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歆道:“家姐也好,只是在圣地待久了,又闹着要回北境了。”
是了,孟流光想起来了,冷歆跟冷倾长得有几分相似,原来他们是姐弟啊。那上次冷倾生日,吴二都去镇国公府贺寿了,冷歆当时应该也在镇国公府,他二人竟没有见上一面,看来关系确实不咋地。
吴二笑道:“冷姐姐就是那个性子,野惯了,瞧瞧,我白白嫩嫩的儿子被她养了几年,都成了野小子了。”
冷歆道:“团儿身体不好,家姐说让他学些强身的武功,就当治病了。”
吴二道:“整日舞刀弄枪的,哪像大户人家的少爷?难不成他还想出去建功立业吗?等到了后半年,我给他寻个私塾先生,让他好好念书,别再跟着冷姐姐鬼混。”
冷歆道:“这两年团儿也念了点书,只是他年纪太小,没有多大长进,辜负了二小姐的期待。”
孟流光忍不住腹诽,那孩子才多大,又要练武功,又要读书,孩子受得了吗?拒绝鸡娃,从我做起。
冷歆淡淡瞥了孟流光一眼,道:“说起来,我有件事要向二小姐禀报,方才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二小姐屋里的人,像是姓陈,他不认识我,礼数上不太周到,我想着吴府乃是世家豪门,不该养着如此没有规矩的东西,便让人将他捆了。”
吴二道:“他是新来府上的,不知道规矩也是有的,我一向懒得管这些,他既然冲撞了你,那就交由你处置吧。”
冷歆道:“自然,我已经命人将他套了麻袋,扔进井里处置了,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按规矩应该准备几两银子的丧葬费?”
吴二闻言一惊,孟流光更是大惊失色,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冷歆,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来,可是没有,他平静地、淡漠地笑着,云淡风轻地像是刚刚拍死了一只蚊子,不,还不如拍死一只蚊子。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可是陈相公就这么死了?那个风头无两,让孟流光不得不避其锋芒,使劲手段也无法将他的宠爱完全夺走的陈相公,就这么被冷歆轻飘飘地杀了?
吴二一定会生气的,她最不能容忍别人忤逆她、触犯她的权威,她一定会狠狠处罚冷歆的。
孟流光战战兢兢地看向吴二,却见吴二在初时的惊讶过去后,默了默,只说了句:“下次你先告诉我一声,再处置也不迟。”便扭头进屋去了。
就这?就这么算了?
孟流光如遭雷劈,崩在原地。
柳戒言对冷歆道:“二相公,陈氏乃是贱籍,出身勾栏,没有家人。”
冷歆笑道:“那银子倒省了。”说着拉上团儿跟在吴二后面进屋去了。
孟流光两股战战地回到自己院子,陌路欢歌见状,询问了缘由,孟流光七七八八地说了以后,欢歌道:“呀,真想不到二相公这般霹雳手段,刚回府便杀鸡儆猴,灭了二小姐的新宠。”
“杀鸡儆猴?”孟流光苦涩道,“陈相公就是那只鸡,我是那只猴?”
陌路道:“岂止是您,二小姐所有的男宠都是那只猴,也许,也包括二小姐。”
孟流光问:“那冷歆到底是什么人?”
陌路道:“小相公不知道吗?二相公是镇国公的孙儿,抚远将军的胞弟。”
“这我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能在吴府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二小姐又为什么这么容忍他?”
“这……”陌路欢歌对视一眼,“就是因为他是镇国公的孙儿,抚远将军的胞弟呀。”
“你这什么意思?难道出身高贵就能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是啊。”
陌路回答的过于坦荡,让孟流光噎了一下。
陌路接着道:“小相公,二相公是名门贵胄,镇国公府的权势可比吴府大多了,这门亲事本是高攀,二相公又为人知礼守序,言行举止挑不出什么大错来,所以二小姐即便不喜欢他,却也不得不以礼相待。容我说句不好听的,他跟咱们这些人可不一样。您往后啊,也要多留心些,不然陈相公的今日难保不会是您的明日。”
孟流光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陌路又提醒道:“还有,小相公,小的多嘴给您提个醒儿,不管二小姐腹中怀着的究竟是谁的骨肉,只有二相公是她明媒正娶的正室相公,只有他才配做孩子的父亲,虽然他们两年不曾见面,这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二相公的亲生血脉,但他有嫡父的名分,这孩子便只能是他的。以前二小姐不跟你计较,如今二相公不可能不计较,您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什么孩子是您的之类的话为好。”
孟流光刚聚起的一滩新的希望又被打散了,可笑他还一直纠结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却原来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也没有资格爱吴二。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孟流光沉默半晌,苦笑着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早早上床睡了。
陌路欢歌都以为他不再会殷勤地往二小姐那里跑,没想到他颓丧了一晚,第二日却照常去吴二跟前照顾她,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开心,不再一口一个“咱们孩子”。
过了几日,孟流光一回到院子,便意外地看到一个不速之客,竟是许久未见的秦相公。
说起来,秦相公几乎从不出自己院门,这一遭让孟流光有些懵,还下意识地有些害怕,毕竟他上一次失宠就是因为见了秦相公一面。
孟流光谨慎地对那个安静坐在桌前的人说:“你怎么来了?”
