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迅速抓住收好,坐回原来的位置。
书房内。
“听你老师说给你布置了功课,拿来我看看。”许长海整肃面容,板着脸对儿子道。
许菘之立马起立,双手恭恭敬敬地将刚刚抄好的文章递给许长海。
他小手紧紧地攥在身侧,内心忐忑不安,他抄的时候就觉得许清元写的格式怪怪的,不会被爹爹罚吧……
“你也看看……”许长海粗粗看完一遍,脸上不动声色,将文章递给了钱志轩。
其实钱志轩一点也不比许菘之担心的少,没人比他更知道许菘之学习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了,如果许菘之的稀烂文章让主家看见,他岂不成了无能之辈?
虽然后悔死今天给学生布置了写文章的功课,但现如今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咦?”钱志轩很快看完,发出惊奇地声音,又用新奇的眼光盯着许菘之看。
“这是你自己写的?”许长海问。
“当然是啦!”许菘之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或许内心隐隐明白让父亲和钱先生知道自己是抄的会大难临头,反而答的很肯定。
而后许长海又将许菘之那一直守在院门外的小厮叫了过来,得知许菘之确实没有出过院子后,竟然难得夸了他一句。
许菘之顿觉飘飘然,嘿嘿傻笑起来。
钱志轩看着文章,心里却总感觉怪怪的。
过完盛夏,入秋后,天气一天天凉了起来。王奶娘再也没提起过什么不许她读书的事情,就像不知道这事一样,只是给她做的衣裳都厚墩墩的,许清元穿上像个球。
她钻狗洞越来越费劲了,而这个困难在冬天达到了极点。
“奶娘,这是?”许清元看着王奶娘手中的衣服,呆住了。
是玩偶服吧?穿上绝对像玩偶一样笨重!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半刻钟就冻透了,小姐年纪这么小,不能受寒啊。”王奶娘不由分说,硬是把衣服套在了许清元身上。
“这……我怎么过去?”许清元苦笑,暖和是暖和,就是太臃肿了。
最后是王奶娘在后面推着,她才像毛毛虫一样爬过去的。
寒风透骨,许清元也是尽量多听少写,但是每次晌午回屋的时候,手都冻的冰凉。
更糟糕的是,这天晚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半夜连脱雪都翻来覆去地叹气。
第二天起来,脱雪终于忍不住了:“小姐,今天就不去了吧,就一天,不会耽误多少功课的。”
许清元摇摇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其实课程内容漏听一天影响不了多少最后的结果,但可怕的是一旦打破计划,懈怠就会将人拖入深渊。
许清元揣着脱雪准备的汤婆子照常去上课,等她看到狗洞附近的情形时,忍不住鼻头一酸。
这里新拉了几根晾衣绳,上面晾着几床厚被子,差不多刚好将她呆的地方拢住,想必防风效果应该很不错。
“那是……王奶娘的被子,不知道她昨晚盖的什么睡的,这么冷的天……”脱雪低声道。
许清元抽抽鼻子,叹道:“把柜子里的厚被子给奶娘送过去几床。”
书房里。
钱先生看着今日大雪,起了诗兴,便让许菘之以雪为题,写三首七言诗来看看。
许菘之坐在那里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钱先生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出了屋门。
许菘之看到钱先生往茅房方向去了,立马推开朝后紧闭的窗户,不抱希望的往屋后窄道里看了一眼。
许清元哈了哈手心,拿着笔颤抖地写完最后一首,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见许菘之的脑袋瓜子,便用口型示意他马上就好。
交接完小抄之后,趁着钱先生不在,许清元赶忙让脱雪换了个汤婆子来。
这三首七言诗,她都没有直写雪,一首着重写雪之大,一首写雪之寒,一首写雪之白。由景生情,她在第二首里还写了“白夜寒窗读不辍”等语,自以为写的还算不错,便有些期待钱先生的点评。
钱先生回来后,许菘之交上了三首诗。钱先生读完点点头,道:“白了些,不过在你这个年纪还算不错,有巧思,可见是用了心的。”
不知道为何,这次许菘之却并没有因为得到夸奖而高兴。
钱先生在三首诗的基础上修改润色一番,让许菘之读一读细细品味,许清元在外面听了仔细记下,低头暗暗揣摩,屋里传来许菘之略不自在的咳嗽声,她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个身影已然悄悄来到她的面前。
第4章
其实钱志轩早就发觉不对了,许菘之是个什么水平他还能不知道?根本就没有认真读书的态度。可自从那次布置文章功课之后,许菘之的作业水平突然拔高了至少五个档次,除非他吃了仙丹,否则不可能进步的如此突飞猛进。
