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出此祸事,明天他就将为人夫,这声儿郎也是再听不到,确实都该当珍惜。
陈松落座,丫环端来沈宝用每日都要吃的一道羹,所谓的羹汤是,凡都城有权有钱的人家里即将出嫁的新娘子都要提前一个月开始喝的保养身体的一款药膳。
陈松接过递给了沈宝用,沈宝用先只舀了一勺吃进了嘴里,她改拿筷子给陈松夹了菜:“这个上次我没有做,是新菜式,你尝尝。”
陈松自然是吃了,他今日也吃得很多,这可能是最后他能尝到的沈宝用的手艺了,不过期间他没有忘记让她吃羹汤。
屋里的奴婢早就被陈松遣走,本等着沈宝用药效发作后,他要好好地把人接住安置到榻上去,等晚些柳侍令按约定的时间来接人。
但他不仅没等到沈宝用出现异样,他自己反倒有些不对劲。
沈宝用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起来,他晃了晃头,她又清晰了。
还是不对劲,他本能地想站起来,就见沈宝用十分自然地过来搀扶着他。她对他的异样没有任何问询,她的动作也很温柔,不带急迫。
陈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沈宝用的胳膊,他问:“你,你做了什么?”
他明明是正常的发声,但说出来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
这本该是他给她下的迷,。药,怎么自己会喝下去?问题应该是出在饭菜上,她该是在每样菜里都放了吧,他还吃了不少,不然药效也不会这么快发作。若不是因为他身体有试毒的底子,这会儿恐怕早就晕过去了。
沈宝用扶着陈松到了她的榻上。她不知道为什么陈松还没有睡过去,他除了四肢不能动,眼睛睁着且能说话。
陈松想坐起来,沈宝用按下他道:“你别急听我说几句,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想把我送走,但薄且已带人在码头等着,我走不了的。不要再为我冒险,这是我的命,以后你要好好的,记住,你若安好我便安好。”
“别瞪我也别骂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让我再看看你。”她说着用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划着,陈松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握上她的手,给她回应,但他做不到。
沈宝用又说:“我吃了解药,柳侍令给的,你不要怪他,他的家人早就被薄且抓了起来。他是怕你做无意义的牺牲,才想到告诉我的,我应该感谢他。”
沈宝用用手指描绘着陈松的五观、皮肤,可她觉得不够。她俯下身主动稳了他。陈松本就如坠云雾的感觉,这下更是像躺在了棉花做的云朵上。
他能说话嘴是能动的,他回应着她。真怕下一秒她就转身离开,再也不见。
沈宝用能感觉得到陈松想抬起手,但他做不到。她主动抓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颊放在他掌心里,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
稍许她的脸颊离开那里,又在他手心里印下一稳。陈松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沈宝用的行为,他眼神迷离,这个样子看在沈宝用眼里,十分迷人。
她忽然有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大胆疯狂的念头。
她直楞楞地看着榻上的陈松,看得陈松艰难开口问她:“怎么了?在看什么?”
沈宝用没回答他,她侧过脸往旁边望去,然后手一伸,榻缦落了下来。一下子外面的烛光被挡了大半,整个空间暗了下来,但还可以看清眼前人。
沈宝用紧接着上了榻,陈松不解,疑惑看她。他问:“做什么?”
他话还没问完就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沈宝用在他面前拖掉外衣的行为。
她脸都红透了,但手上动作不停,眼神里满是决绝的意味。他脸也红了,但没多久陈松的理智就全然不在,脑子里的弦一根根地崩掉。
由青涩到癫狂,天地不知,时光不在,唯有眼前人。
沈宝用给自己与陈松都穿好衣服后,这会儿倒想起来不好意思了。她掀开榻缦,坐在榻边,不敢回头看陈松。听陈松哑着嗓子对她道:“把解药给我,我有办法,我带你走。”
他本已费了太多的力气,能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属实不易。
沈宝用背对他摇了摇头:“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着。弱者才会不管不顾一味向前冲,白白丢了性命,连翻身的机会都不再有。而强者哪怕身处逆境与绝望,也会永不放弃心怀希望。”
沈宝用终是回了头,深深地看着陈松道:“我爱的人定是与我一样的人,陈松,你是吗?“
陈松眼眶发热,在陈家覆灭的时候,他也只哭过一次,也是那一次他以为他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但现在,他根本做不到有泪不轻弹。
他狠狠地点了下头,收获了她的笑容,她站起身来把榻缦拿在手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深深地看着他,在这种注视下榻缦落了下来。
陈松的世界从此暗无天日。
都城运河上的码头,今夜静悄悄地,只有一艘船停靠在岸。货已装上,只等着启航。
薄且站在码头的高处,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早就得了柳蔚的消息,陈松没有等到转天,当天从宫里出来就去安排了沈玉用逃跑的路线。
