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晴道:“满嘴胡言乱语,你以为将罪责推给世道这种无形的东西,你就能脱罪了吗?”
“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当一个人被逼至绝境,莫说好好活着,连好死都难的时候,他最后的一丝力量,便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甄晴正想驳斥他,忽听孟流光道:“啊,找到了。”
她看见他从树上摘取下一个已经破旧磨损的许愿牌,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对她说:“你看,这是你当年许的心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甄晴愕然一怔,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见孟流光忽然拿出一柄小刀,手起刀落,将许愿牌劈成了两半。
甄晴呼吸一窒,瞪大双眼,伸出手想接一下,可她没接到,眼见着破损的木牌咕噜噜滚落在地,正如两人的心,碎了一地。
“甄晴,”她听到孟流光说,“我在这里和你离婚,从此以后,你的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了,你再也伤害不到我了。”
甄晴只感到心口处一阵说不出的隐痛,像有人狠狠揪了一把,她勉力张口道:“我为妻,你为夫,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提出和离?”
“其实现在想想,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认错人了。我以前认识一个与你相貌相似,同名同姓的人,我以为你是她,只是你忘了。但我如今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她。
“我爱错人了。我喜欢的人是她,想结婚的人也是她,这一切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如今,终于可以结束这个错误了。”
“你在胡说什么?”甄晴茫然地上前一步,却看到孟流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飘飘地扔到了自己面前,洁白的纸张缓缓落在甄晴脚下,她低头一看,月色苍茫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看不清,只有最大的“休书”二字仿佛浸了血一般清晰刺目,灼痛着她的心。
她深呼吸了好几口,仍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悄悄跟着甄晴过来的一群捕快破门而入,当即将孟流光团团围住,孟流光抬起拿着小刀的右手,想将小刀交给捕快,可他刚一动作,离他最近的那个捕快眼疾手快地抽出了刀,一刀挥来,将孟流光手中的凶器打落,同时在他右手手心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霎时流出了血。
可孟流光只是无谓地笑了笑,举起了双手。
捕快上前给他拷上锁链,将他推搡出门,庙外已有囚车等候在那里,孟流光上了囚车,盘腿坐下,对身旁的捕快说:“我刚刚扔的那把刀,劳你还给它的主人——守备府的三小姐。”
那名捕快大为意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流光看着她,笑道:“我只是个杀人犯,又不是小偷。”
捕快惊怔住了,迅速避开了视线,口中喃喃道:“果真是个疯子。”
囚车将要启动时,孟流光听见不远处有人一声惊呼:“姐夫!”
甄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扒在囚车边,满面泪痕地看着孟流光。孟流光慢慢伸出受伤流血的右手,从囚栏中伸出去,轻轻拍了拍甄怜的脸,笑道:“以后没人欺负你了。”
甄怜感受到脸颊上温热的血,突然不顾所有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囚车启动,孟流光收回手,随捕快们隐入了夜色之中,身后只余下甄怜凄厉悲痛、如失去肺腑一般的惨烈哭声,响彻暗夜。
当卫子君得到消息,心神俱颤、心急如焚地赶到府衙大牢时,已是两日后了。卫子君推开牢门走进去,看到孟流光仍穿着他那身白衣,衣上的血迹早已变硬发黑了,他披散着头发,静静地坐在地上,用小木棍在地面画了一副五子棋棋盘,自己手谈。他看上去沉静淡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
卫子君忍不住自己身躯的微微颤抖,她走到孟流光对面,缓缓蹲下,看着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道:“好久不见。你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孟流光只抬起头看着她,笑问:“下一局吗?”
卫子君道:“你而今还真是跟当初很不一样了。”又问,“在这里受什么罪了吗?”
“没有,跟外面相比,这里还算不错。”
卫子君微微一叹,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止住了自己的战栗,面容愁苦地道:“你知道你这次捅了多大的娄子吗?我罩不住你了。”
“嗯,没关系,我理解你。”
以前每次卫子君不帮助孟流光的时候,他总会伤心、失望、悲愤,如今只有一句理解。
卫子君沉默半晌,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孟流光抬头,透过囚牢的天窗看向外面的天空,道:“我还没有离开过圣地呢,我想看看塞北的雪。”
卫子君闻言,低头沉思良久,站起来道:“你会得偿所愿的。”
此事过后,甄怜回了甄家,赵若欢被扶正,和甄晴一起住进了东厢房,西厢房又留给了甄怜。
甄晴自那日后,像被抽了魂一样,将自己在屋里关了两个月,两月后出了门,渐渐同以前一样了。
那以后,孟流光这个人成了甄家的禁忌,无人提及,人人避讳,渐渐地,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甄怜仍旧是沉默乖顺的模样,每天在家里干活,可是突然有一天,傅可笛来傅莘书屋检查生意的时候,甄怜没有一丝迟疑,撩开蓝布门帘走了出去,走到傅可笛身前,说:“傅大姑娘,我刚刚做了一盘点心,你要尝尝吗?”
