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刚刚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带人赶来的凤十六抬头一望,看见冲自己挥手的孟流光,脱口便问:“还有谁?”
孟流光道:“北溪郡王,冷将军,卫大人都在这里。”
凤十六松了口气,连忙命侍卫将窗户底下的地面清理干净,拉起防震的垫子,道:“跳下来!”
孟流光连忙回去扶起卫子君,就要把她从窗户扔下去,卫子君有些恐高,颇为害怕,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孟流光安抚她道:“别怕,你看,你的丈夫在下面等着你呢,他会带你回家的。”
卫子君向下一望,果然见到了冷歆,他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虽然没有说话,但对卫子君点了点头。
卫子君也明白如今的情况只能如此,便咬咬牙,伴随着一声尖叫从楼上跳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垫子上,被重新弹了起来一点,然后踏踏实实地躺到了软垫子上。
卫子君还是懵的,呆愣着,冷歆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卫子君找回神智后便看到自己的丈夫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微微颤抖,口里不住地说:“幸好,幸好。”
卫子君心里头一时百味杂陈,她娶冷歆,全然不是因为感情,她也从未对他有过爱意,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处处礼让尊敬而已,只这一点,就已然胜过天下许多夫妻了,她也从未想过这个清冷矜贵的冷家少爷会喜欢自己,如今能得他一番真心,倒是意外之喜了。
卫子君正想回抱住冷歆,忽然下腹剧痛不止,她脸色唰的白了,揪住冷歆的衣领道:“相公,我肚子疼。”
冷歆也惊慌失措,来不及说什么,双手抄抱起卫子君便冲上了马车,车夫立刻驾车,绝尘而去。
孟流光看到卫子君安全着陆了,便回头对剩下两人道:“你们谁先来?”
冷倾看向凤十四,凤十四道:“你先。”
“那就恕下官失礼了。”说着,冷倾走到窗边,翻身而跃,她本想抓一把窗柩,调整一下方向,可她忘了自己被下了软骨散,这一抓不但没有帮自己找准正确的方向,反倒带偏了方向,掉下去撞到了二楼一扇朝外开的窗子上,被撞得砰一声响后才掉到垫子上。
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想上前一步,冷倾及时伸出手制止了。她咳嗽了两声,咽下口中的血腥气,爬起来笑道:“无事,请北溪郡王下来吧,垫子没问题。”
凤十六对侍卫们道:“快扶冷将军上马车。”
侍卫们便赶忙将冷倾扶上了马车,也驾车走了。
孟流光回头看向凤十四:“郡王,快请吧,前面人都已经试过了,只要看准方向,不会有问题的。”
凤十四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却笑了:“前路后路都是死路。”
孟流光道:“何出此言呢?”
凤十四道:“世上最想让我死的两个人可都在下面看着我呢,你说她们会不会在我跳下去的时候,把垫子撤走?”
孟流光往下一看,凤二十一也急慌慌来到了下面,正抬头看着他们。
孟流光道:“你就算信不过南湖郡王,难道也信不过东海郡王?如果她想让你死,她压根就不会来。”
凤十六见凤十四迟迟不跳,也猜到了她在顾虑什么,便大声喊道:“十四姐,跳下来吧,妹妹在这里接着你。”
凤十四听见这话一怔,恍惚间,她想起了童年时的一桩旧事,那时凤二十一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正是人嫌狗厌的时候,整天窜上窜下,有一次爬到了王府的树上,却下不来了,凤十六上去救她,自己也被困住了,姐妹两个孤立无援地蹲了一个时辰,等凤十四找到她们的时候,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骂骂咧咧,见到她却都笑了,招呼着让她去救她们下来。
凤十四那时无语极了,只好张开双臂站在树下,说:“跳下来吧,姐姐在这里接着你。”
凤十四看着楼下的两个妹妹,终于翻窗跳了下去,平稳落地后,她从垫子上坐起来,一抬头,两个妹妹都冲她伸出了手,凤十四同时握住了她们两个人的手站了起来。
孟流光在楼上看着这一幕很是感慨,到底是一家子骨肉,何必弄得你死我活呢?
等孟流光也跳下来后,侍卫们将垫子移了移位置,去接其他房间的人了。孟流光走到凤十六身边对她说:“幸亏你来得及时。”
凤十六点点头:“你如何提前得知今夜的事?”
孟流光道:“傅家把炸药放到了甄家的傅莘书屋,我看到了。”
“原来如此,”凤十六道,“傅可笛这是在向我投诚,她以为你是我的人,所以通过你给我传递消息,她想知道我想不想要十四姐的命。”
孟流光道:“没错,八成是这样,傅家肯定不跟凤二十一混了,她卖给苏艳艳的都是假炸药,如今的火是苏艳艳自己点的,要不是这样,我们早就全被炸死了。”
凤十六道:“孟流光,你立大功了,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给你。”
孟流光道:“我不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留苏艳艳他们一条命,毕竟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凤十六问:“听谁的命?”