秦相公抬起疲惫的眼,有气无力地说:“听说冷家的回来了,我去瞧了瞧。往回走时,走到一半,累了,刚好路过你这里,歇歇脚。”
孟流光看秦相公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被冻得愈发不见血色,便道:“你身体不好,这大冷天的出来做什么?要是一来一回地冻感冒了,二小姐岂不又要伤心?偏偏你还来我这里坐了坐,我可不想再被你连累。”
秦相公闻言,笑了笑:“你真是个纯直良善的人,有你陪在她身边,我也放心。”
孟流光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你还是赶紧走吧,我把我的斗篷借给你。”
秦相公便被扶着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孟流光却突然问道:“等等,今天既然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那我有些话也就直说了,你可别说是我故意刺激你。”
秦相公微微顿了顿,道:“请讲。”
孟流光靠近他,低声道:“你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自杀呢?就算你心里不喜欢二小姐,但她是真心对你好,这半年多来,我只见过她为你伤心流泪,你不用像其他人那样,你不费吹灰就可以得到她的心,就算你一直对她冷言冷语,她也没有亏待你半点,所以你为什么一心求死?”
秦相公微微一怔,却说:“你为什么说,我不喜欢她?”
孟流光愣了:“难道你喜欢她?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要互相折磨?你难道是气她朝三暮四,跟她赌气?”
秦相公摇了摇头:“你不会懂。”说着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门口,跨越门槛的时候,他轻轻说道,“我只是想做她孩子的父亲。”
孟流光道:“最近这一两个月她也有去你房里,也许如今她怀的就是你的孩子。”
秦相公苦涩一笑:“我从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我永远无法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孟流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秦相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说,他从未跟吴二有过肌肤之亲。
孟流光不由叹息,吴二啊吴二,她到底爱他爱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如此抓着他不放,一次次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却又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保全了他的体面和尊严。
孟流光骤然想到那成双成对的青梅竹马玉佩,青梅竹马,他们是自小认识的,那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孟流光怀着满腹疑惑,找了个机会向柳戒言询问,毕竟柳戒言也是伺候吴二多年的,想必会知道些什么。柳戒言听他打听这个,笑着揶揄道:“孟相公难道忘了上次失宠是因为什么?”
孟流光道:“我只是自己心里好奇,你告诉我,我绝不说出去,也不会去刺激秦相公。”
柳戒言便笑了笑,道:“这事说来也没有多复杂,只是二小姐讳莫如深,才不许人议论。秦相公本是官宦人家的少爷,他家跟吴家是世交,关系匪浅,他与二小姐年纪相仿,又都喜欢吟诗作曲,自小便时常来往,心生爱慕,两家大人便给他们定了亲事。后来他家中败落了,亲事自然作废,但二小姐不依,使了手段将秦相公弄进府来养着,却无法给他正室的名分。后来大人和大小姐给二小姐定了镇国公府的亲事,二小姐不同意,可耐不住大人和大小姐各种威逼利诱,最终还是娶了二相公过门,为此她心里一直有怨。再后来的事想必你也能猜到了。”
孟流光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原来秦相公想做的不是吴二孩子事实上的父亲,而是名义上的父亲,可悲的是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可却被冷歆占去了,所以他这般耿耿于怀,从不出院的他一听说冷歆回府,拖着病体都要在大冷天出来瞧瞧。他是不甘心。
一次次地自戕也好,不肯跟吴二发生关系也好,都是因为他心里愤恨不甘,他本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吴二身边与她并肩,成为她孩子的父亲,死后与她合葬一坟,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他竟只能被困在一间小小的院落中与那些他从来都瞧不上的男宠争夺吴二的爱。也许对于他而言,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孟流光觉得秦相公好可怜,又觉得自己凭什么可怜他,谁又能说得清,“本可以拥有”和“从未拥有过”哪个更令人绝望。
冷歆回府后不到半月,宫里传出消息:老皇帝驾崩了。
老皇帝临终前将四位辅国大臣宣至榻前,颁下传位诏书,传位于皇四女清河郡王凤天。圣旨出午门外,候在那里的凤天跪地接旨,皇六女临江郡王原地傻了半晌,一声不响扭头驱马回府,当夜便一条白绫吊死了。
第二日,新皇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将老皇帝风光大葬,并感念临江郡王为母殉葬的孝心,封为怡亲王,葬入皇陵。
一夕之间天地就变了,可孟流光身在内宅,并没能第一时间直观地感受到风云变幻,他只被困在那一方小天地里,整日想着如何讨好吴二,如何避开冷歆。
直到吴二怀着身孕也不停地往府外跑,而且一回来就扎进吴大人书房跟母亲姐妹们密谈,直到她再也无心见任何男宠,却对冷歆频频探访,直到孟流光再也没有见过吴二的眉头松开,直到吴府上下所有的女人脸上都染上了愁容,孟流光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已经晚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那是二月末的一个清晨,本来已经渐渐回暖的天气忽然来了一个倒春寒,冷得人直打哆嗦。天刚蒙蒙亮,报晓的鸡只叫了两声,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便惊破了吴府的宁静。
看门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内院,跪倒在刚起床的吴大人脚下,高呼:“大人!他们来了!”
