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议论纷纷,有嫌晋晴波不贤不孝的,有说王家过分的,说什么的都有。
“王水生,她是你妻子不假,但同时也是大齐朝的秀才,按律例,确应如此判。状纸写的明明白白的,你自己看!”师爷忙接过蒋大人手中的状纸,朗声将后附条例一一念出。
而王水生一家人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念到最后,他们哆嗦不止地跪趴在晋晴波脚下,纷纷乞求她放过他们。
从进入公堂至今,晋晴波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他们一家身上,看着崩溃绝望的这三人,她被污涂的心渐渐恢复鲜活。
用手背擦去脸上剩余的泪痕,晋晴波在蒋大人询问是否谅解三人时,坚定地拒绝了。
王老爷子看着晋晴波的背影,利索起身,面色凶狠地高举拐棍就要砸下,却被一众差役及时拦住,过程中是否不慎碰伤就不得而知了。
许清元想起去石桃村那天王老爷子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心中冷笑。
这一家子都够会演的。
惊堂木声响起,王家三人的命运已定,许清元努力笑着迎向走出来的晋晴波,将长冬交给她:“咱们回去吧。”
晋晴波苍白着脸回应她,却抵不过从刚才起就隐隐发晕的脑袋,最后,她眼前猛然一花,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再次睁眼醒来之时,看到熟悉的许家客房,这才稍稍安下心。晋晴波轻松许多,起身要去见见许清元,准备向其郑重道一声谢,如果没有她的支持帮助,如果不是她的状纸,自己不知要过多久才会如现在一般重新振作起来。
与长冬吃过午饭,晋晴波往许清元的住处走去。
可这一路上遇到的下人却表情外露,面色各异。有的兴高采烈,好像出门捡了二两银子,有的垂头丧气,比丢了银子还难过。
按理说大家府上的下人一般不会这么喜怒形于色,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及至许清元院中,映入眼帘的居然也是一副杂乱无章的模样,她跨进房内,疑惑地问:“你这是……?”
被问到的人正忙着收拾杂物,闻言才发现有客人来到,忙招呼上茶。
“你的身体还好吧?”许清元关切地问。
“只是太过虚弱,已经无碍了。”晋晴波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道,“贵府上今日怎么如此纷乱,莫非许大人要调任外地?”
“嗯,你没猜错,”许清元脸色带着几分莫测,“我爹接到陛下委令,不日即将前往京城,上任户部法人司郎中。”
晋晴波有些惊讶:“法人司?户部不是只有十三清吏司吗?”
户部掌管全国户籍财政,下属十三司分别负责各省相关事宜。而现在因为《商论》出版,法人制度盛行,在六部长官的争议僵持之下,圣上最终下令在最适合的户部增设法人司,掌管法人及合伙企业的登记事宜。
被囚三年,晋晴波和社会开始脱节,她不知道《商论》,也不知道法人司。
许清元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交给她:“你看过便知。”
“想必贵府近日便会动身,我也不便多叨扰,这一趟就算是向你道谢和辞行吧。”晋晴波接过书本,没有立刻开始翻看,而是站起来,对许清元一揖到底:“如今我人微言轻,无可奉谢,但我答应你,我将一直考下去,直到成为你的助力,且永不相背弃。”
许清元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接话,而是浅浅笑道,“你也先别急着告辞,明天一早过来找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年节渐近, 院中的花草树木凋谢殆尽。晋晴波踏着一地寒枝,跟在许清元身后, 走向不远处的学堂。
“金燕姐姐!昨天老师布置的课业究竟怎么改啊, 我回去想了一夜,还是一窍不通。”庞筠心扒着前面的金燕,可怜巴巴地问。
金燕头也不抬, 握拳伸出拇指往旁边一比:“问清元,她最擅长律法。”
庞筠心刚想说许清元还没来,一抬头正看见来人, 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呢。”
“我听说许通判高升去六部任职了?恭喜。”一旁正在背书的戚霜也放下功课, 上前恭贺。
“那……清元你以后是不是没办法来学堂了?”庞筠心哭丧着脸趴回座位,“完了, 以后谁来教我的律法题。”
“难道为师还教不好你?”
