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心有余悸,想着这位君王根本不像他当太子时太家所传得那样温润如玉,本是个心狠手辣的,唯有时刻提醒自己,要有提着脑袋小心伺候的觉悟,切不可燥、骄。
今日随皇上去往保宜宫的并不是他这位大总管,而是他新提上来的两个徒弟,此时见皇上回来了,他马上上前行礼。
圣上进到勤安殿没多久,在里面唤他:“冯大么。”
冯总管马上入内:“奴婢在,皇上有何嘱咐?”
皇上道:“叫杨嬷嬷过来。”
杨嬷嬷以为今日该当无事,已准备吃了晚饭就歇下了,这会儿来人传她觐见,她马上领命。在去勤安殿的路上,她心里猜到皇上为什么在这个时辰召见她,于是在心里过了一遍今日在调惩司对沈宝用的教导,刚过完她已到勤安殿殿外。
进殿后,皇上直接问道:“进行得如何?”
杨嬷嬷:“很顺利,倒是比在别院里柔顺多了,想来是知道宫里不比别院,趋利避害连小动物都懂得,沈氏那样聪明也该想明白的。”
“嗯。”薄且满意地点了下头,然后想了想道:“你回头把调惩司的载录拿给她看。”
杨嬷嬷有些犹豫,她细声提醒道:“载录里前段,记载了太,。祖皇帝那位才人变贵妃的事,这于现在的礼法不合,该是不适合给沈氏看的。”
薄且:“拿给她看,看全。”
杨嬷嬷不敢再说,只道:“是,奴婢知道了。”
第二日,杨嬷嬷一迈进沈宝用所住的那屋,她人一楞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下来。
沈宝用再不见昨日凄惨的样子,头发梳得好好的,也换上了柜子里的新衣服,连个褶皱都不见。她本来就白,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似散发着光,与这调惩司黑漆漆不朝阳的调子一点都不搭。
杨嬷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想承认,但她的心骗不了人,她虽憎沈宝用曾伤了皇上,恶她不拾抬举,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竟有那么一丝丝地佩服她。
杨嬷嬷收起心思,打起精神,没与沈宝用废话,直接把调惩司的载录扔给了她:“把这个看了,看全。”
沈宝用以为这是杨嬷嬷对她一天教导的开始,她正好坐在桌前,把册子摆正翻看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沈宝用看了一会儿,抬头问杨嬷嬷:“有时间限制什么时候看完吗?”
她问得杨嬷嬷一楞,皇上可没说这个,但皇上让她看全,想来是不在乎时间在乎质量的。
于是杨嬷嬷道:“没有,但你要用心看。”
沈宝用这才安心下来,放慢速度看了起来,她怕一会儿杨嬷嬷像背书那样地考她。
看完了上册还有下册,册子不厚,只是一些记录,如杨嬷嬷所说,统共十几个人进来过能记得了多少。
不过看完两册的沈宝用发现,上册其实记载的全是太,。祖皇帝时期的事。如杨嬷嬷所说,这调惩司是太,。祖皇帝所创建,记录他的篇幅多一些也合理。
沈宝用合上下册,对杨嬷嬷道:“我,妾都看完了。”
杨嬷嬷走过来,问她:“看全了吗?”
沈宝用道:“看全了。”
“这个也看了?”杨嬷嬷拿着上册问她道。
沈宝用不明所以,她合上的虽然是下册,但看的时候当然是从上往下看了。她点头。
杨嬷嬷道:“再看一遍。”
杨嬷嬷昨天回去后就想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让沈宝用看载录,还在自己提示上册内容后,反而强调要让沈宝用看全。皇上无非是想让沈宝用明白,就算她现在遭受了磨难,只要她有心,她也可以像太,。祖皇帝的那位才人一样,爬到高位。
若说昨夜杨嬷嬷还在为圣上不平,不理解圣上为什么如此执着,今日进屋得见的一切,让她有些明白了。
长得本就天下无双般地好看,身世在她看来是污点,但男人的猎奇之心不可小觑。性子可以说是不好,太犟,但坚韧如野草何尝不是难得的稀缺品格。
这样一个好看、神秘、坚强的女子,皇上动了执念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宝用听了杨嬷嬷再让她看一遍的要求,更加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又低下了头去。
这一次她看完,没急着合上,而是忽然问道:“嬷嬷,这份载录不会是调惩司的秘录吧,我看这册子新到不像被人翻动过,你不会是知道我不好读书,成心考我的弱项,假公济私让我多挨戒尺吧。”
杨嬷嬷眼见沈宝用那个伶牙俐齿的劲儿又回来了,她一心想压过她去,脱口而出:“是皇上让你看的,我考你这个干什么,但日后见了驾,皇上考不考你我就不知道了,只要你看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果然,沈宝用在第二遍看到那个才人升贵妃的记载时,从疑惑与杨嬷嬷说的不符,到想到杨嬷嬷刚才特意拿这本上册问她看了吗的样子,沈宝用开始怀疑杨嬷嬷让她看这东西的动机。
没想到她激了一下对方,竟让她道出了背后的薄且。