孟流光看了看远处略显不安地往流水桥里瞅的凤二十一,确认这个距离她听不到,才小声道:“当然是你妹妹呀,苏艳艳是她的人。”
凤十六道:“不是,你搞错了,这次冒失的行动不是她的授意,她今夜与我一同留宿在宫中,听到冷歆传来的消息时,她比我还要震惊,急慌慌地跟我一同跑来了,中途还偷偷找机会跟下人说了几句悄悄话,你看她那样子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手笔,要真是她做的,怎么也得干净一点,不至于留这么多把柄。”
孟流光大为意外:“不是她是谁?难道苏艳艳还有另一个主子?”
凤十六沉了沉气,道:“八成就是苏艳艳自己的筹划,蠢货。”
孟流光霎时想明白了,气道:“真是个大蠢货!肯定是你将他升为流水桥的掌事,让凤二十一觉得他跟你有勾结,为了自证清白,这个蠢货居然想出这么愚蠢的办法,以死明志,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凤十六道:“他想寻死就任由他去,他求仁得仁,也不算亏。”
孟流光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焦急地看着楼上的人一个个往下跳,她们跳得很快,可火烧得更快,忽然一声巨响,一根被烧断的横梁掉了下来,一楼塌陷了一半,吓得底下众人纷纷后退,退得远远的,那些还没来得及跳下来的人便瞬间被火舌吞没了。
孟流光急得大喊:“你们快往下跳啊!”
凤十六拦住他:“现在火势太猛,侍卫们不敢近前接人,她们跳下来也是摔死。”
孟流光急道:“流水桥有一百一十三个伎子,他们还一个都没出来呢!”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二楼又塌陷了,整座小楼成了一堆燃烧的囚笼,将里面的人生生困死。
第66章 第八章
孟流光一急,往前冲了一下,凤十六忙一把扯住他,喝道:“孟流光!”
孟流光清醒过来,恍惚地晃了晃身子,缓缓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脸:“一百一十三人,一百一十三条性命啊。”
孟流光想起了击节,当初他担心宋清歌不肯接客,被海浅折磨,托孟流光去劝说宋清歌,这才保住了宋清歌一条命。那日,打雪仗时,击节笑着说自从苏艳艳管事后,他难得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如今正是这两人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凤十六沉默地看着逐渐燃烧殆尽的废墟,拍了拍孟流光的肩,转身走了。
孟流光忽然起身,走向呆站着的凤二十一,劈头便问:“南湖郡王,你认识苏艳艳吗?”
凤二十一本来一直有些恍惚,猛地听见此问,下意识道:“不认识。”接着看清是孟流光在问,稍微回了回神,补充道,“本王知道他是流水桥的花魁,是不是之前跟他喝过酒?本王不记得了,想来是见过,但谈不上熟。你问他做什么?今日的事与他有干系?”
孟流光什么也说不出了,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便惊见甄晴站在阴影处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孟流光起初有些惊喜,想他刚刚死里逃生,能得见心上人,自然欢喜,便跑上前去想抱抱甄晴,还没靠近她,便听她开了口,说:“孟流光,是你?”
孟流光顿住了步子,沉默了。
两人路上一句话没说,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甄晴付了车钱后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跨门槛时趔趄了一下,孟流光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甄晴一掌挥开,她冷冷道:“别碰我,我嫌脏。”
孟流光而今似乎已对各种羞辱渐渐免疫了,只默默收回了手攥成了拳。
甄晴进了屋后,孟流光跟着想要进去,甄晴却堵住他,冷道:“滚出去,别让我看到你。”
孟流光只默默看着她锁上了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厨房去了,生起火给自己煮了些热水慢慢喝,驱散心寒。
她分明亲眼看到自己刚刚经历了怎样的死里逃生,可她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一句都没有。孟流光突然觉得甄晴很陌生,是她变了,还是他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此时原本就已经到了后半夜,孟流光心中愁苦,也睡不着觉,便在厨房枯坐到天明,等鸡鸣声起后,他去喂鸡,由于精神恍惚心不在焉,他随意朝地上扔了把小米便去鸡窝里拿鸡蛋,此时母鸡尚未走远,发现了危险,回头跳起来啄向孟流光,孟流光躲闪不及,被连着啄了好几口在手背上,母鸡的嘴又尖又利,疼得他连连后退躲开,手中的鸡食和鸡蛋都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孟流光看着鸡蛋唉声叹气。甄怜从屋里出来,瞧见他,过来看了看,道:“姐夫,你先到厨房去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孟流光道:“还是我来收拾吧。”
甄怜道:“没事,我来,你手受伤了,赶快去处理一下,不然父亲出来看到,又要骂了。”
孟流光低头一看,手背上果然被啄出两个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来。他于是重新回到厨房,清洗了一下伤口,早晨冰冷的井水刺得他生疼。
甄怜处理完鸡窝走到厨房的时候,看见孟流光找个小板凳坐着,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背。
甄怜问:“很疼吗?”