钱志轩料定此中必有蹊跷,但无奈他只是个外男,查也查不出什么。但是今天许菘之尚未回内院度夜却仍旧交出了三首不错的七言诗,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枪手可能就在许菘之身边。
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自然是许菘之的小厮青松,可青松正坐在院门外小凳子上啃一块红薯,满手满嘴的炭黑,他直觉并不是小厮作怪。
回到小书房后,他看到许菘之心不在焉的,有时眼神会下意识地看屋后头方向。钱志轩看着紧闭的后窗户,突然抓住了关节。
他不动声色地出了门,往屋后夹缝那边走去,许菘之意识到的时候,虽然故意咳嗽提醒,但为时已晚。
而当他见到眼前的情形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穿的圆滚滚的坐在垫子上,一手揽着汤婆子,另一只手只从袖子里露出两根手指来,她捏着一张纸,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
一阵寒风吹过,女童打了个冷颤,一手拢住披风,另一只手放下纸,拿起毛笔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她的两手都已经通红了,拿笔的姿势也很奇怪,右手小指直直地伸展开,像是不会弯曲的样子。许是写到忘情处,小指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霎时小指关节处就渗出血来。
女童“嘶”了一声,用嘴将血含去,继续伸直小指写字。
那是冻疮,皮肤顺着纹理已经开始皲裂。
这个女童他当然认识,就是来昌乐县路上见过几次的许大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许大小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她怔忡抬头看来,脸上突然浮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钱……”许清元心都凉了一半,她刚开口,却见钱志轩皱着眉示意她噤声。
最后钱志轩看了许清元一眼,负手默默离开了。
许清元摸不准钱先生这样的态度是个什么意思,是默认让她偷听呢,还是要去告发她?
无论如何,钱志轩不是王奶娘,是没有情面好讲的。
她内心惴惴不安至极,在赶紧回屋粉饰太平应对父亲责问和破罐子破摔之间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她想:之前王奶娘、许菘之知道了,现在钱先生也知道了,瞒得住一时,瞒不了一世,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区别呢?
不过不知道钱先生怎么想的,他下午一直呆在书房,没有去告状,于是许清元内心含了一丝希望:会不会钱先生看她努力刻苦,放她一马让她继续偷学?
尤其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许长海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许清元心里就更认定了这种想法。
不过为了遮掩自己的冻伤,她吃饭都必须小心翼翼的。
晚上脱雪提了一大壶热水,不断往洗手盆里加,许清元将手在里面泡了两刻钟又抹完药后,才上床就寝。
寒风刮了一夜。
次日,许清元穿的更多了,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肯定不好挨。
她钻过狗洞开始默写《千字文》,可是等到她全部默写了一遍,许菘之在书房里都快上天了,
钱先生也没有来。
许清元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一直到晌午,许长海突然来了小书房,先是教训了一顿许菘之没有学习自主性之后,才道:“你先生为了准备明年的乡试,已经向为父请辞回老家了,从今天起到新先生来之前,就由为父来教你。”
许清元大吃一惊,钱志轩回老家了?是真的还是推辞?回家真的是为了考乡试吗?
许清元的心思百转千回,但里面许菘之一听这消息,心里只有大难临头的感觉,他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亲爹教他,那他不但无法耍任何小心思,而且一定会被教训得很惨。
许长海在内院自己的书房教许菘之,大大方便了许清元偷听,不过从这日起,家里却鸡飞狗跳起来。
从前对待许清元的时候,许长海总是温和、慈爱的,对待许菘之则是关爱中带着严肃,毕竟他将儿子视为以后的继承人,自然会严格要求。而当他亲自教导儿子的时候,态度直接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这诗题是我五日前布置下的,你今日才交暂且不提,你跟我说说,什么叫‘鸡鸣狗不叫,日照好梦香’?你这是作诗?你是要气死你爹!”
