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心下一哂,暗道我可不是为谢家。开口却仍是云淡风轻的,“小娘子多虑了,并无什么缘故,只是官家巡幸江南,不日圣驾便至余杭。小娘子聪慧,自然也知道,天下初定不过五载,天子近处,难免有乱流,届时余杭城中,即便戒备远胜往常,凶险亦无从预料,我给小娘子一个侍卫,只顾安危,绝无他意。”
这番话,谢郁文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可仍怀着侥幸,想要挣扎,“我有谢府的护卫……”
陆寓微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属下上过战场,手刃过敌军,暗夜在山岭中千里奔袭,绝非区区谢府护卫可比的,还望小娘子不要与我争了。”
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郁文败下阵来,垂首不语,一缕青丝垂过肩头,将那巴掌大的小脸遮去半张,一眼瞧去,竟有几分可怜。
陆寓微见状,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才要说些什么挽回,却听她轻轻唤了声陆大人,仰着脸向他望来,“您给郁文一个侍卫,是以朝廷三司副督使的身份呢,还是以陆庭兰的身份?”
小姑娘眼中盈盈似泛起水雾,他又不敢看了,竟叹了口气,“正如小娘子方才所说,薛公是令尊的恩人,那么小娘子或许不知道,令尊从前却有恩于在下,是以令尊看顾薛郎君的心,应当与在下看顾小娘子的心是一样的……如此说,小娘子可以放心了吗?”
谢郁文又是一惊,陆寓微与爹爹,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么?可适才爹爹与她说起往事时,全没有提这一茬啊,言谈间的情绪,亦寻常得很。
可看陆寓微的神色,却不似作伪,那样的诚挚,不动声色里有真切的怜惜,是她最熟悉的爹爹与她说话的语气。
要是爹爹,说完这话,大约还会走到跟前,摸摸她的头吧……谢郁文没有由来地脸一红,忽然乖顺极了,“那便都如陆大人所言吧。”
谢郁文从陆寓微府上出来时,果然多了个禁军打扮的青年人,在谢家的马车前,目不斜视,立得板正。远远见了她,先肃然行了个军礼,“卑职邓长青,见过谢小娘子。”
字正腔圆的一嗓子,吼得半条街的鸟都惊飞了。谢郁文扶着徐徐,惊魂未定地朝他摆摆手,“邓将军,往后讲话用不着这样大声,我们耳朵都好得很。”
邓长青果然压低了声音,惶恐道:“小娘子折煞卑职了,称卑职名字就好。”
“那行,邓长青,你也别称什么卑职了,我又不是你们陆大人。我们谢府上下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你可是最大的官儿了。”
邓长青叫她说得羞赧,嫩脸一红,应声称是。
谢郁文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松快了不少,也不登车,索性信步往巷外走着。那邓长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朝他打量了两眼,疑惑问道:“邓长青,你今年多大了?”
“回小娘子的话,我肖马,今年二十岁。”
谢郁文“啊”了声,瞠目结舌,一副看着怪物的模样,“那你跟着陆大人打仗的时候,才不到十五岁啊?那么小就……手刃敌人,千里夜袭了,你真厉害。”
邓长青困惑地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娘子怕是听岔了,我是京郊人,去年才应选兵部,过了武试,有幸拨到陆公麾下,还没来得及上过战场呢。”
……
又被他耍了。
谢郁文暗自腹诽,瞧着一身正气的人,开起玩笑来,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翌日也是个好天。晨起一望,便见湛蓝湛蓝的天色,清透得没有一色云彩,春日里的日头煦暖,熏得那轻软的春风,似都带上了茸茸的花草香。
难得这一日得了闲,谢郁文正在园子里逗弄那池塘下的锦鲤,赵妈妈自垂花门中进来,远远见了她,快步趋上近前,“小娘子原来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她漫应一声,却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胖胖的鲤鱼跃起争食,十分得趣儿,“妈妈寻我做什么呀?”
赵妈妈说:“通判府上传来话,说是小娘子今日若得空,通判夫人邀小娘子往广济寺一见。”
广济寺是余杭城中有名的佛寺,兼有后山成林的桃花,每到春日里,半山鲜妍红霞似海,年年皆是城中女眷极爱的去处。
说来,上回宋大娘子帮了她好大的忙,虽然后来没用上,可心思却满是向着她的,而今尘埃初定,合该去谢上一谢。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愉悦道:“嗳,得空呀,难得我今日闲得很。那就请妈妈替我回一声,过了晌午,我便上广济寺去。”
用过午膳,重新梳洗过,谢郁文换了身茜色褶裙,搭练色窄袖褙子,与春日里的桃花正相宜。又涂了胭脂点上唇,打扮停当,徐徐入神地瞧着她,直赞叹道:“过了一个冬天,小娘子的身条,真是愈发好看了。”
谢郁文十分谦虚,“是宜园的厨娘手艺好,也是我们余杭城物产丰饶,养分好。”
乘车一路往广济寺去。谁知尚隔着两个街坊,马车却停住了,赶车的三胜叩了叩车壁,出声示意,方才朝车厢里头探了探脑袋,“小娘子,前头人多,马车怕是过不去了,得走过去。”
徐徐打起帘子,朝外头一望,果然见得前头沿街集聚了一溜商贩,乌泱泱的人流攒动,好不热闹。好在广济寺的朱墙黛瓦已遥遥可见,步行而去,也不费多少功夫。
谢郁文携了徐徐下车,随着人流,慢慢朝前蹚去。行了半条街,忽然一个陌生男子从身侧挨近,三两步赶到二人身前,长臂一展,便拦住二人去路。
“小娘子留步。”
那男子玉冠锦服,生得白净一张脸,显是个不常见光的公子哥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得倒算周正。
谢郁文目光朝他上下一逡巡,淡淡问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那公子哥定睛瞧清了她的样貌,倒有些惊住了,愣了愣神,才想起来答话,“小娘子……这是小娘子的帕子么?”
