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戒言听言,皱了皱眉,看了看天色,道:“怎的不早些来?如今大门已锁了,外人不好进来,要不明早我帮你问问?”
水月急道:“孟相公情况很不好,我怕他撑不到明天。柳姐姐,求你帮帮我吧,那是一条人命啊!”说着双膝一屈,跪在了柳戒言面前,俯下身子,将头磕得嘣嘣响。
柳戒言并没有凌虐别人的癖好,眼看水月就要磕破头,便劝道:“你快起来吧,你求我也没用,这事还是要看二小姐的意思,我会找机会帮你问问,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水月只好道:“那就多谢柳姐姐了,我家小相公的命就全仰仗你了!”
目睹柳戒言走进院中,水月还是怕她忘了,便不敢走开,只缩在墙角盯着院门。今夜冷得异常,水月站了一会儿,一抬头,只见漆黑一片的天幕中无数白色的小精灵在轻盈地旋转游离。
下雪了。
水月轻轻呼出一口气,浅白的雾将小精灵吹得七零八落。
水月喃喃道:“你们从哪里来?你们也是从天上来的吗?你们怎么这么高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人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快回去吧,别再来了。”
可是小精灵们不会听他的话的,它们像亿万人间迷茫的灵魂一样,不亲眼看看人间困苦,是不会死心的。
水月有些想回去了,他太冷了,他想回去,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觉,暂时把人类忘掉,暂时把孟流光忘掉,也许那个人睡一觉就会醒来了,不用他替他操心,就算他这么一睡不醒,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这样一个人,还有资格试图拯救别人吗?
水月想抬步离去,可他的双腿被冻住了,被人间冷漠无常冻住了。他本是官宦人家的少爷,自小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锦衣玉食,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他家中的顶梁柱姥姥便仙逝了,她老人家一去世,子孙们互相争夺家产,彼此往死里算计,家很快就败亡了,后来又得罪了贵人,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只有他因为年幼,又是个男孩儿,免得一死,被贬为贱籍,卖到这吴府为奴。
他痛苦过,不甘过,也试图反抗过,可这世间疾苦不会因为他的抗争而减弱分毫。但他想,他是一个理智的人,他见过太多因为遭逢巨变而心怀死意的人,可他永远不会做那种事,他有这个自信,他这种人,无论在何种境地下,都可以让自己活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他会遇见孟流光。
他见过许多人,道貌岸然者有之,翻脸无情者有之,趋炎附势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可孟流光,一个疯疯癫癫、不知死活的人,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人,他偏偏那么不同。
水月被很多种意味的眼神打量过,或鄙夷,或艳羡,或不屑,或嫉妒,但只有孟流光的眼神与众不同,他赤条条地看过来,认真而诚恳地听自己讲话,他把自己当朋友。
朋友?水月有些想笑,他们两个人,一个奴才,一个脔宠,本是最没有资格跟人交朋友的。
水月想嘲笑孟流光的天真,他更想嘲笑自己的可悲,明明知道孟流光不是太阳,他是一团火,会烧死自己,也会烧死别人的火,可水月太久没有被阳光照射过了,他的理智告诫他应该躲在阴暗处苟延残喘,他的心却推搡着,让他在炙热的火焰中自焚。
罢了……
罢了!就放任自己一次,为自己的心豁出去一次吧。
第二日鸡鸣时分,柳戒言推开院门,赫然见到墙角站着一个雪人,全身都被雪覆盖了,只有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见她出来,雪人颤抖着动了动,柳戒言这才震惊地意识到那是谁。
水月浑身被冻得僵硬,想往前走一步,却狠狠摔在了地上。
柳戒言紧走两步过去,命人扶起水月,惊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水月只问:“二小姐同意给他请大夫了吗?”
柳戒言忙道:“同意,我正要派人去请。”
水月这才放心,一泄气,便昏死了过去。
孟流光像在地狱业火中煎熬了许久,空间无限远,时间无限久,不得救赎。当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水月正在给自己擦汗。
见他醒了,水月眼中闪过一丝泪光,然后一低头,便又是往常那淡然规矩的模样,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孟流光张了张口,发现口中虽然干痛,却竟有一丝甜腻。他说:“我感觉好多了。”
水月便道:“那就起来喝药吧,省的我给你喂了,每次都洒一床。”
孟流光听这话的意思,明白自己应该是躺了蛮久,这期间一直是水月辛苦照顾自己,便道:“谢谢你。”
水月浅笑着摇摇头,端来一碗药,扶孟流光撑起身子。孟流光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苦是他意料之中的,意外的是竟然还热着,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喝过热的东西了,不由得问:“这怎么还是热的?咱们终于有炭火了?”
水月道:“是你醒来得巧,我刚取药回来。”
孟流光便笑了笑,捏着鼻子将药喝完了,然后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第二日便能下地了,正好是一个大晴天,水月便陪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活动活动身体,又过了两日,确信孟流光真的好全了,水月才彻底放了心。
当夜,他伺候孟流光上床歇息后,向他道了晚安,然后回到自己屋子,刚关上门,便猝死一般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孟流光赖在床上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水月进来叫他起床,他有些奇怪,想着难道水月今天也睡懒觉了?
