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君恨铁不成钢,气道:“可这世道不是你不想争就可以不争的,你倒是清高了,你不把吴二放在眼里了,可结果呢?你得到好处了吗?”她一把拉过孟流光的手,那上面是还没有完全好透的烫伤,和近些日子操劳的茧子冻疮,卫子君皱着眉头问,“我才离开你多久,你就又把自己糟蹋成了这幅样子,你以为你一味地退缩,别人就会放过你了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有人想要你的命!不是想打你骂你、欺压你,是想让你死!”
孟流光道:“为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为什么要死?”
卫子君肺都快气炸了,正要将孟流光一脚从狗洞踹出去,忽然孟流光紧紧攥住她的手,双眼牢牢地盯着她,祈求道:“你带我走吧。”
卫子君愣住了。
孟流光脸色惨白得可怕,比上次相见瘦了一大圈,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支离破碎,他的纯真、他的自尊、他的人格似乎也在逐渐破碎,卫子君觉得他眼里的光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他的唇颤抖着说:“我不是傻子,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痛苦。我真的很痛苦。我求求你,你带我走吧,是你把我送进来的,你要负责到底,你不能让我困死在这里,你带我走,我不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一心一意地跟着你好不好?”
卫子君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着孟流光那副好像一瞬间便会被摧毁的模样,心中酸涩钝痛,她自小争强好胜,工于心计,从不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可是孟流光,她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可也仅仅只到喜欢为止了。
卫子君低头笑了笑自己,如果是旁的女子,在看到心上人向自己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后,不知该欢喜成什么样,可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想要不一般的成就,就不能做一般人。
卫子君掰开孟流光的手,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散掉。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话,我很感动,但是,我才刚刚中举,我还惦念着我的大好前程呢。孟相公,不送。”说罢转身走了。
孟流光形单影只地站了片刻,没有很久,狂乱的雪花落到他睫毛上,像是一滴泪珠。
他最后一丝不被驯化的希望,破灭在了这个雪夜。
孟流光蹲下身子,从狗洞中爬出来,迅速往自己院子跑,不过他也没忘记水月,跑去他们晕倒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水月瘦小的身体孤单地躺在雪中,孟流光连忙跑过去将他抱在怀中,恨得双眼充血。
那群刽子手竟然就这样将水月扔在这里,他会被冻死的。
孟流光仰头看了看天,怒道:“老天爷!你他妈玩我!你不让我好过,我偏要好好活给你看!狗娘养的!”
骂完,他背着水月回了家。
那厢,卫子君将床铺整理好,自己坐在桌前饮茶,吴二一行人进来的时候,便只看见她衣冠得体、风度翩翩地起身行礼,笑问:“这么晚了,二小姐来有何吩咐?”
吴二回头,面色不善地看了陈相公一眼,对卫子君笑道:“今夜太冷,我担心你睡得不舒服,亲自来看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入睡?”
卫子君道:“也不知怎地,平日喝了酒便倒头入睡的,今日倒清醒得很,实在睡不着,便坐着赏会儿雪景。二小姐要不要同乐?”
吴二道:“我就罢了,我没那情致,既然子君一切都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二小姐慢走。”
吴二一行人临走时,柳戒言冲卫子君使了个眼色,卫子君便明白方才她一定使法子相助了,也许吴二来得这样迟,就是柳戒言帮忙拖延,便冲她暗暗点了点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水月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四周燥热得厉害,他撑起身子四处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家,睡在了自己床上,孟流光将炭火烧得极旺,热出了水月一身汗。而他此刻独坐在桌前饮酒,水月只看见他一个嶙峋的背影,如冰锥,冷硬而脆弱。
水月开口:“孟哥。”
孟流光执杯的手一顿,不回头,只说:“你醒了就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孟哥!”水月喊住了他,“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咱们这两天太累了而已。”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什么也没有发生。”
水月僵坐了很久,才重新躺下。
他在吴府多年,看惯了勾心斗角,今夜可能发生什么,他虽不能十分明白,但也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同时他也意识到,孟流光终究没能把他当自己人,不愿让他分担他的痛苦。
第二日,他去伺候孟流光洗漱时,见他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便问了一句。孟流光说:“找值钱的东西。”
水月问:“你要买东西?”
“不是,送礼。”
“给谁送礼?”