说着,伸手递过来一方锦帕。那帕子确实眼熟,用的是上好的湖锦,如意云纹并榴花缠枝的纹样,可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件,满城稍好些的铺子里应有尽有。
噙了丝笑,才要说不是,那轻软的帕子却翻起一个角,露出一截水葱似的芦苇来。
谢郁文心头微微一震。前些年谢忱不知是打哪儿受了刺激,有好一阵子,强按着她苦练女红,这帕子角上的芦苇,便是那会儿她练着玩儿的,有好些这类物件,因有她的“大作”在上头,底下的侍女便没舍得丢,一直留到今日。
这帕子,仿佛还真是她的。
第19章
谢郁文面不改色,往袖中一揣,却发觉今日带出门的帕子正好好在袖中掖着呢。那这就奇怪了,难不成是浆洗上的人没留神,将帕子混在了衣物间没发觉么?
她心下狐疑,此刻却也没空深想,只好点一点头,“确是妾的,谢谢公子归还了。”徐徐忙将那锦帕取回,二人敛衽示意,便要绕过他去往前走。
那公子哥却就此黏上了,连忙跟上脚步,上赶着自报家门,“小娘子今日也来广济寺赏桃花么?相见即是有缘,在下是淮阴伯陈家的子弟,单名一个昶字,不知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原来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还是个伯爵子弟。徐徐警惕地瞪了眼那陈昶,恐他言语间趁机靠近。
街上实在人多,人群慢慢朝前挪着,谢郁文一时无处腾挪,只好耐着兴子与他敷衍,“原来是淮阴伯家的陈公子,妾久闻公子之名,今日得见,真是十分有幸。”
那陈昶大喜,“小娘子听说过在下?”
谢郁文却连眼神都没施舍他一个,“风月场上,陈公子是个人物。”
那陈昶脸色一僵,却很快又挂起堂皇的笑。她三两句话就将他噎得够呛,却愈发勾起他的兴致来。
陈昶愈挫愈勇,甚至十分君子地伸开胳膊,为她挡住一侧的人流,趁机欺身靠近两步,微笑道:“小娘子说话风趣得很,不若在下与小娘子做个伴,一道同游广济寺,可好?”
谢郁文终于转过脸来,清凌凌的目光朝他一扫,不动声色道:“广济寺又不是我家开的,人人都去得,公子自然也一样。只是若是公子听不懂言下之意,不识抬举,那可别怪妾没提醒过您。”
这话说得不客气,其实还有些谦虚了。广济寺自然不是谢家开的,可谢忱,却是广济寺最大的香客,年年供奉的经文灯油钱难以计数。
陈昶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登时有火气“蹭”地窜上来,若不是顾念着后手,早翻脸了。
眼下只好强笑道:“小娘子怕是误会了,在下绝没有恶意。今日通判大人在广济寺设桃花宴,在下受邀而来,碰巧遇上了小娘子。相逢即是有缘,在下见小娘子同路,便想邀小娘子赴宴,小娘子大可不必对在下有戒心。”
听闻“通判大人”四字,谢郁文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惊讶问道:“通判大人在广济寺设桃花宴?”
陈昶得意地笑着,“正是余杭通判崔大人。小娘子现下可有了兴致?”
谢郁文扯出一点礼貌的笑意,心下却直犯嘀咕。通判夫人约她相见,却未提及是崔通判做东设的宴,不知是底下人传话时传岔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当下又一敛衽,算是给足了陈昶面子,觑了空,携徐徐往人堆里扎去。陈昶见状,却不甘心,还要追过去,肩头忽然横上了一把刀。
顺着刀鞘往上看去,正是昨日里才到谢郁文身边的禁军,邓长青。邓长青生得很高大,足足比陈昶高出一个头,此时,他容易害羞的一张嫩脸忽然黑了,神色冷厉,那模样,很得几分陆寓微的真传。
“陈公子,我劝你适可而止,今日就算了,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尤其是在小娘子的身边,不然的话,爷爷我的这把刀,可不是放着好看的——要是陈公子不嫌命长,大可以试试。”撂完狠话,还出手往陈昶肩上重重一抓,“听清楚了没有?”