听着屋里面许长海咬牙切齿的声音,“啪啪”两声打手板的声音,以及随之响起的许菘之的哭声,许清元像没听到一样,坐在墙根下假装在和脱雪翻花绳玩。
月英在屋门口站了半天,脸上表情变换,但始终不敢踏进书房一步。
最后,随着许长海一句“把《荔园诗集》抄三遍,抄不完不许吃饭!”这一天的课程结束了。
啥叫不辅导作业父慈子孝,一辅导作业鸡飞狗跳啊,这就是了。
由于银钱不凑手等等原因,许长海这课一直上到了次年三月,在无数次气的脑门疼、心脏疼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先生。
坦白说许清元还觉得挺可惜的,毕竟许长海是进士,他讲的课含金量很高,高屋建瓴,且因为他正做着官,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深入浅出,非常吸引人。
而许菘之就恰恰相反,换先生的前一天那高兴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晚上,许清元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墨迹,用剪刀仔细剪下了自己的笔墨,而后将其用浆糊粘到一本空白的装订本中。
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时事政治”四个字,里面粘的全是她从许长海那里听来的新闻。她将这些事情分门别类粘贴在书本的不同页面,做了个归纳总结。
有一点其实蛮有意思的,许长海是进士不假,不过对于京城中的朝堂形势并不很了解,他讲的时事大多集中于昌乐县的范围内,最多提几句周围县发生的大事及汀州的人文、地理等。这倒不是说他眼光狭窄,一是他身无背景,没有可靠的信息来源,二是古代这个交通和通讯水平影响了方方面面的格局,跟现代那种领会、学习上级思想的效率一比,真是十分要命了。
新来的孟先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儒生,虽然也只是秀才,但教了十几年学生,门下甚至出过举人,许清元照旧去老地方偷听之后觉得,这个先生水平虽然不如许长海,但他无疑教的不错,或许还更适合现在的她听。
对这一点她深有感触,前世没少听网课,大家都推荐的老师却不一定是适合自己的老师,许清元试听过一个很大牛的讲师的课程,那位讲师对于知识点的讲解深度秒杀同科的其他老师,水平不是一般的高,但是无奈许清元就是听的十分费劲,效率极其低下。但后来她听了一个冷门老师的课程之后,反而效果非常好,知识点掌握的很快,做题正确率也很高。
所以说有时候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或许换种说法,人能接受比自己原有知识水平高出一线的新知识,但高到一定程度,却会适得其反。
而这边为了更长久地糊弄下去,许清元跟许菘之商量了一番。
“从今天起,我替你写的功课你必须了解其中的含义,我会把我的思路全都给你说一遍,这样你才能蒙混过关,知道吗?”许清元认真地对许菘之道。
许菘之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于是许清元把杀鸡取卵地故事讲了一遍。
“哈哈,这个人真傻,鸡死了,哪来的金蛋?”许菘之听了觉得很有意思,笑个不住。
许清元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那替写这种事也不过只能行一两次,长久不了的。”
最后好说歹说,许菘之终于同意了。
许清元的偷听计划再一次施行起来。
第5章
四年后。
或许是日复一日的熏陶加上许清元提出的要求,许菘之的水平有所上升,但他似乎对于目前的状况开始不满。
一开始他是非常希望姐姐替他做功课的,但是渐渐的他就不那么开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娘亲总是跟他说:“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是未来的家主,你须得好好用功,撑起咱们家来。”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岁,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天真地问道:“那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吗?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亲虽然没有说话,但含笑注视着他的样子等同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对于姐姐,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尊敬,反而轻视、疏忽她。等到开始上课的时候,虽然钱先生一开始的态度温和又客气,可他还是十分抗拒,觉得读书是一件很困难很费力的事,因此便随性自在,别说好好学习了,就连对先生最起码的尊敬都没有。
虽然经过血的教训他认识到先生跟父亲一样属于更高的权威,但对于其他人,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多少。
仔细想来,或许是从四年前冬天那个雪日开始的吧。
那天他陷在舒适温暖的被窝里,一想到外面的大雪只想玩根本不想学习。房奶娘赶着催他去上学,还被他恨恨折腾了一顿,打翻了三盆洗脸水又摔杯子摔盏的,磨蹭到快迟到了才去。去的路上他还想:姐姐真是太幸福了,她可以在这么冷的天睡到日上三竿,不像他,天不亮就得起来上学。
因此那天他心里一直默认了姐姐没有来偷听。
直到钱先生又布置出了令他头痛不已的作业,他才不抱希望的开窗探头看。
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小,可他直觉那一幕会伴随他永生。许清元冻得通红的手指与白纸、瑟缩的身躯和眼中的认真形成强烈的反差,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被震撼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学习,也就更无法明白许清元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学习。
可她的那种状态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觉得许清元是个收获满满的辛勤耕种者,而他,是蛀虫。
但这片刻的震撼很快被他忽视过去,当时他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错觉罢了,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念头日益壮大,尤其是他真的读进了一点书之后。
于是他对姐姐越来越挑刺,动辄发脾气大吼,但她都忍了下来。直到今年有一次他威胁她说要把她的老底给掀了,许清元却笑道:“正好,早晚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