“柳戒言。”
水月微微顿了顿,说:“晚上回来我帮你找,现在还是赶紧去厨房上工比较好,不然迟到了,邹大爷又要打人。”
谁料孟流光却说:“从今天起,我不再去厨房干活了,你也不用去了。”
水月看着孟流光,他已经明白了他的选择,握了握拳,走了出去。
当天夜里,吴二让人叫陈相公来侍寝的时候,柳戒言说:“刚陈相公屋里的新红才来回话,说他家主子着了凉,卧床了,想来是不能来了。”
吴二奇道:“最近怎地这许多人生病?”
柳戒言道:“冬至刚过,正是酷寒时节,又下了雪,稍不注意就会受风寒,二小姐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吴二只好道:“那好吧,你给他送些补品去,让他好好休养。”
哪料陈相公这一病就病了五六日,吴二素了这些日子,心里头颇为烦躁,这日用过晚饭,在园中四处走走,又撞见小丫头一边干活一边学着陈相公的调子吟唱孟流光的词,唱什么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却不似陈相公那般好嗓子,又唱不出词中的绸缪。
吴二更觉烦闷,柳戒言道:“二小姐,听闻这几日园中池塘结了一层冰,人可以站在上面,别有一番乐趣,您要不去转转?”
吴二点头应允,随柳戒言一同来到池塘,果然结了厚厚的冰层,吴二在冰上越走越远,只觉天地孤寂得厉害,她想走到湖中凉亭里歇歇脚,待走近了,却发现亭中已有了来客,一个身穿大红斗篷的男子正背对着吴二,跪在地上,在石桌上设置了香案,对天祈祷着什么。
吴二一时没认出那人是谁,颇为好奇地悄声走近,便听到那人口中道:“瑞雪兆丰年,今冬下了这么大的雪,希望明年可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吴二明白了这人是谁,出口成诗的大才子,除了孟流光还能有谁?吴二心头微动,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他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怎么大晚上的跑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为苍生祈福?
这时,孟流光接着道:“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像我似的,糊里糊涂喜欢上了一个人,却一点也不懂她。我有时候真恨她,我这样赤诚的一颗心,她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也许对她那样的有钱人来说,所有能轻易得到的东西,都不值得珍惜吧。真可笑,她哪里配得上我的喜欢?”
吴二闻言,没想到他躲在这里是在骂自己,心里头便有些不愉快,拉下脸来正要走,又听孟流光道:“可是爱情里就是不讲配不配的,有时候人就是会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一个人,你心里知道她不配,但你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所有的有恃无恐,所有刺向你的利刃,都是你亲手递过去的。就算我心里恨她,可我一想到她的时候,十有八九还是想的她的好,她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子,她又经历过多少人间疾苦呢?我看着她,有时候也心疼她,她明明可以拥有一段和谐美好的感情的,但她比较不幸运,她平等的感情被剥夺了,其实想想,这也不是她的错。太多人把她捧得太高,搞得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更何况,为什么我喜欢她,她就一定要喜欢我呢?没有这样的道理不是吗?我喜欢她,是我擅自决定的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得不到她的爱,其实是我不够好,不是她不好。”
柳戒言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孟流光在说绕口令,什么他喜欢她她不喜欢他的,这都是什么东西?他的机会稍纵即逝,他就打算用这段绕口令来打动吴二吗?
哪料吴二竟真的为此止住了离去的步伐,她看着孟流光的背影,眼神飘忽,却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
孟流光说完,起身准备离开,一回头,便看到了吴二。他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微微低头,说:“好巧。”
他今天盛装打扮过,微微施了粉黛,抹了胭脂,一袭大红斗篷,在雪白一片的背景中夺目得厉害,衬得人更加唇红齿白、艳丽非常,有一股子清冷的破碎美感。
吴二被美色迷了眼,不由关心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听说你前些日子才生过一场病,不怕又冻坏了身子?”
孟流光道:“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里夜色很美,来散散心。”
吴二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说着就要离开。
要是让她就这么离开,下次再想寻这么个机会,不知又要等到几时,柳戒言和孟流光都有些急慌,柳戒言正想开口找个借口让吴二留下,只听孟流光突然吟咏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吴二的身形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孟流光。
孟流光接着道:“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柳戒言对诗文丝毫不感兴趣,听不懂孟流光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到吴二的神情软了下来,便知道此事成了。
吴二就吃这套,她最是喜欢附庸风雅的,平日往来结交的都是卫子君那样的文人墨客,连狎伎都要挑懂诗书通文墨的,她之所以那般宠爱孟流光,也正是爱惜他的才情,何况这佳人还摆出一副做小伏低,一心一意地爱慕她的模样来,柳戒言知道,吴二是抵挡不住这柄温柔刀的。
孟流光见成功挽回住了吴二,便又上前一步,道:“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说吧率先扭头而走。
吴二便开口道:“等等。”她沉沉叹道,“好一个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这是怨我了。”
孟流光惨然而笑:“我哪有资格怨恨你?要是可以,我根本不想再来招惹你。”
吴二闻言,道:“那你这样冷的天,等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呢?”说着拉了一下孟流光的手,触碰到了他手上的冻疮,孟流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吴二见状,拿起他的双手一看,皱眉问:“怎么搞成这样?”