陈松还如他所料,去找了柳蔚帮忙。还记得自己告诉柳蔚他的母亲与妻儿都在太子别院做客时,柳蔚被惊吓到的样子。
一切都在计划中,目前来看进行的很顺利,只要在这里把以权谋私,私开公文私送民众出海的陈松与沈宝用抓住,这件事就算是圆满解决了。
薄且等待着,等待着看沈宝用在见到他后的表现。
“来人了。”阿感提醒太子殿下。
一辆圆顶小马车在离薄且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是与柳蔚约好的地点。
“不对,好像只有柳侍令,不见陈都尹。”
薄且听阿感言后,他眼神一凌:“过去看看。”
薄且还未走到,柳侍令就迎了上来,一脸惊惶地跪下道:“殿下,属下按与陈大人约定好时辰去接人,不想被放倒的是陈大人,”
“沈宝用呢?”薄且厉声打断他。
柳侍令一边回头一边道:“在,在车里。”
说话间,马车里伸出一只小手,在黑夜中更显皓白。帘子掀开,沈宝用从车里走了下来。
薄且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但这并不能阻止另一种情绪蔓延,愤怒。
她总是不按他预想地走,他原先想着,当着她的面拿陈松来威胁她,亲手把她抓回去,看她卑微地求饶,主动地求,。欢。待她把他设想的一切都做了后,他再来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原谅她,是否可以免去水牢里她欠的那顿刑罚。
但现在,她再一次带来了变化,打乱了他的计划。
沈宝用走到薄且面前,与他行礼:“殿下夜安。”
薄且看了她一眼,然后冷着脸道:“带回去。”
说完薄且让人牵了马来,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柳侍令与沈宝用对视一眼,他暗暗地松了口气。
沈宝用没想到她被带进了宫里,她望着巍峨的宫殿,心里在想,若想逃出这里恐怕比那水牢都难。
头一次进宫,完全没有打量观赏的心情,再加上是夜里,只觉周围黑森森地,比之水牢还让人感到心悸。
沈宝用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薄且这一夜都没有召见她,但她几乎没睡。
薄且一句话都没问没说,沈宝用心里没底,猜不到他到底要怎么对她,怎么对陈松。
第二天薄且也没有来,直到第三天,沈玉用听到外面传来莫名的声音,似钟声,很沉很闷,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喊:“圣上薨了。”
下一秒,所有奴婢都跪下哭了起来。沈宝用自然也跪了下来,她被漫天的恸哭声包围着,她低下头,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哭出来的。
沈宝用在想,皇帝死了,薄且要登基,他应该会很忙,会很长时间顾不上她了吧。
但她想错了,这天夜里薄且就来了。
他身上的穿戴不同了,沈宝用知道这是皇上才能穿的图案样式。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她马上跪了下来,嘴里道:“圣上万岁。”
该是这样说吧,她不知道,她没见过皇上,也没有人教她该怎样与皇上行礼。
薄且绕到沈宝用的身后坐下,他向下一瞅看到的是她的后背,他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命令道:“跪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沈宝用听得很清楚,薄且说的是跪过来,于是她跪着回身,跪着爬过去。
她停在薄且脚边,听他又说:“抬头。”
她依令抬起了头。薄且开始打量她,那日她从轿子里下来,因天黑加上她低着头行礼,他并没有机会仔细看她。
留在薄且记忆里的,是沈宝用恶狠狠地瞪着他,说着狠话的样子,是她在水牢里带着一身的伤浑身散着病气的样子,而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沈宝用又恢复了她鲜活鲜嫩的样子。
可见,她这段日子倒是过得很好。
薄且道:“把手伸出来,伤的那只。”
沈宝用照做,薄且抓起她的手,她一颤,他的手比她的还凉,这又让她想起了蛇那种生物。
薄且低头查看,伤口自然已是全好,但如大夫所说果然留了疤。她本就不完美,如今这有瑕之身再添新的瑕疵,着实令人不悦。
沈宝用开始皱眉,因为薄且手上使了力,捏得她手疼。薄且看着她隐忍的样子,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力道,看着她从平静无波到暗暗隐忍,直到眉头皱起。
以她那能忍的性子,这是真疼着了,他慢慢地撤了力道,松了手。
她马上双手扶地,起伏的肩胛骨,说明她在自行缓解着手上的痛。薄且把一切看在眼里,待她重新抬起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道:“给你个机会,如实说出那日之事。说错了,朕是要杀人的。”
沈宝用心里一抖,但她已在心里打了多遍的草稿,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道:“他要拿我作为条件与殿,与陛下交换,那样的话不如我自己来,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他若背叛我便休。”
“放肆!”沈宝用眼见薄且本就冷肃的面容一下子变得阴戾起来,“欺君之罪,你想替他担了?你担不起的。再好好想想应该怎么说。在九王府的时候朕就告诉过你,在朕面前收起你那些小心思,骗朕的结果你承担不起。”
见她不语,薄且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说?阿感。”
门外传来阿感的声音:“属下在!”
