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凝视着他的眼睛,话中隐含其他深意:“既沉不住气,又不顾大局的人,能成什么事?”
好在许菘之总算回想起今天来这么一出的目的,他勉强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但说出口的话却把周围人吓了一大跳:“我是废物,好,我是废物,那我去死总行了吧!”
说完,他扭头就跑,许清元院里的下人纷纷看向小姐,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许清元捏了捏眉心,似乎对这些事情感到极其厌烦,但面上却又带着些担心,好像是怕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的样子,叹气妥协道:“我去看看,你们忙自己的就行。”
许清元装模作样地寻了一会儿人,然后按照事先计划的那样,从门房打听到许菘之已经出门的消息后,独身去找不听话的弟弟。
她脚步匆匆直奔京内锦沙河边,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巨石后,成功与许菘之汇合。
他脸上仍然气鼓鼓的,好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许清元没空理会他的心思,小声嘱咐道:“警醒点,别把事情办砸了。”
许菘之撇撇嘴,顶嘴道:“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许清元将许菘之常带的那块玉羊佩丢在河边草从中,见对方转身就要离去,许清元想着做戏做全套,伸手拉了他一下。
许菘之立刻厌恶地甩手,许清元借势倒向身后湖中,看起来就像真的是因为许菘之的原因才落入水中一般。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菘之立刻慌了,他伸出手想去拉许清元,但看到她虽然在水中冻得浑身瑟瑟发抖,表情却还算镇定的样子之时,许菘之突然反应过来,掉头往家中跑去。
许清元立刻拼命呼救起来:“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
虽然以她的身高站起来就能踩到底,但演的跟意外落水的人没什么分别。
巡城士兵听到有人呼救立刻赶来,“扑通”两声,两名士兵相继下水,搀扶着把她救上了岸。
“这位……举人,您没事吧?”士兵问道。
这数九寒天的,许清元真是被冻的不轻,幸好观察过士兵巡逻的节点时间,否则真要出事了。
她伸手指向旁边草地里的一块玉佩,随后装作再也支撑不住的样子,虚弱地昏倒过去。
许清元闭着眼睛,一边冻得想赶紧烤烤火,一边担心着士兵是否发现了玉佩,可千万别让她忙活一阵白受罪。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抬回了自己家,月英提前打点好的郎中如愿给她下了身体受寒,再难生育的诊断证明。
晚上许长海回到家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令他眼前一黑的消息。
许菘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虽然事情如计划中一般进展,但走到这一步,他还是忍不住颤抖害怕。
“父亲,我不是……”他刚开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却没想到许长海根本不听他解释。
“啪!”许长海狠狠地甩了儿子一个耳光,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痛恨,“我没有你这么混账的儿子,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
许菘之捂着脸崩溃大喊:“父亲,我是您至亲骨肉啊!姐姐又没有怎么样,为什么您这样对我!”
“没怎么样?”许长海气的脑袋发疼,怒喝道,“你姐姐再也不能生育后代,你让我以后指望谁?指望你这个废物吗?”
“我不是废物!”许菘之声嘶力竭地辩解,“父亲,我才是您唯一的儿子啊!姐姐没有后代怕什么,我还可以有后代!”
“我宁愿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么不成器的儿子。”许长海面色严峻,眼神冰冷,许菘之瞬间就明白父亲说的是真心话。
“来人,把他关到自己房中,一年不准出入。”许长海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
他需要儿子生下继承人,为此不但不能打他,反而要好好养着他,唯一的处罚手段只有关他禁闭。
月英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出声。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即使是这样,也比让儿子入赘别人家的好,只要在许家,只要他还有用,他就还是二少爷。
大冷的天跳进冰冷的河水中,虽然没呆多久但也是很够人受的,许清元结结实实感冒了一个多月,但即便如此,只要能从床上下来,她还是坚持每天去书院进学。
而她越优秀,许长海就越痛苦,对许菘之也越痛恨。但到最后还是得为了后代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许长海活生生被气病,跟衙门告假三天才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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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许清元的婚事在许长海这里变成了一个禁忌,无论官媒私媒无一不被扫地出门,许清元的婚事终于彻底不了了之。