柳戒言适时地答道:“咱府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见孟相公心善好欺负,便不将他放在眼里。可怜孟相公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屋里没有炭火,大冷天的在冷水里洗衣服,遭了一身的病。即使这样,孟相公仍不好意思来找我说说。要我说,孟相公,你就是太好脾气了,那些势利眼王八羔子们心黑着呢,不好好捶打捶打是不知道好歹的,你平白受了这许多委屈,叫外头人听了,知道的说是你不想声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么大个宅子没有规矩呢,枉费了二小姐平日的叮嘱。”
柳戒言这话说的妙,三头都叫她给堵住了,既把自己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又没把根结往吴二身上扯,反倒暗夸了她,而且还为孟流光树立了一个善良心软省事的人设,把他架得这么高,搞得孟流光明明知道柳戒言在胡言乱语,仍无法当面反驳她,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也是不想打扰二小姐。”
吴二知道孟流光受了委屈,不免起了怜惜之意,道:“你若真信任我,就不必顾忌什么,这段日子确实是委屈你了,以后谁要是再敢对你无礼,你尽管差人来告诉我,我为你做主。”说着轻轻拉起孟流光的手,说,“你院里要是冷,今夜你便睡在我房里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孟流光点了点头,应下了,跟着吴二一同回了屋。
第二日一早,阖府上下便传遍了,那位眼看失了势的孟相公,不知怎的,竟又重新获宠了,一时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畏惧有人恨。
孟流光在吴二院中一住就是三日,三日后,吴二要出府一趟,让他先回自己院中去,他穿着吴二新赠的狐狸皮袄从屋中走出时,才发现外面下了雪,不像之前几场雪那样大,雪花很小,像撒盐空中,还没落到地上便化了,沾到人身上,湿漉漉的。
他出了院门,一眼便看见撑着伞孤零零站在雪中的水月,他的眼神从雪幕中望过来,里面全是孟流光看不懂的情绪。他面无表情,沉静得过分,好像已经那样站着、望着他,望了很久很久。
孟流光走近水月,道:“其实你不用来接我,我又不是不认路。你在这里站了多久?很冷吧?”说着想摸摸水月的肩膀。
哪料水月低眉顺眼地后退一步,疏离地跟孟流光错开了距离,垂首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小相公,请吧。”
孟流光伸出一半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被冷落在了半空,前进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他觉得心里头堵得慌,那股子难言的烦闷躁郁逼得他喘不上气,他索性也不想再强颜欢笑了,拉下脸扭头走了。
他刚走进院子不久,闻风而来的各路人马便都上门了,有扭扭捏捏的王相公,有厨房的邹爷和药房的刘妈,还有许多人孟流光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看他们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孟流光大概猜到应该是前段日子明里暗里欺压过他的人,他看着这些谄媚的笑脸,只觉得胃里犯恶心,人啊,大可不必这么直白地将自己的丑陋剖白给大家看。
孟流光想拿棍子将这些人都打出去,可吴二喜怒无常,他也拿不准她能对自己好多久,也许某一天,他又会莫名其妙被抛弃,又回到那人人皆可欺凌的境况中去了,所以得罪这些人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只能强逼着自己将恶心压下,挤出笑容来收下他们的礼物。
等将所有人都打发走后,他已经精疲力尽,重重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不久,外头便有两个小厮来,说是吴二担心孟流光这里人手不够使唤的,特又拨了两个人来。孟流光也想让水月能休息休息,别那么累,便问了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住下了。
吴二这一次出去,又在外逗留了好几日,这次孟流光没有丝毫寂寞思念之感,反倒庆幸她走了,孟流光这个人性情中有一份痴,对待感情过于严苛,爱的时候就奋不顾身,不爱了便再也不会留恋,他和吴二之间的情缘,从那日他扔竹马玉佩时便断了,再也续不上了。
吴二不在的这几日,吴府中暗流涌动,却谁也不贸然行动,只静静蛰伏。
直到这日晚饭后,有人来传话说,吴二晚上会回府,她想见孟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