一整个漫长的夏季平稳度过,来至深秋,天气渐渐冷了,北境似乎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朝廷便将一批死囚流放至北境,一则为军官奴仆,二来为战场炮灰。
孟流光随大批死囚一起离开圣地的那天,他们到了城门口,早有一些百姓在那里等着,那是这些死囚的家人,今日可以允许他们为死囚们送上一碗送行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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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一章
孟流光站在那里,听着周遭的说话哭泣声,心态十分平和。他本来也没想着会有人来为他送行。
这时,忽而眼下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里面还窝了两个鸡蛋。
孟流光顺着那人的手看上去,看到他的脸后,浅浅顿了一下,然后笑着接过了面和筷子,埋头吃了起来。等他吃完一大碗面,那人仍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个劲地吸气,眼圈泛红。
孟流光将空碗递还给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人抽了抽鼻子,他不敢说话,他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他以为孟流光没认出他来,却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听到孟流光问了一句:“如今你的手到了冬天,还会生冻疮吗?”
这话让那人浑身一震,泪水再也止不住涌了出来,他蹲在地上用胳膊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
孟流光俯下身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水月,哭什么?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如今过得怎样?”
水月抽抽噎噎地道:“托你的福,卫大人将我放出府,还给了我银子,我拿这笔钱做了点小生意,如今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孟流光欣慰道:“那可太好了,真好,真好。”
“孟哥,”水月忽然抬起头来,红着眼圈看向孟流光,“我陪你去北境吧,我继续做你的奴仆,去照顾你。”
孟流光立刻敛了笑意,道:“不好,这可就不好了。”
水月急着还要说话,孟流光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比了比身高,笑道:“如今你有二十了吧?长得比我还高了。我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不受人欺负地活着,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你可要满足我啊。”
水月盯着孟流光,在原地站了良久,胳膊一抹眼泪,点头道:“我一定会!”
孟流光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不久,送行结束,孟流光跟着囚队踏出了圣地,踏上了前往北境的漫漫长路。
两月后,凛冬的寒风呼啸着,不死不休般撞击着坚固的城墙,虽还没有开始下雪,但狂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将皮肤吹得干燥开裂。
孟流光和囚徒们缩在望乡关下,扎着帐篷,聚在一起烤火。
领队的士兵说道:“望乡关是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卡,守备极其严格,一旦入夜,非极特殊情况绝不开启。要不是你们路上磨磨蹭蹭的,到的晚了,老娘也不至于在这里挨冻。”
囚徒们嗫喏不敢反驳,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说话,一个囚犯拍了旁边的囚犯一下,道:“你哭什么?”
那个囚犯看起来四五十岁,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双眼早已暗淡浑浊,因为长期没有打理,所以长了一脸的络腮胡,此刻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道:“我不能哭吗?出了这望乡关,就到了北境,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过哪个男人去了北境还能回来的,别说活着回来,就连尸体都回不来,我难道不能哭一哭?”
旁边人道:“瞧你这点出息,我们本就是死刑犯,不死在北境,也会死在刑场上,那还不如死在北境呢,好歹还算是为国捐躯。”
又有一人好奇道:“你这么贪生怕死,是犯了什么罪被判的死刑啊?”
那人道:“杀人。”
“杀的谁?”
“我的……妻子。”
“怎么杀的?为什么要杀?”
那人闻得此言,像突然被人从后背拍了一下一般猛地一怔,接着慌忙道:“我没有要杀她,我为何要杀她?我是……我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下去了。”
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明白人,听他这话,就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问了,转头去问另一个人,问了一圈后,他们看见孟流光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也不搭话,便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问:“这位小哥,你是犯了什么罪?”
孟流光淡淡开口:“杀人,纵火。”
立刻有人笑道:“哟,看不出来你细皮嫩肉的还能杀人呢,杀的是小孩还是老人啊?”
“都有。”
短短两个字一出,四周立时静了一瞬,有人凉凉笑道:“看来你杀的人不少?”