昭明二十四年二月,三年一度的会试即将开考,全国各地最优秀的读书人汇聚郢都,太多的人才,让解元的身份都显得不那么精贵了。
据官方统计,今年会试参考人数约为一万五千人左右,而这些历经几番考试才能脱颖而出的举人中,也只有二百名左右的人才能考中进士。
这个数字许清元都不敢细想,要不然轻易就会被百分之一的取中率吓退。
整个许家如临大敌,每个人待许清元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什么问题。有天晚膳的时候许清元不小心被鱼骨割破手指,许长海当即就罚了厨娘一个月的银钱。
如果这次真的能一举考中进士,她在许家的地位简直无人可以匹及,她也能顺利获得自己想要的一部分自由。
二月初八,许清元与晋晴波相携而行,共赴会试。
会试一共三场,初八入场,初九开考第一场,十二考第二场,十五考第三场,考生直到十六日才可出贡院,也就是说,她们这一次要在寒冷的贡院整整呆上九天。
值得一提的是,临安郡主也参与了今年会试,她没有带任何随护、行使任何特权,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举人一样,与其他考生一同进入了考场。
第45章
随着贡院大门被从外面牢牢锁住, 在这九天之内,外界一切纷扰, 即便是皇上驾崩也跟在场考生暂无关系, 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专心答好自己眼前的试卷。
会试入门搜检的程序比起乡试更严格一重,虽然已经过几遭, 但是许清元还是有点不自在,她努力配合一名女吏官的搜检,伴随着对方敷衍的摆手手势和不耐烦的一句“通过”, 许清元穿好外衫,自动排到经过搜检合格人员的队伍中, 静待放行。
等轮到临安郡主的时候,在场女吏面面相觑, 竟无一人敢动手搜检。负责的女官只好亲自出马, 她先道声告罪,然后草草扫过临安郡主的衣裳发髻几眼, 又装模作样地轻拍几下对方的衣裳, 根本没有要求对方跟其他人一样需要脱外衣检验是否藏有夹带。
许清元听见几道细微的声音, 无不是对临安此种特权的议论。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即便女官没有要求,临安郡主却沉默的主动褪去外衣,张开双臂,用眼神示意女官继续搜检。女官犹豫片刻, 看出郡主有自己的骄傲,给这样的人特别优待说不定还会惹她不高兴, 便大着胆子如搜检其他考生一般仔细查看完毕, 然后故意提高音量道:“郢都考生张谷宁, 无夹带,通过。”
等到所有考生都折腾完程序事项坐到自己的号舍中时,当天早已过去大半。
初八这一天是没有考试的,考生们只能呆在号舍中打发时间,有的人默背诗文,有的人闭目沉思,虽然各自举动不同,但诸考生都是为了调解自己的心态,更好地应对考试。
而许清元却暗道真是巧合,临安郡主正坐在她对面,两人离得非常之近。
不知道对方是没看见她还是根本不在意,许清元看见临安郡主拂袖扫过桌面,然后将纸笔摆好,便不再管外界纷杂,直接侧躺下开始休息。
许清元则拿出一块炊饼,问烧水处要了一大盏热水,又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将干粮吃完。随即她合上双眼,开始默背知识点。
经过多年学习,每当她在复习或做文章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变成了一位执针人,用手中名为勤劳的针线将一个又一个知识、典故、灵光缝制串联,最终做出一件华美的衣袍。
复习完关键知识点后,即便高度紧张状态下她一定会轻度失眠,但这一天晚上许清元歇下的时间却很早。
她强自逼迫自己早睡的原因在于,虽然偶然一次的少眠并不会导致次日白天浓重的困乏,但大概率会在往后的几天中展现出威力。而会试持续整整九天,根本没有时间补充失去的睡眠,所以她还是趁未开考养足精神的好。
这一晚,伴着三不五时考生索要热水、啃干粮、申请上茅房、衣料摩擦的声音,许清元逐渐沉入梦乡。
次日晨钟响过三声,许清元端坐在号舍中,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试卷。
会试第一场,题目类型为八股文六篇,题目均出自四书五经,考生必须按照八股制艺阐述经义,而且第一场考试在三场考试中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如果弟一场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剩下几场考的再怎么好考官看都不会看。
整整六篇八股文,需要在第二场考试之前答完交卷,平均一天要完成两篇八股文。八股文对形制的要求已经达到苛刻的程度,本场题目同时还限制考生对于经义的理解发挥,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限制下,考生的答题难度可想而知。
换言之,能将八股文写的精彩绝伦的,绝对是天才人物。
许清元承认自己不是笨人,但比起过目不忘的卢稷,她的几分聪明也就不值钱了。好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影响人之一生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多,智商是其中之一,得之者可以步上更加宽阔的道路,但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人的其他优秀特质完全可以弥补天资上的不足。
比如她深深地记得一件学生时代的事情。因为从小学习优异,小学的时候,老师们时常喜欢找她帮忙批卷子,某次她在用纸笔核算试卷最终分数的时候,成绩不好的同桌看她算半天,脱口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而那个答案跟许清元的笔算结果一模一样,当时她就听见老师说了同桌一句:“真聪明啊,可惜,哎……”
