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便如今日之事,邓长青觉得像是“异动”,可又不敢确定,是不是陆大人所想的那种“异动”,终究还是犹犹豫豫地来了。
  邓长青将今日广济寺前之事大略说了,言毕,又补上了一句自己的判断,“卑职也不确信,那陈公子当真是碰巧遇上,还是有意为之,可他拿着小娘子贴身的帕子……卑职瞧着小娘子的神色,那帕子确实像是小娘子的东西,可却不像是今日落下的,所以才觉得有些可疑。”
  陆寓微越听,面色越阴沉,听到“贴身的帕子”时,心中又涌起一股近来常有的烦躁情绪,无名火起。
  嘴里拈着那个令人厌恶的名字,“淮阴伯,陈昶?”
  邓长青战战兢兢地称是。
  陆寓微阴沉着脸说知道了,邓长青又回道:“后来卑职问过宜园中的老人,这位陈公子,仿佛从前与寄居府上的一位谢家子侄过从甚密。谢家子侄叫做谢赜,是谢郎主远方族兄的遗孤,谢郎主尚居余杭城中时,谢赜谢郎君与一干旧勋家的子弟交往颇深,其中便有淮阴伯家的陈公子。”
  说道这里,事情便很清楚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复杂阴谋,可是管用。陆寓微难以抑制心中的火气——用这样不堪的手段,算计一个无辜的小娘子,实在下作,合该流三千里到边地去,让他深切感受一番人间疾苦。
  陆寓微点了点头。邓长青见此间事毕,便行礼告退,转身行了两步,却听陆寓微赞许他,“办得不错,往后继续留神。”
  邓长青脚一软,终于依稀摸到了些许此趟为陆大人办差的门道。
  邓长青走后,陆寓微携一队亲军,一路赶至南京府,漏夜开了城门,径直往京兆尹府中去。
  京兆尹府事先得了信,府尹邹大人亲自候在了府衙中。
  邹大人五十来岁,当年也是先帝幕府臣僚,品级算不得高,但与这位风头无两的少年将军,也是常打照面的。后来天下既定,邹大人因家中有年迈高堂需要奉养,便自请外放于旧都,两年后擢升南京府尹,直至今日。
  南京府虽是国朝龙兴之地,而今定都中京,南京府实则并无多少实权,不过是官员们颐养天年的闲差。一别数年,邹大人也是未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复见得这些位高权重的潜邸旧属,一时也有些感慨,见礼时,手臂都微微颤着。
  “陆大人夤夜前来,想必是为了日前所提及的案件。此案的案卷,下官已经提来了,迄今过了堂的笔录与供词,也皆写成了卷宗;物证一应皆收在府库中,人证无权羁留,但皆有据可查,大人若还要问话,随时可传唤;至于涉案的各位要犯,俱羁押在府监中,亦可随时提审。另外,此案经办的一应官员,现下也都在府衙中,大人看了案卷,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传他们来问询就是。”
  简单几句话,条理分明,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陆寓微不由觉得十分顺意,和颜悦色道:“邹大人辛苦了,这么短的功夫,便规整得如此齐全,有劳了。”
  邹大人并无甚自得,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却又欲言又止。
  陆寓微示意他说下去,邹大人才道:“陆大人,此案是南京府的案子,待审查结案,也是上奏中京,由刑部复核、官家勾批,无论如何,如今京畿兵马三司来提档重审,总要有个缘由。”
  邹大人语气平平,内容却不客气。可陆寓微却不以为意,心知他所说的,乃是正理。
  所谓朝廷,宛若一架由官僚为零件构成的复杂机器,需要各司其职,各人在各人的权责内,泾渭分明地行事,这架机器方能顺利、长久地运转下去。
  虽然他陆寓微是三司副督使,是天下权位最高的武将,品级远超一个小小的南京府尹,可他要来过问南京府的狱案,仍是错轨逾矩的事,一个不慎,便也是要这架机器人仰马翻的。
  陆寓微在路上早想好了由头,面不改色道:“官家南巡,我先一步去往余杭城中,处理布防之事,近日在城中发现了些许异状,恐与此案有些牵扯,因此来了解一下此案详情。”
  邹大人也并非要知晓什么内情,只要陆寓微能给他一个由头,他便权责无碍了,往后此事若被翻了出来,也不会是他南京府尹的责任。是以听了此言,邹大人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陆寓微在案前坐下,眼前的案卷堆积如山,他也不急着翻看,先径直问向邹大人,“此案涉及一位余杭举子薛昌龄,邹大人有没有印象?”
  邹大人凝神想了想,点头肯定,陆寓微又问,“薛昌龄是叫谁攀扯出来的?”