孟流光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低头拨火,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就在他们以为孟流光不想再开口时,在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烧声中,他轻轻说:“十一个。”
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无声息地挪远了些。
孟流光也并不在意,兀自低头烤火。这时却有一人分开人群向他走来,施施然坐到他身边,冲他一笑:“交个朋友?”
孟流光偏头去看那人,正是方才问他杀了多少人的那个年轻男人,他身形极瘦,面色苍白,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虽穿着破烂肮脏的囚衣,但一举一动间皆是掩不住的气度卓然,满脸的青胡茬下,一双眼睛细细长长,闪着精光。
孟流光道:“孟流光。”
“计策。”
“这名字倒怪。”
“没人说你孟流光的名字也怪?”
孟流光默了默:“好吧,不好意思了。”
计策不在意地一笑,悄悄对孟流光说起了其他囚徒的过往:“那个是老胡,虐杀了发妻,被岳父母强烈要求判死刑;那两个是崔家两兄弟,开暗娼馆的,拐卖小孩逼良为娼,因为不肯给官府纳税,被以败坏风气为由判了死刑;那边那个是钱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诱骗有钱的好色之人去他家,然后做仙人跳骗钱,本来不至于被判死刑,但他好死不死地骗到了府衙主理官的女儿手上,那位小姐恼羞成怒,一定要他死;最前边这个姓祝,本是一家布庄老板的大相公,因吃醋,打杀了妻子的男宠,他妻子不肯罢休,将他扭送了官府,判了死刑……”
孟流光打断他:“我并不在意这些,你不用告诉我。”
计策转过头来看向孟流光,笑道:“他们个个都是丧尽天良、死有余辜之人,可是他们都不如你疯。”
孟流光冷冷一笑:“你了解我?”
计策道:“我不了解,但我能看出来,他们虽然心狠手辣,但他们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只有你,我从你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求生的意志,你才是那个真正的亡命之徒。”
孟流光眯着眼睛看着跳跃的火焰,对计策的这番结论不置可否,只问:“你又做过什么,才来了这里?”
计策傲然一笑:“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可没杀过人,也没害过人,我本是一个大官家中的仆人,给他家的公子做书童,我那小主子天资愚钝,朽木不可雕,可我却是个天才,过目成诵,尤其精通算学。后来大人发现了我的才学,让我帮她做假账,掩藏贿赂的钱财,我一干就是四年,从未露出过马脚,要不是我家大人因为得罪了镇国公府,被抄了家,我暗中操作的事也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我可是受人连累啊。”
孟流光道:“帮助贪官搜刮民脂民膏,间接致使民不聊生,如何不算害人?”
计策哈哈笑道:“你要这么说,岂不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从生下来那刻起就在害人?世上因果,谁又能撇的清呢?”
孟流光不置可否,计策笑完,朝他俯身过去,说出了一句孟流光没想到的话。
“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就没想过逃走?”
孟流光只看着计策,道:“逃去哪里?天地之大,焉有净土?”
计策不试图去劝说孟流光,他只对孟流光道:“如果有一日你有了这样的想法,请记得联系我,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说罢便起身走远了。
逃走?孟流光自嘲地笑了笑,那是有所牵挂的人才会有的想法。
第二日一早,望乡关开了,囚徒们被押出了关,从此刻起,这一行三百二十一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出关,押送了他们一路的押解士兵们便撤了回去,将他们交给了当地驻军管理。
北境共有四城十三关,横亘在射月与雌阴国之间,供两国商人来往贸易,孟流光一行人被驻军们驱赶着去了最前线的北堑城,北堑城三面环着四道关,东北方向的穷奇关乃是正面迎击射月的第一道关卡,殊为重要。
孟流光一行人就负责前往穷奇关外修固战壕,他们走到穷奇关十里外的战壕处后,便被分成了三组,分别从三个地方下了战壕。这是一条人为挖出来的长蛇般的坑道,像护城河一般将穷奇关围起来,平时上面搁上木板以供商队通过,战时便撤去木板,成为了战壕。
这战壕是早就修好的,只是平日车马经过时对战壕多有破坏,造成土质的墙体塌陷,下雨雪时水渗入地下,亦会对战壕造成破坏,因此需要时时修固。孟流光他们便负责下到战壕底下,挖出掉落的泥土,搅拌上草木灰,抹到两边墙体上,这工作枯燥又累人,他们吃住都在战壕里,站起来时还能露出头来看看四周的荒野,一旦坐下,天空便只剩一条长长的银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