当时的许清元只是觉得被比了下去很丢脸,却没有想过老师那一句叹息中隐含的深意。
她后来才明白,老师叹的是同桌背靠金山而不用,又叹光阴如白驹过隙,但有的人却永远不懂得珍惜。
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别人夸她聪明,唯恐自己的努力程度配不上自己的聪明程度,浪费了金山,也浪费了光阴。
所以在努力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敢懈怠,即便是在古代这个封建压迫的社会,她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一席喘息之地,而不是沦入黑暗。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抛去脑中纷乱的思绪,开始认真答题。
无数考生一笔一笔斟酌掂量着在考卷上写下足以决定他们命运的答案。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直到八月十二日第二场考试前一刻钟,许清元方才把六篇八股文写完交卷,根据收卷的礼部官员的表情来看,她的交卷次序估计得排到倒数。
许清元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她略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立马投入到第二场考试中。
第二场考试的题目不要求学生用八股文来解答,内容也没有太多限制,给了考生很大自由发挥的空间。考题类型主要包括论、诏、告、表、判语。其中论题,类似于现代的议论文,而诏、告、表则是古代朝廷发布公文的一种文书形式。好比现代政府部门出具的红头文件等,对形式和用语的规范性要求很高。
判语在乡试中许清元已经遇到过,会试考察的判语题不再局限于本朝律例,甚至会选取历史上著名的集成法典和条例,要求考生对此进行解读或与现行法律比对优劣。
本次乡试第二场考试中,上述题目类型均被考到,因此本场考试也是综合性最强的一场,题目难度和题量虽然比不上第一场,但确是很多考生的弱项。
本场考试时间较为充裕,考生们也会在答题之余调整自己的考试状态,顺便填填肚子、补充睡眠。而为了体现对于举人身份的尊重,会试的考生守则标准并不像乡试那样近乎严苛,只要考生并没有出现疑似作弊的行为。其他细枝末节的行动不会被视为违纪。因此这三天的贡院比前几天明显混乱得多。
八月十四日,考完第二场考试的这一天,天气尤为寒冷。
怕冷的考生披着棉被作答还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为了取暖,大部分人都把火盆烧至最旺,频繁索要热水或在号舍内小幅度活动来暖和身体。许清元站在号舍角落捧着一盏热茶杯暖手,被寒风吹的即将失去知觉的手指慢慢开始发痒,是生冻疮的前兆。
她交完卷后朝里侧躺下休息,把双手揣进怀里,听着烧水处仆役频繁往来添水的脚步声,逐渐进入梦乡。
梦里她正坐在暖和的室内烤着火炉,炉心中红彤彤的柴火时不时爆发出“噼啪”一声,许清元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但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梦中的炉鼎不知怎么翻倒在地,火星四溅,垂在地上的帷幔意外被点燃,整间房子霎时间熊熊燃烧起来,许清元惊呼:“走水了!”
犹豫梦中的情绪太过强烈,她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但渐渐的,她耳中听到隐约的人声,仔细分辨过去,竟然也是一句句惊慌失措、此起彼伏的“走水了”。
许清元猛然睁开双眼,翻身站起,往远处一看顿时被贡院南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脸庞。
同排考生纷纷焦急地询问士兵火灾发生的缘故,并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们赶紧去灭火。
据目测,发生火灾的地址应该在烧水处附近,离许清元所在号舍很近,她环顾贡院内的环境一周,脸色十分难看。
春闱天寒地冻,本就会对贡院的柴火供给做足预算,贡院每排号舍的头尾皆有柴火、稻草等易燃品,更不妙的是,号舍的屋顶也是用茅草盖筑,一旦烧到这边来,他们这些被锁在号舍里的考生就会有生命危险。
考生陆陆续续被全部惊醒,对面的临安郡主也皱着眉头看向火灾的发生方向,但他们除了嘴上催促士兵差役赶紧灭火之外,没人敢轻举妄动。
即便到了这一步,绝大多数考生都还记着贡院的规矩,不敢有出格的举止,否则事后板上钉钉的要被废去功名。
能走到举人这一步,谁不是饱含心酸,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危险,没人能立刻不顾一切的开始逃命。
此时此刻,大多数考生都认为火势很快就会被熄灭,但他们错估了贡院的特殊情况,也高估了考生以外的人手数量。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火势已经蔓延了号舍这边,号内考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让眼下得局面更加混乱上几分,但即便事情紧迫到如此程度,礼部官员仍旧不肯下令打开号舍房门。
火灾是意外情况,官员有的是理由可以脱罪,但私自给号舍开锁,罪同舞弊,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许清元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势,心中煎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