的目的,出口打断她:“这事皇上与太子也是同意的,”
二姑娘一下子不说话了,太后干脆直接披露出来:“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这么急着一起选的,但太子在外面有个别院,最近那园子里进了新人。”
太后说得明白,是在告诉她们,太子园子里进了女子,有人在太子妃入主东宫前,已爬上了太子的床榻。
裴太后说完扫向她这两个侄女,五姑娘像是没听到一样,刚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二姑娘却坐不住了,搅着手帕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姑母不管吗,怎么也得太子妃之位尘埃落定后,再说别的。”
太后未置可否,反而问向五姑娘:“你也来说说,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被点了名的五姑娘道:“圣上,太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怎么定自然是有所考量,这不是鸢儿能多嘴的。”
说着她也像二姑娘那样,娇嗔起来,“姑母,您真是难为鸢儿了,您还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最是听长辈的话,更不要说宫里贵人的了。”
五姑娘名裴鸢,是太后三兄的嫡女,可惜她三兄去得早,太后因着先帝的关系,最不喜美人,是以与她那位美人三嫂一直不亲近,自然对她这个侄女也一样。
只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给太子选自己娘家的姑娘,若是容貌好的选不进来,光是皇上那一关就过不去。
是以,太后这才开始关注她裴家相貌最出众的五丫头,这一关注倒教她惊喜,裴鸢这丫头可不简单,一点不像她那空有美貌的母亲,是个有心路有成算听长辈话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此刻听了裴鸢的话,太后十分欣慰。她开始倾向于五姑娘,是否以前她想得太复杂了,不管太子与那女子如何,坐镇东宫的人都该是这样一点就透,与之说话不费劲儿的。
二姑娘再心大也知道自己被五妹妹将了一军,看姑母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一局她更喜欢裴鸢。
她想补救,但她又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生闷气。
待二位姑娘走后,乔嬷嬷看太后脸色大悦,适时道:“您这是选好了?”
裴太后:“我现在倒是庆幸,家族里有裴鸢这样的孩子,长得好看的倒也不全都讨人厌,不愧是我裴家的孩子。”
太后做姑娘时在家中得父母极度宠爱,兄长们对她也很好,是以她对裴家感情很深,自始至终有一份依恋之情,在她眼里当然裴家的都是好的。
“唉,”太后叹出一口气,“就这样的好孩子给了那犟种,我都觉得可惜了。”
宫中太子妃的抉择差不多定了下来,佑前巷的太子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当然了,知道了他也不关心。
一晃三天过去了,薄且手中的对哨没有响,表面松散暗中早已布满暗哨的太子别院也没有外人闯入,这让已做好万全准备的薄且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耐。
他期待了很久,想要看到事成后沈宝用的表情及表现,为着这份延迟的满足,他这三天没有迈进西院一步。
而他得到玺儿的禀报是,“沈姑娘每日过得十分规律,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按顿吃,其他时间看书写字画花样子,每天都是不重样的在做。”
呵,竟是连他那屏风都不绣了,她倒是过得惬意。也不知是真惬意还是心里明明担心的要死,却做出这副表面功夫给他看,生怕他对付了陈松去。
薄且想得没错,沈宝用怎么可能惬意地过日子,她天天提心吊胆,又想见到薄且盼能听到什么消息,一边又怕见到他。只得每天劝自己,他不来就是好消息,若他真拿住了陈松,肯定会过来刺激她的。
但薄且忽略了一点,陈松受了伤,他虽心里着急但不打无把握之仗。他曾夜闯过一次太子别院,但不代表他可以轻敌,事关能否救出沈宝用,陈松更要谨慎行事。
从沈宝用在都城府被太子的人带走那刻起,陈松就开始无比配合大夫,吃药抹药按时按量地来,还在顾忌到身上的伤口后做些轻度的恢复体能的锻炼。
连柳侍令都非常惊奇大人康复的速度,就在陈松能伤口不裂地打完一整套拳时,柳侍令递上来巾帕,然后他没有走,而是往院中石凳上一坐。
在陈松擦汗之时,他说:“上次来咱们这里的那个太子护卫,虽属下没与之过招,但眼观着是个高手。从他这一人可窥出太子别院里,护院们水准如何。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皇子,肯让他不住东宫在外独居,属下想,太子护卫队怎么着也得比咱们这都城府兵列厉害。”
陈松看他一眼,把巾帕扔回给他,道了一句:“谢了。”离开了院子。
柳侍令接住帕子,也不知大人听没听懂他的话,谢的是什么,若真要感谢他就该听他的,放弃沈姑娘不要去淌那滩混水。那可是太子啊,未来的天子。
柳侍令一直以来禀持的做人原则是明哲保身,皆因以前的都尹们都是这样做事的。
自陈家这个庶子来了后,发现他个性鲜明并不好相处,也没上一任都尹那么好说话。但他干起活来破起案来却是一点不含糊,与下属小兵们一样拼命,有功不领,有累先当。
柳侍令侍候过的几任都尹没有一个像陈松这样。柳侍令不想陈大人出事。
陈松知道柳侍令的意思,他能看出来的东西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他除了说一声谢谢外,并不能领情。
他答应了沈宝用,他给了她对哨,他不能给了她希望后却因自己的懦弱而让她失望。
这几日养病,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的处境,不去想太子会如何对待她。他不能再等了。
陈松依然选了一个无月之夜,他穿上夜行衣,脖子上露出的细绳与他给沈宝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对哨”,顾名思义是一对,陈松脖子上戴的是鸳哨,他给沈宝用的那个是鸯哨。
无论是鸳哨还是鸯哨,吹起哪一个,都只有另一个哨子的配戴者才能听到。这是一种极隐秘的联系方式,只要哨子在身,对方一旦有所行动,另一个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及时地做出预案与准备。
陈松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鸳哨,哨子在他手中嗡鸣,似乎在积极回应,已准备好去接它的鸯哨。
陈松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变得犀利,他提起一口气,从都城府的屋顶出发,保险起见,他要全程不走巷路。
一切都很顺利,这个时辰该是万家休息之时,但陈松没有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太子别院的一角屋顶上。
这个位置最安全,可以看清别院所有的高处以及适合埋伏的地方。陈松没有急着换位置,他蛰伏下来,耐心地观察着。
待他确认没有问题后,他跳到了另一处屋顶,依然很安全。
就这样陈松为了安全起见,花了点儿时间才来到沈宝用所住的那个西院。他并不能确定沈宝用现在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