沈宝用看着“丽贵妃,厚葬,入帝陵”这几个字,她心里冷哼,薄且这是在告诉她,只要她肯学这个小才人,她以后也不必守调惩司的规矩,也可以在后宫里往上爬。
但这位才人是怎么做到的,她与薄且都清楚,不外乎低头臣服,媚上惑君。
沈宝用是惧怕在调惩司的日子,在她以为薄且会要了陈松的命时,她也臣服了,还主动地摸上了他的膝,但薄且的一巴掌把她拍清醒了。
他拿陈松来威胁她,但若他真把陈松杀了,她也就没有了顾忌。薄且不傻,怎么可能亲手剔除他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她的弱点呢。
是以,他不杀陈松,她不每天要死要活,像以前那样拿刀拿针拿任何趁手的东西与他对抗就可以了,她并不需要像那位才人一样往上爬。
再说爬上去做什么,贵妃吗?皇后她也不稀罕啊。还合葬,莫不是死了都不放过她,下辈子都要阴魂不散,光是想想,沈宝用都要呕死了,怎么可能去争取这个。
薄且,不过白费心机罢了。
沈宝用毫不犹豫地把册子合上了,既然是这样,就没必要仔细看了,不如全力应对杨嬷嬷今日要做什么。
这一天沈宝用跪了八百次,倒是没再见那四位嬷嬷,结束的时候,杨嬷嬷说:“练跪就是练膝盖,跪多了膝盖就软下来了。”
没听说跪多了膝盖会软,只会习惯罢了,他们的最终目的何止是要她膝盖软下来,是要她骨头、脊梁软下来罢了。
杨嬷嬷还让人拿了霜膏过来:“调惩司不允许偷奸耍滑,跪就要真跪,膝盖上不许绑东西,但跪久了膝上难免有淤青,有碍观瞻不说,触感也会不好。这个你拿去,每日都要认真涂抹,消淤化青的效果很好,一晚上就能恢复如初。”
沈宝用再一次暗叹,真是折辱人都辱出花样来了,不跪青不跪淤血了怎体现威严,但淤青了又怕你不够美观了。该受的罪一样不能少,但供贵人赏玩的却不可有一丝瑕疵。
沈宝用接了,杨嬷嬷厉声提醒道:“明日若让我看见你膝盖上有瑕,你青的就不止是膝盖了。”
沈宝用看着杨嬷嬷手中的戒尺,当然不想再挨她的打。她早上穿衣的时候,衣料碰到后背,那是真疼啊。
杨嬷嬷走后,沈宝用拿簪子在木桌下划了两道划痕,她看着这单薄的两道杠儿,想着按杨嬷嬷说的,要在此呆六十日,这才过去了两日,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但忽然又想到,就算是从这里出去又怎么样呢,等待她的是要去面对薄且,那样的日子岂不更加难熬。
沈宝用一下子就泄了劲儿,簪子落到了地上。
保宜宫,自那日皇上来后,裴太后的脾气就不顺,除了乔嬷嬷没遭到训斥,其他奴婢皆不能幸免。
今日太后又在屋内训人,内侍来报:“九王爷求见,说是有先帝出殡仪仗之事要与太后商夺。”
太后这才敛了声,道:“让他进来。”
裴太后是有些愧对她的长子的,所以总想着在他身后事上弥补,因此对先帝的丧事特别在意,就差亲力亲为了。
“儿子拜见母后。”薄光一进来就跪了下来,倒不是说他以前不跪,只是从没见他跪得这样恭敬,也从来不自称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地自道儿臣。
太后迅速地朝乔嬷嬷看了一眼,两个人对上了眼神,太后就知道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她脸上也带上了几分不常见的真切笑容:“起来吧,进来凉快凉快,今儿这天真热。”
薄光笑着道:“是啊,这几日都是这种天气,儿子正要问母后,可还有食欲?睡得可安稳?”
裴太后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她这个在助先帝登顶时被她无情抛弃的小儿子,早就不对着她笑了,也不会关心她的身体。
难道是先帝去了,他心里的疙瘩解了,才会这样的吗?
太后已失了一个儿子,当然乐于见到另一个儿子的示好。因惊讶而没能保持住的笑容再次被她拾起,她这次笑得更真诚了:“不用挂念我,我本就吃得不多,睡得倒也还好,就是有些想你皇,”
太后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何必在难得母子和谐的情况下,再提小儿子心里的疙瘩。话锋一转:“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能像年少时那样,无论冬夏都在河里游水。”
“劳母后还记得儿子的爱好习惯,今日母后一说儿子才意识到,上有老母需要孝顺,儿子确实不该再任性,今后定当牢记母亲的教诲,儿子都听您的。”
太后这回脸上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已是波涛翻滚。薄光不对劲。
这之后九王又陪着太后闲聊了会儿,临走时还说,过两日还要再来给太后请安,他知太后喜欢的那种柑果南方已丰收,前些日子派了人去,想着下次进宫就可以给母后带些新鲜的吃吃。
这柑果以前先帝在的时候也不是年年都会让人去南方采来的,政事繁杂,先帝忙了烦了累了时就会顾不到这处来。加之从南往北运这点东西,也不能作为常年的旨意下发下去,是以,太后每年能不能吃到这口爱吃的,她自己都不确定。
这会儿听九王这样说了,而且听意思已派了人去,那自然不是随口说说,太后倒还真有些期待。
九王走后,太后马上扭身问乔嬷嬷:“他这是什么意思?”