孟流光自己穿好衣服,他不会束头发,便也没管,披头散发地出去找水月,在院子里寻了一圈,没寻到人,去敲他的门,半天没人应答,孟流光颇为疑惑,正想走,蓦然从门缝中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孟流光一惊,顾不得其他,强硬地将门撞开,便赫然见到昏倒在地的水月。
第16章 第十六章
孟流光不知是怎么了,忙上前将水月抱上床,摇晃叫喊着想唤醒他,可他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孟流光慌了,看水月浑身潮红滚烫,他猜想水月是被自己传染了感冒,忙四处寻找自己这几日喝的药,可整个院子哪里都没有,连药渣都没有,看来水月不是在这里熬药。
孟流光一路问人,冲到了厨房,厨房众人一见他披头散发地闯进来,都唬了一跳。孟流光劈头便问:“药呢?水月这几日熬的药呢?”
一个仆人指了指厨房的一角,孟流光跑过去一看,一个熄灭的炉子上架着一口砂锅,旁边地上倒着一堆药渣。孟流光急道:“我是问药在哪里?这里怎么只有药渣?”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看了一眼,说:“药都熬完了,大夫是掐着日子抓药的,你不已经生龙活虎了吗?哪来多余的药?”
孟流光道:“可是水月病了,他现在昏迷不醒,没有药的话,大夫在哪里?我去找大夫给水月抓药。”
女人道:“大夫已经走了,外人哪有长留在府里的道理?”
孟流光道:“你告诉我,大夫住在哪里,我去找。”
“你知道了也没用,没有主子的允许,你们哪能随意出府?”
“主子?”孟流光道,“我去找二小姐。”说着就往外走。
女人想拦一拦,另一人道:“别拦他,让他去,二小姐这几日心情不好,他偏要去触霉头,被打死了才好。”
孟流光闻言顿了一下,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他不认识,但他道:“你是二小姐的哪个男宠?冯?蒋?”
那人哼道:“我就知道你没认得我,枉你初进府时,我还是第一个给你送礼的呢,竟拿我比那两个人老珠黄的废物。”
厨房的管事老邹眼下不在,那个年轻的女人便是负责人,她可不想让二小姐的两个男宠在这里打起来,便道:“二位都少说几句吧,王相公,孟相公病才好,你就别再与他斗嘴了,都给二小姐省省心吧。”
孟流光一听,数月来积攒的怒气正愁没地方发呢,这时也不再忍了,上前道:“王相公是吧?瞧不起为了一碗鸡蛋羹打起来的那两个人是吧?好,你就站这儿别动,动一步你他妈就是狗娘养的!”
王相公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见孟流光一把拿起厨房案板上的牛肉狠狠扔进了柴火堆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道:“好大的厨房啊!好丰盛的美食啊!我就想问问,为什么每日送到我院里的饭都是剩饭剩菜!鸡蛋呢?啊,鸡蛋在这儿啊!”说着双手端起一篮子鸡蛋全部高高举起砸碎在地。
这个时间点厨房大多数人都去各房送饭去了,这里只有两三个人,一个女人,两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只知道张大嘴傻站着的王相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孟流光,眼看着他见到什么砸什么,锅碗瓢盆被他摔得满地都是,又一脚踹翻了炉子,煤炭滚得满地都是。
孟流光怒道:“原来有煤炭啊!去你妈的!我还以为你们都他妈冻死了呢!”
王相公被吓得脚底抹油,想往外溜,被孟流光一把揪着领子扯回来,他双眼发红,嘶吼道:“你他妈跑什么!狗逼玩意儿!你他妈还是男人不是?来!你要还是个有种的你打我啊!”
王相公哪见过这阵仗,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就要哭了,孟流光越看越心烦,一把推开他,拿起扁担狠狠一挥,打碎了院中的水缸,然后以单骑闯关的架势快步出了厨房,厨房的众人才回过神来,年轻女人忙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厮,说:“快去报告柳姑娘,孟相公疯了,要杀人,快去!”