吴大人大惊,连忙收拾穿戴准备接待,还没收拾好,一队官兵便破门而入,进来二话不说将屋内除了吴大人外的所有人尽皆拿下,按倒在地。
吴大人仍维持着冷静,不卑不亢地看向带头的人——抚远将军冷倾,问:“小将军擅闯我府,所为何事?”
冷倾懒得跟她客套,拿出圣旨抖了抖,道:“御史台御史宫炬弹劾刑部尚书吴荏借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欺上瞒下、草菅人命达一百二十三人之多,严重破坏司法公正,有损我朝威仪,造成恶劣影响;其长女吴溢结党营私、干预朝政、扰乱超纲;次女吴渊玩忽职守、欺女霸男、鱼肉乡里;三女吴汕私营官盐、囤货居奇、扰乱市场。吴家上下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上负先帝重托,下负黎民厚望,万死难辞其咎。如今圣上震怒,命本官奉旨查抄吴府,一干人等全部羁押候审。吴大人,有什么话,你还是等到三司会审的公堂上再说吧。”说罢一声令下,冷倾手下兵士立刻开始四处查抄抓人。
一时整个吴府沸腾了起来,四处都是惊疑的叫骂声、打砸声、哭喊声。
冷倾带人闯进吴二院中的时候,她正在与孟流光吃早饭,糊里糊涂两人都被人拖了出去,按倒在地。
吴二挣扎着看见冷倾,惊怒道:“冷姐姐,你!”
冷倾道:“我也是奉新皇圣旨办事,二小姐恨我也没用。”
吴二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效忠新皇、见风使舵的镇国公府!枉费了临江郡王往日对你们的器重,如今郡王尸骨未寒,你们便换了主子,急着拿我吴府向新主子邀功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面对去见郡王!”
冷倾缓缓走到吴二面前,蹲下,冷漠地睥睨着她,道:“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镇国公府从未有过第二个主子,我们效忠的,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吴二一震:“你什么意思?”
冷倾冷冷一笑,站起了身。
吴二脑中飞速运转,霎时将一切都想明白了,不可置信道:“你的舅父是临江郡王的大相公,你们又将冷歆嫁给了我,所有人都以为镇国公府是临江郡王一派的。”
“是啊,”冷倾道,“所有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镇国公府是临江郡王一派的,所以我们才最不会被郡王怀疑。这些年临江郡王一派的一举一动,皆由我亲自汇报给了当今圣上,因此你们屡战屡败,终至满盘皆输。”
吴二咬牙笑道:“好算计!好阴谋!枉我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没想到你会拿自己的亲弟弟做筹码。”
冷倾道:“是你错看我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男声:“你也错看我了。”
吴二侧头,看见冷歆从院外走进,站到冷倾身旁,道:“二小姐该不会以为,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吧?豪门望族结亲,真心是最不要紧的,我知道二小姐一贯厌恶我,同样,我也厌恶你,但我们仍然做了五年的夫妻,二小姐为的是攀上镇国公府的关系,而我为的,就是看到你的今日。”
吴二冷笑一声,道:“你别以为吴府倒了,你能独善其身,你别忘了,你是我的相公,倘若吴府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你也逃不掉。”
冷歆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抖了抖,道:“所以,我来找二小姐要一封休书。书早已拟好,你只签个名便行。”
吴二呸了一声:“贱人!你别妄想我能这么轻易休了你,我若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你也别想好活,我要你在黄泉路上为我陪葬,你生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纵使日后化灰化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你永远也别想得到自由!”
冷倾闻言,一巴掌捆在吴二脸上,活动活动手腕,咬牙恨道:“真是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了。来人,将她带走,与她母亲姐妹押在一处。”
吴二被打得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肿胀起来,孟流光一见,倍感焦急,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能打人呢?她还怀着孩子呢!”
冷倾回头看了孟流光一眼,略想了想,道:“是你啊。”然后对手下将士吩咐道,“通通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