一道声音从许清元背后传来, 她转身看去,果然是曹大人。
学生们纷纷行礼, 晋晴波也随众人行之。
庞筠心不好意思地描补道:“老师教的自然好, 只是学生愚笨, 总是出错。”
“错?抄十遍便不会再错。”曹大人轻飘飘地说,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庞筠心知道今天她非抄不可了。
曹佩眼神扫过许清元,冲她微一抬头:“清元,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三人来到侧厅落座, 许清元先开口介绍道:“老师,这是学生的好友晋晴波, 三年前同学生一起考取生员, 若不是有事耽搁, 如今可能也已考过乡试。学生不忍明珠蒙尘,特请老师收她做学生。”
听明来意,曹佩用锐利的眼神看了一眼晋晴波,把人都看局促起来。然后她又像没事人一般浅抿一口花茶,道:“虽然是你引荐的,为师也不会轻易收下。”
“只要老师肯给她一个机会就好。”许清元接话,同时明白晋晴波在曹佩那里第一眼印象还算过关。
“好,规矩你晓得的。”曹佩不在意地说。
“老样子?”许清元挑眉问,果然得到对方一个肯定的回答。
晋晴波不明所以地被带到另外一件屋中,看着许清元提笔写下两个字。
“老师每次收学生都要来这么一出,你尽力答便是。”留下这句话后,许清元翩然离开。
曹佩一杯花茶喝完,见许清元回转,看向她问:“你父亲要去京城任官,你呢?”
“学生……同去。”许清元回答道,“但学生心中的老师永远只有您一个。”
“哦?我还想给你介绍我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友呢,看来是多此一举。”曹佩说完,将桌上的信封塞回怀里,佯装起身。
“咳咳咳咳,”许清元忙掩饰道,“如果老师在京城有好友,学生非常乐意帮老师传递书信,顺道也可以长长见识,连老师都称赞学识渊博,恐怕只有圣人转世才能担得起了。”
“哼,少跟我贫嘴。”曹佩两指夹着信封,往外一伸。
许清元立马上前双手接过:“学生多谢老师关照。”
“两封信,一封是给你未来老师的,”曹佩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另一封是给我一个故交,务必帮我带到。”
问清两封信的送到地址,许清元向她保证:“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亲手交到。”
曹佩收起玩笑的神色,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她看着许清元,却仿佛不仅仅是在看她,语气凝重地说道:“京城不像你看上去那么繁华平静,或许你觉得自己早已明晓,但为师明白告诉你,你所能想象到的不及实际凶险的十之一二。”
见学生表情并无太大波动,曹佩继续道:“宁、许两家走的如此之近,难道你以为真是什么好事?”
许清元看过去,缓声疑问:“老师何出此言?”
“黄尚书今年六十有三,唯一的儿子太过年轻,道行也浅,一时接不了他的班。一旦黄尚书突然身故,被控制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会如何?”曹佩冷然说着,一句比一句让许清元惊心,“近二十年,即便在黄尚书的制约下,皇上仍裁撤了东西两所,收归权力。一次又一次把答应的立相事宜延迟退后,拖到黄尚书年事已高,拖到权臣青黄不接,黄尚书一旦故去,你觉得内阁还能撑多久?”
曹佩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骇人,仍一声声问,却不知在问许清元还是问自己:“谁能挑起文武百官的大梁?谁能制止陛下物极必反后日渐高盛的权欲?谁来维护文武百官的地位?谁能在皇帝的只手遮天之下保住百姓不被随意殃及?”
曹佩的话一句句撞击着她的大脑,许清元紧皱眉心,顿觉出其中不妙。
这京中的情势实在复杂至极,尤其是她身为女子,如果有朝一日在朝为官,站在皇帝那边等于为皇权让步自己的官权,帮黄尚书等于把女子往死路上逼,简直是夹缝中求生存。
而更糟糕的是,许长海的举动已经将他们一家摆在皇帝身后,她一旦出仕,家族和性别的双重标识会立刻让其他人把她归入皇帝一派。
她似乎别无选择。
更令她疑惑的是,宁家不可能没想过其中关窍,但他们还是坚定地倒向皇帝,究竟是多大的利益驱使才能让他们做出出卖百官的权力的事来?
难道他想如法炮制,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个黄尚书?
回去的路上,许清元面色凝重地能滴下墨来,现在来说,任她想破脑袋也实在难以捋清这些大人物们的心思。马车行至半路,她才记起没带上晋晴波,掉头回学堂一看,女童却说人已经离开,留下话让她不必等。
通判府。
守在许清元房门外的脱雪给方歌使了个眼色,方歌轻声问:“姑娘心情不好?”
脱雪点点头。
方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剪去烛花,细声问:“姑娘,该安寝了。”
只见自家姑娘把一直挡在脸上的书本下移几寸,露出两只眼睛道:“你偷鱼吃啦?干嘛跟个小猫似的,进门连动静都没有。”
见许清元的心情好像也没脱雪说的那么差,方歌立刻露出笑脸:“奴婢怕打扰小姐看书。”
“晴波回来了吗?”许清元放下书问。
方歌答道:“回来了,不过奴婢刚才路过客房见里面好像已经吹了灯。”
许清元表示颔首,在方歌出去后又干坐半宿,最后反把自己给想到发笑,她摇摇头,把刚才那个荒唐的念头压在心底,入榻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许清元溜达去客房找晋晴波,但长冬却咬着手指道:“娘,早晨出去了。”
嘶……晋晴波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为了考题至于么?