“去都城府把,”
沈宝用马上道:“我说,陛下息怒。”
这威胁可真好用,可越是好用薄且心里越不舒服,并无畅快之感,竟是生出一丝恨来。
他不再唤阿感,依然盯着她的眼睛。
沈宝用也看向他,与之对视,刚还平静无波的眼眸,闪过无助与哀愁。薄且见之,阴戾的眼色被突如其来的一丝欲气冲撞着。
他喜欢看她这样,看她在他面前服软示弱,崩溃顺从,哪怕只是偶尔的一瞬间。然而薄且此刻才发现,这样的服软与顺从不能是因为别人,得是因他而生才可。
他听她说道:“他在祠堂忏悔,我听到了。”
要想骗过薄且,谎言也要在一定真实的基础上构架,这是沈宝用与薄且几番交锋下来得到的经验。陈松的确去过祠堂忏悔,她也在那里出现过,这段经历是真实的,但并不是她知道陈松要护送她离开的原因。
她不能把柳侍令供出来,柳侍令冒险暂时救下了陈松,沈宝用不能把他放入险地。
薄且没再怒斥,他不言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宝用:“我知陛下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他的计划不会成功。私运百姓出海是重罪,我只能下药在饭菜中,先他一步行事。柳侍令来接应时,看到倒下的不是我,他这才与我说了陛下等在码头的事,后面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哪来的迷,。药?”薄且问。
“自然是把他给我准备的换给了他,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防备,才会让我得了手。”
薄且依然在盯着她看,看了会儿,他俯身捏起她的下颌,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道:“你猜,我信吗?”
沈宝用:“我说的都是实话,望陛下明鉴。”
薄且忽然冷笑了一下,松开手道:“好一个情真意切,真不知你还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欺君之罪也好私运之罪也罢,朕想要一个人的命,何需理由。”
沈宝用暗自咬牙,把心一横,她缓缓地伸出手来触上了他的膝,仰头看向他。
“啪!”的一声响,清脆异常,是薄且打开了她的手,他说:“下贱。”
看着她因受辱而受伤的眉眼,心里的那份恨稍解。他继续道:“杨嬷嬷以后会教你规矩,宫里容不得腌渍手段、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一次你若再学不会,”
他停下来稍顿,接着玩味地道:“看着你们,朕就知道朕是对的,朕从不允许自己有软肋。”
说罢,他扔给她一样东西:“带上这个不许再摘。”
沈宝用捡起,竟是那日她丢在西院床榻上的那对耳环。她把东西收在手里,听薄且语气不善的道:“戴,上。”
沈宝用只得一只一只地戴好。
这对红宝石一戴上,薄且看她顺眼了几分,但心里的那份恨一时难以消解。他几次冲动涌上心来,想把所有酷刑都用在陈松身上,活剐了他都尤觉不够。
但偏偏他不能,他知道他若是这样做了,他的痛快只能是一时。痛快过后他将对沈宝用失去牵制,甚至以他们两个为了对方可以舍命的程度,沈宝用将再无所惧。她会杀他还是自戕?薄且不知道,但她总会选其中一样来执行。
他威胁她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在威胁着他。
薄且起身,毫无迟疑地离开,沈宝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陈松的命算是保住了。而她自己,她将再无自己失去自我,她知道今后的日子会很难,她需咬牙撑着了。
能撑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撑过去,沈宝用不知,但她知道以前的每一次绝境,她都撑了下来,只因她从未放弃。
回勤安殿的路上,阿感问:“圣上,柳蔚要如何处置?”
薄且:“杀了。”
阿感:“那他关押着的母亲妻儿呢?”
另一句“杀了”差点脱口而出,但薄且最终缓缓地压下了因沈宝用而起的恨意,他道:“放了吧。”
他在找到柳侍令之前,已调查过他的为人处事,知他哪怕见到是太子,亦惑是未来的君王也不会立马攀上来一心表忠。所以为了万全,他抓了他的老母妻儿,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坏了他的计划。
对他不忠的人自然不可能留着,但薄且还是高看了一眼柳蔚,留下了他家人的命,放她们回去给他敛尸。
此时杨嬷嬷已等在殿外,看见皇上回来,她跪下行礼。
“进来。”薄且道。
不过一句话,杨嬷嬷就感到了威压,殿下变为了陛下,感觉有些东西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让她又想起守铭的死,殿下说他不忠妄图窥私,但没说具体守铭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