孟流光道:“被动物弄伤的伤口光用清水洗是没有用的,我现在应该到医院去,让大夫给我拿酒精消毒,再打一针狂犬疫苗。以防万一嘛,毕竟狂犬病的致死率是百分百。”
甄怜懵道:“姐夫,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我是说,”孟流光道,“我原本应该过的是那样的生活啊,怎么就成了我遥不可及的梦呢?”
“说实话吧,”孟流光道,“我有些后悔了。”他看向甄怜,“我后悔跟甄晴结婚了。”
甄怜一顿,侧头看向刚刚走过来的甄晴。后者呆了半晌。
孟流光顺着甄怜的目光看到了甄晴,有些慌乱,颓唐地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我刚刚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甄晴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忽而回过身来压低声音恨道:“你后悔也没用!你已经进了我甄家的门,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我的男人,只有打死饿死的,绝没有休掉的!”
看着甄晴走远,孟流光自嘲地对甄怜笑道:“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甄怜默默低头做饭,不敢说话。
那之后孟流光和甄晴再没有说过话,两个人心里都插着一根刺,刻骨锥心,却怎么也不挑开,表面上尚且还能维持基本的和气,但正如被绸缎裹住的伤口,内里已经逐渐溃烂了,孟流光甚至能闻到腐朽的臭味。
所幸过了两三日,卫府有人传来话,说卫子君那日惊了胎气,导致早产,不过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已诞下了一对龙凤胎,母子三人平安。
孟流光得到消息后大喜,驱散了多日的阴霾,从自己嫁妆里挑了件值钱的托邢姐拿出去卖了,又央她买了些给孕妇和婴儿的礼物,准备去卫府看望卫子君。
那日甄晴早上起来便见孟流光在喜滋滋地收拾东西,她冷下脸来,问:“你要做什么?”
孟流光道:“去一趟卫府。”
甄晴道:“你还真跟我闹着回娘家?你丢不丢人?”
孟流光道:“谁有闲心跟你闹?是子君生了孩子,我去看看她。”
甄晴本来住了嘴,忽而想起什么,道:“不许去!”
孟流光问:“为什么?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甄晴冷笑道:“如果你真是卫大人的胞弟,你自然可以回去看望姐姐,可你是吗?孟公子。”
孟流光顿了顿:“干弟弟就不是弟弟了?莫名其妙。”
甄晴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吗?别的人的话或许还有几分可信,但你的话我如今是一个字都不敢信,谁知道你心里准备着什么?你别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孟流光啪的摔了一下凳子:“我今天就是要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甄晴怒道:“你这是真要撕破我的脸了?”
孟流光反唇相讥:“对啊,怎么样?有本事你休了我啊。”
甄晴一顿,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孟流光,我不是让你和卫子君耍着玩的,你休想得逞。”说着啪的推开门,道,“你可以走,你走吧,走了就别后悔。”
孟流光管她那个,拎起礼物就走了,气得甄晴说不出话来。
等到了卫府,孟流光被请了进去,他说要去看看卫子君,下人有些为难,说要问大相公的意思,正好冷歆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孟流光,笑道:“弟弟来了,快进去吧,刚刚我和你姐姐还说起你呢。”
冷歆的笑容和热情让孟流光颇为意外,他冲他点了点头,进了屋,绕到屏风后面,看到卫子君穿着寝衣躺在床上,旁边的婴儿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婴儿。孟流光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还没跟卫子君说一句话呢,便到婴儿床边屏气凝神看起了孩子。
卫子君笑道:“瞧瞧,要说生孩子就是不好,人人都顾孩子去了,谁还管我这个孕妇呀?”
冷歆笑着走过去把卫子君扶起来,给她后背垫了两个靠枕,方便她坐着跟孟流光说话。
孟流光怕吵醒孩子,从婴儿床边走开才笑着说:“还是你厉害,看着瘦瘦小小的,没想到一生生两个。”
卫子君道:“那你这个当舅舅的,没给外甥带件礼物?”
孟流光道:“有,当然有,我都交给外面的人了。”
卫子君道:“我说笑的,其实你人来了就行,上次的事,我一直记挂着你的身体。”
“我没事,我身强体壮的,比你可好多了。”
“好好好,我多余关心。”
几人说笑了一阵子,孩子醒了,哭闹了起来,奶妈赶紧进来喂奶,冷歆和孟流光便回避出去了。二人在走廊边走边聊,孟流光感慨道:“我第一次见你,还是一两年前,当时你多冷漠呀,瞅着怪渗人的,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会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