邓长青那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陈昶吃痛,当时半个身子就瘫软了,只得连声求饶,心中惊惧交加。原先的一点谋算,现下全都顾不得了,连谢郁文的背影都不敢再看一眼,拔腿就往回逃。
身后的邓长青却也神色一松,甩了甩腕子,松了口气,“还好是个公子哥儿,胆子比鼠儿还小,真成……往后还得和陆公多学几招。”
那边徐徐回头张望了两眼,见人早没影了,安慰谢郁文道:“小娘子别担心,人跑了。”
谢郁文的心思却游移到了别处,若有所思道:“徐徐,你觉不觉得近来有些奇怪?”
徐徐点头附和,隐隐明白她所指,仔细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道:“小娘子,近来您身边接二连三地出现年轻男子,这才几天的功夫,却比之前十好几年加起来的都多。而且而且……”徐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小娘子,你发现了没有,他们的台词都一样的,‘碰巧遇上了小娘子,相见即是有缘’,怎么那么没新意啊。”
谢郁文回想去,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也忍不住失笑。
徐徐又安慰她,“不过小娘子也用不着担心,您长得漂亮,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谢郁文却不为所动,“可是,难道我是最近才长得漂亮起来的吗?”
“那可能是因为……”徐徐困惑地想了想,犹豫道,“春天到了吧。”
……
说话间,终于行到广济寺前。抬步跨进山门,才要拾阶而上,一个小侍女上前来,朝她行了个礼,恭敬道:“谢小娘子,我们夫人在后头禅房等您。”
这回谢郁文留了个心眼,先问道:“通判大人在桃园设宴,夫人怎么没有作陪呢?”
小侍女无奈一笑,“小娘子不是不知道,我们夫人最不乐意应酬那些官宦夫人们,崔大人也不爱拘着夫人,从来都由着夫人去。今日大人设宴,夫人不耐烦去宴上,却也真心想赏一赏今年的桃花,于是就来请小娘子了。”
确实也是宋大娘子的性子,谢郁文听来,便不作他想,跟着小侍女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说是要吟赏烟霞,宋大娘子却瞧着情绪不高,见了她来,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葭葭,你来了。”
谢郁文规规矩矩行完一个礼,才到她身边坐下,纳罕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
宋大娘子欲言又止,谢郁文这才看清,她眼睛红红的,竟像是才哭过,不由大惊,当下做了主,将众人都遣到了门外去,又细细问:“时雨,这是怎么了?你别慌,先和我说说。”
宋大娘子强打精神,勉强笑了笑,才道:“不是什么大事,倒让你见笑了,我不过是一时听闻,有些没准备,你且让我缓一缓便好了。”
谢郁文听她不愿细说,只怕是有什么私事,不便向外人道,也不好追问,只得变着法子安慰她,“若你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可若是有什么谢家能使得上力的地方,时雨,你尽管开口——前日里我深夜叨扰,那份人情,我正愁没处还呢。”
宋大娘子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不便说的——不过是前头我们家大人正设宴呢,宴上硬是叫人塞了两个侍妾,推都推不掉,这会儿消息都传开了。我才听前面的侍女传来话,有些生气,又是难过,只怕你笑话我,这才没想着告诉你。”
谢郁文“啊”了一声,也有些傻眼了,竟是这样的事。
她想了想,犹豫着开口,“说起来,崔大人并不是爱交游的人,往日里也不见他附庸风雅,今日怎么却想起来,要办什么桃花宴呢?况且——”停了停,斟酌了下口气,“况且,余杭城里至多是些前朝旧勋,早没了声势,哪里还有什么人,有这样大的面子,硬要腆着脸往通判府上塞人?”
宋大娘子无奈道:“哪里是我们大人想办桃花宴,是中京城来的什么人,硬逼着大人办的。至于塞侍妾的事,多的消息我尚不知晓,可寻摸着,多半也是碍着那中京来人的面子罢。”
宋大娘子看着谢郁文,期期艾艾道:“葭葭,你鬼主意多,不然你替我想想法子,我与大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这平白无故多了两个贵妾……我可真是不愿意。”
想到往后通判府后院中的日子,仿佛就有了千难万难,宋大娘子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谢郁文立时就有些冒火了,中京城,又是中京城!她是再也不想听到“中京城来人”这几个字了,中京城来人,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全是麻烦。
她站起身来,当即就要往外走,“时雨,让你的侍女领我去那什么劳什子桃花宴,我倒要看看,到底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中京人物,还要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是不是闲得慌了。”
宋大娘子没有心力去宴上应酬,见她肯为自己出头,虽然现下冒冒失失闯过去,难免显得莽撞了些,可也算不得太失礼。况且,若不亲眼去宴上看看,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当即吩咐了侍女为她领路,又感激地握着她的手,担忧道:“葭葭,你千万要小心,可别为了我,自己又惹上了什么麻烦。”
谢郁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火急火燎去了。
侍女领着她与徐徐往后山去。绕过一片竹园,俨然见成林的桃花怒放,宴乐丝竹声已隐隐可闻。这当口,山径上忽然又窜出来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