乔嬷嬷也不解,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后又说:“他不是来报先帝丧葬事宜的吗,怎么正事一句没说就走了?”
乔嬷嬷这才道:“所以说,王爷这就是单纯来给您请安的,又怕您因他无事而不见,所以才找了个理由。王爷可能是看先帝去了,您沉在丧子之痛中,心里受到了触动,毕竟是亲母子,想着为您宽心的吧。”
“咱们读孝录的时候,不是有一篇说的就是,那人在满五十岁上,才体谅父母的不易,从此把老母亲接到家中,尽心侍候的事。想来王爷也是如此,要奴婢说,不管王爷是因为什么,他能主动求和,娘娘何不顺水推舟,您也只剩这一个儿子了。”
乔嬷嬷是绝对的心腹,在太后面前什么都可以说,是以太后没有打断她。但她听完,摇了摇头:“不对,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乔嬷嬷:“那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太后又摇头:“不要,皇上刚登基,正是四处试探的敏感时期,咱们保宜宫不要有任何小动作,薄光想做什么目的为何,静观其变就好。”
太后虽然这样说着,但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虽然这想法太过疯狂,但若是真的……太后的内心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她一生都在皇宫里进行着政治,。斗争,就是不想被人挟制。
但新帝上位以来,才不过几日的工夫,她就感受到了被卡脖子的感觉,这让裴太后十分不满、不快。
想起那段风起云涌的日子,太后沉寂了多年的好斗本性冒了出来。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安逸得太久了,才让新帝有机会爬到她的头上。
裴太后安静了下来,她开始做闭目养神状,乔嬷嬷很久不见太后如此,她知道太后这是在深思熟虑。她悄悄地走出去,叮嘱外面的奴婢们,动作都轻点儿,小声一些不要吵到太后。
薄光按他说的,几日后又来给太后请安,并带上了太后爱吃的柑果。看着新鲜的还带着水珠的鲜果,太后心里十分受用。
人老了,比起年轻时,是需要小辈们的孝敬的。这一次九王倒是与太后商量起先帝丧葬出殡的一些事项。太后对九王的安排十分满意,提出的意见,九王不仅全部一口应下,更言母后想得比他要周全许多。
总之裴太后再不现以前见小儿子时的郁闷,这段母子相处的时光还算惬意,时间过得也快。好像他们这对母子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时都是这样母慈子孝。
终于到了先帝出殡的这天,百官披麻送行,按例太后不能亲去,但薄光考虑得很周到,派他的亲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赶往宫中传报消息,尽量让太后在第一时间掌握全局的进程。
陈松也在队伍中,这一次他不再是远远地望着皇上了,而是皇帝派内侍过来,请他过去。
陈松掀帘进帐的时候,与皇上对视了一眼。但也只能是一眼,他若再不垂目就是大不敬了。哪怕心中怒火滔天,他也不能让沈宝用的牺牲没了意义。
陈松低下头跪下行礼:“皇上万安。”
薄且很平常地道:“起来吧。”
陈松站起身来。去往皇陵这一路要费时不少,九王的人提前在各处设有大帐与小帐,方便皇上与大臣们歇脚用。
就算只是歇歇脚,皇上所在的这顶大帐也是用具齐全的,桌子椅子垫子,笔墨纸砚香炉,一样不少。
薄且坐在圈椅里,道:“叫你过来是想起,先帝在世时对你就十分照拂,如今最后一面了,你该当到前面来,最后再尽些忠。”
陈松:“是,圣上考虑得周全,臣也想好好地送先帝最后一程。”
“还有朕之前给你的暗旨,你还可以用,不过是最近万事开头,诸事杂乱,待朕理清一些,你随时可以过来。”
陈松不是没想过弃用那份暗旨,他总觉得那是拿沈宝用换来的,但理智最终占胜了他的怨忿。他已弱到如此,再不把门楣光大,快速成长起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可以与皇上再提条件。
是以,他道:“臣谢过圣上。”
“不过,朕心里一直有件事,需要你替朕去解了。”
陈松:“圣上请讲。”
“你与她的婚书还在吧。”
自打陈松进入帐来,既盼望皇上能提到沈宝用又害怕他提到,如今皇上真的提了,陈松心头巨震。
他甚至声音都有些微颤:“在。”
皇上的声音忽然一凌:“去退了吧。”
陈松有一瞬的不解,他与沈宝用本就没有经过媒妁之言,所谓的婚书是他在勤安殿外跪了多日求来的赐婚文书,这东西是先帝给的,要怎么退?总不能塞到先帝的棺椁里去。”
陈松只得道:“请圣上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