许清元只得回房跟院里的人一齐收拾东西,一直忙到黄昏,外头丫鬟来报说晋晴波回来了。
许清元丢下手中东西,去客房一看,晋晴波果然在屋里,正给长冬铺被子呢。
“做什么去了,怎么两天不见人影?”许清元问。
“解题。”晋晴波淡定答道。
“哦?怎么样?”许清元提起几分兴趣,要知道这几年来找曹佩拜师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半百,但愣是没收下一个来,曹佩到后来干脆懒得见面,直接让她们几个学生去出题试试深浅。
“老师已收我为关门弟子。”晋晴波将女儿抱上床,背对着她道。
许清元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她忙问:“等等!你是说关门弟子?”
“嗯。”
“不是,”晋晴波能通过她不意外,可关门弟子意味着找到了传承师道的人,无须再收徒,所以才叫关门弟子,许清元好奇极了,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打动师父收你为关门弟子?”
“嗯,”晋晴波转回身来,望着房梁沉思片刻,低头冲她一笑:“你猜?”
许清元:???
这话好耳熟……
好像当初她也是这么捉弄庞筠心来着,真是天道好轮回。
晋晴波的嘴非常严实,她撬了一晚上都没能打探出一点儿消息。为了满足好奇心,许清元还专门为这事又跑了一趟学堂,曹佩的回答也令她内伤许久:“为师乐意。”
于是,许清元只得五内郁结地抱着这个注定要困扰她很久的谜题,启程往京城郢都而去。
车马走了一个多月,行至京畿附近的时候,路上多出许多流民,他们中大多数人身上带着伤,还有人拄着拐棍,但却都坚定不移的朝郢都方向涌去。
歇脚的时候,许清招来方歌:“你去探听下消息,这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方歌领命而去,半晌才回来禀报:“灾民说,三日前京城附近的柘州府突然地动不止,民居纷纷坍落,百姓受伤者众,更不妙的是柘州府山地众多,地动引发孽龙,百姓无家可归,纷纷远走逃亡。”
怪不得这么多流民带着伤,柘州发生地震,又引发泥石流,当地百姓纷纷北上,希望能在大齐朝最繁华的京城混口饭吃。
许清元将手中未动的干粮放在篮子里,交给方歌:“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那姑娘今天吃什么?”方歌忙问。
“匣子里不是还有点心吗,好了,快去吧。”许清元催促道。
方歌领命出来,停下思索片刻,然后把自己一顿饭的口粮添上,这才朝远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越靠近京城, 灾民的数量越多,等到他们终于得进内城, 天色已入黄昏。
街道两边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 许家低调地收好车马标记,从城内主干道通临街一路往东,最终停在一所官邸门口。
看着眼前一所小小的四合院住宅, 许清元心内暗暗想:不愧是京城,果然寸土寸金。
别看户部郎中大小也是个正五品的官,但在京城还是得夹起尾巴过日子, 一家人谁都没敢多说话,悄没声地把行李一一搬入, 又归置半天,忙到半夜才睡。
次日一早, 许清元记起曹佩的嘱托, 带着脱雪出门去送信。
她顺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找去,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京城的位置格局划分的相当清晰。内城正中是皇宫, 外围按照“前朝后市, 左祖右社”的布局, 皇宫周围的一圈被定为皇城,再往外走,才是勋爵百官居住的内城。而外城则居住着平民百姓。
许清元问过几位行人,确定地址无误后,才雇上马车往外城行去。半个时辰后, 马车左右绕行,终于到达目的地。
两人跳下马车, 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屋舍, 许清元犹豫地上前叩门。
三下叩门声过后, 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脱雪接着赶上来拍了拍门,也没有反应。
“哎,姑娘,你找这家主人啊?”旁边邻居门口出来一位端着盆的大娘,劝道:“她月初的时候出远门了,说是没一年半载回不来,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许清元谢过好心大娘,暗道可惜,随即跟脱雪跳上马车往另一封信载明的地址而去。
行至一半,脱雪不禁发问:“这……还在京城里吗?”
许清元也有些恍惚,原来在繁华的背后,京城也有这么一处穷困的所在。
在外城的西南角有一条狭窄的桂花胡同,这里居住着许多穷苦的百姓,他们没有赖以维持生存的技能和资产,终日朝不保夕地在京城中讨生活。
胡同里的建筑也是杂乱无章的,加上最近纷至而来的灾民多在此处落户,道路更加拥挤堵塞,许清元嘱咐车夫在刚进胡同口那一块还算开阔的地方等她,自己跟脱雪朝里面步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