小厮忙快步跑出了厨房,往吴二院中跑去。
那厢孟流光在府中疯跑,他满腔的急怒无法纾解,他只知道自己反对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争取什么,他愤恨那些冷眼折磨他的人,却不忍心伤害无辜的人。
柳戒言那边反应迅速,很快便带了十几个小厮拦住了孟流光,孟流光对柳戒言道:“我要见二小姐。”
柳戒言却对小厮们吩咐:“孟相公神志不清了,还不赶紧将他绑起来。”
小厮们应声而动,孟流光怒极,抡起扁担跟他们打了起来,他异常勇猛,气势唬人,扁担舞得虎虎生风,竟让人一时不敢近身,有个机灵的小厮绕到孟流光身后,扔出一个绳圈来,正套在他身上,小厮用尽全力一拉,孟流光便仰面摔倒在地,小厮们立时一拥而上,孟流光拼命挣扎,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孟流光身长腿长,那些小厮却都是十二三四的小男孩,又被他这疯癫的模样震慑住了,一时竟降伏不了他,孟流光连打带骂,找了个空隙挣脱了出来,翻身而起,一拳打倒面前拦路人,往前冲了两步,冲到柳戒言跟前,下意识抬起拳头,却用仅剩的理智克制住了。
他恨恨放下手,甩掉身上绳圈,对柳戒言道:“你让开,我不打女人。”
柳戒言丝毫不惧,道:“还晓得尊卑,看来疯得不严重,你现在回去,今日之事,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孟流光道:“什么狗屁尊卑?我不打女人是因为我堂堂男子汉,不干恃强凌弱的事!”
哪料柳戒言冷冷一哼,迅速俯下身子一记扫堂腿将孟流光踢倒在地,然后跨坐在他身上两手一记擒拿将他制住,狠狠按在地上,然后对小厮们说:“还愣着干什么?一群废物!”
小厮们忙上前用绳子将孟流光五花大绑起来,柳戒言这才站直身子,拍了拍衣裙上沾到的灰尘,冷冷说道:“恃强凌弱?你以为你天生比我们生得高壮些,就是强者了?我雌阴国的女子个个尚武,自小不知比你们多吃了多少苦,为的就是让你们明白,一群仗着天生力气心安理得享受权利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男人果然天生卑贱,治学、做事、赚钱,样样不如女人,你们不但不反思自己,反而总能寻到各种各样的可笑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一旦得不到女人的青睐,便恼羞成怒,试图用武力让女人顺从,这样的人根本是蛆虫、败类!你以为你假惺惺地说几句‘让着女人’,我们便会感激你了?你记着,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的谦让,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会自己抢过来!”
孟流光被这些话震撼住了。
柳戒言下令:“将他暂时关到柴房里去,等他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了,再禀报二小姐。”
小厮们拉扯着孟流光要走,孟流光挣脱不得,只好喊道:“柳戒言!今天的事是我错了,你怎么打我关我都行,但我求你救救水月,他被我传染了感冒,昏迷在床上,我求你找个大夫帮他治病,只要他能好,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了!”
柳戒言有些吃惊,看了孟流光一眼,问:“你闹这一场,非要见二小姐,就为了这事?”
孟流光道:“他是我在这里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他活生生的一条命,我怎么可能看着他痛苦而不管呢?”
柳戒言想起那夜被冻成雪人的水月,有些为他二人的情义所触动,便道:“水月的事有我看着办,你就不用操心了。”
孟流光这才放心,他今天这法子虽然风险大,但好歹见效快,也算值了。于是真诚地对柳戒言道:“谢谢你。”
柳戒言微微一怔,看着他被拉扯走了。
这个人,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远不是看上去的那样疯癫。
柳戒言处理完孟流光,让人出府去找个大夫给水月看看,然后去陈相公院中找吴二。陈相公乃是销香馆的头牌,一把好嗓子婉转动听,此刻正在给吴二唱曲。柳戒言悄声进门去的时候,就见吴二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看似是在欣赏音乐,眉宇间却微微蹙着,显出主人不太安稳的内心。
吴二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总会莫名给人一种深沉的孤寂之感,好似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间行走了很久,没能寻到彼岸。
柳戒言并不能十分理解吴二,在她看来,像吴二这样的贵族,大权在握,玩弄人心于鼓掌,还有什么好愁苦的?吴二的那些不能言说的悲伤,柳戒言只觉得矫情。
陈相公一曲唱完,吴二睁开眼睛,淡笑着给他鼓了鼓掌,看见柳戒言,问:“一大早就不见你人影,跑哪儿逛去了?”
柳戒言想探探吴二的心思,便道:“孟相公说他房中的小厮病了,我命人去请了大夫瞧,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打扰二小姐。”
吴二道:“他的病好了没?”
柳戒言道:“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
吴二道:“他如今倒也会生事,主仆两个轮番生病。”
柳戒言道:“内宅男子常日无聊,无事可做,可不就只能变着法儿地作闹嘛,二小姐若肯去瞧瞧,倒是他们的造化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吴二道:“我暂时没心思瞧他,你只替我带话,教他安分些便是。”
柳戒言垂首称是,她自小跟着吴二的,这一番试探已让她明白,吴二心中还惦念着孟流光几分,只是碍于秦相公和新宠陈相公,不愿轻易去瞧孟流光罢了。柳戒言知道,孟流光还有复宠的可能,只是他性子太野了,若轻易复宠,日后定会再生事端,必要先磋磨了他的气性,让他心甘情愿臣服才行。
那厢孟流光被身下冰冷的土地冻得快要昏过去了,他缓缓动了动眼睛,见四周黑蒙蒙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柴房中整整一天了,水米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