  “是东海王的世子,龙茂之。”
第22章
  东海王,这是个棘手人物。
  而今天下,东海王龙堃是唯一一位异姓王,据守浙南闽粤一线,有惠沂山一道不高不低的天然屏障,枕山望海,自成一格。
  群雄逐鹿的年间,先帝兵临龙堃的大本营建州,龙堃二十万雄兵才历经鏖战,腹背受敌,眼看并无胜算,便遣使与周家军议和,称愿臣于周氏,只求将来能有一隅容身之所。
  彼时周家军中,实际多还是主战的。东南之滨,人口稠密,海岸绵长,是交通外洋的扼要之地,古来商贸亨通,虽不比江南路富庶,可历来也是不可小觑的中原鼎力,若就此罢手,便是日后坐上了龙椅,未免也坐得如履薄冰。
  可若真要战,周家军也不见得立时能落着好,怕要费上一年半载的功夫。江山动荡十余年,民生之艰,凋零四野,先帝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接过了龙堃递来的橄榄枝。此后两方联手,一时间势如破竹,不到一年功夫,便攻入中京,天下从此改姓了周。
  周家称帝,循着旧约,将东南十二州千里疆土,置藩赐予龙堃,同时赐封号“东海王”。
  每每想到此事,朝野上下都觉着先帝实在有些蔫儿坏。赐封什么名号不好,偏偏要赐号东海……龙堃姓龙,这不是活生生成了东海龙王,好不幽默。
  天下分久初合,朝廷与东海王都迫不及待地要修生养息,自然太平无事,可长此以往,一旦东海王恢复过元气来,兵强马壮、物产丰足,难保不萌生出些许野望。东南一隅,终归是朝廷隐忧。
  眼下这隐忧,仿佛就有了些蓄势待发的苗头。
  陆寓微细细翻阅卷宗,偶有不明之处,向邹大人问上一两句,待捋完整个案卷,已过了子夜时分。
  陆寓微倒还好,毕竟是二十余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苦了邹大人,一天半夜地熬下来,已经有些精神萎顿。
  陆寓微从案卷中抬起头来,见此状,对这位尽责的府尹十分客气,“邹大人今夜辛苦了,此案节略详备,又得您襄助,我已大致了解,眼下只还有些细节上,需再提审一位要犯。邹大人请自便去歇息,府监之中,我自会去,不需再作陪了。”
  邹大人听他逐客,自忖大约有些中枢之秘,不好叫外人听见,也不坚持,为他安排好进出府监行事的衙役,便告退了。
  陆寓微自案上挑出份笔录,示意那衙役带路,吩咐道:“去将那薛昌龄提来。”
  薛昌龄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骤然被州军掳来了南京府后,他被塞进了暗无天日的府监里,期间过了一次堂,答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被送进了狱中看押,再无人过问他。
  他虽幼年失怙,但仍有母亲庇佑着长大,事无巨细地替他操持,且有谢忱念旧情,没让他们过过一天苦日子。薛昌龄一辈子安逸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日日惊惧交加,却也无计可施,只会痛哭流涕,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上一阵,睡醒了继续哭,早不知外头是昼是夜。此刻忽然被人带出了监牢,押到一间屋子里,忐忑中已出离了恍惚。
  屋子简陋,只当中央摆着一张窄窄的几案,迎面坐着的人,正是陆寓微。
  薛昌龄被人拉扯着,囫囵一推,便无力地跌在地上。陆寓微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向狱卒吩咐,“给薛郎君取个椅子来。”
  薛昌龄又被人塞进了圈椅中。陆寓微目光犀利,上下打量他,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地肿着,颧骨上有一处磕碰的淤青,鬓发散乱缠着,衣襟上沾满了深深浅浅的污渍,一副失魂落魄到极处的模样。
  陆寓微有些纳罕,问那狱卒:“关了几天了?”
  “回陆大人的话,五天。”
  才五天,只是问话,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陆寓微心中生出一丝荒诞,这人就是谢家小娘子的未婚夫……两下里的对比实在太剧烈,如天上的月与地上的尘泥,连放在一处提,都显得十分玷污了月亮的高洁。
  陆寓微收回思绪,目光落到眼前的笔录上。
  “薛昌龄,祖籍明州,前朝恭帝四年生人,父殁,现居余杭,家有母王氏,永平元年登桂榜。永平二年六月二十,随友人徐昇入南京府,逗留三十九日,期间居于庆南街广源店。”
  他声音平平地念完,看向薛昌龄,“以上所言,是否属实?”
  薛昌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七月十六,太后薨十一日,于庆南街燕春馆,饮酒作乐,当日作馆伎入幕之宾,翌日而去。如此往复三日。”
  此处节略,是据旁人的供词总结的,薛昌龄之前并未听说过,此刻乍闻之下,大惊失色,却也终于有了些概念,自己究竟是被牵扯进了什么事。
  他着急要辩驳,只是过于惊怕之下,脑子里一团乱,只会失口喊冤,全没有章法。
  陆寓微静静看了他片刻,出言打断,“以上所言,是东海王世子龙茂之的供述,国丧狎妓的罪名他认了,且称当日在燕春馆中行事,有你一道,接连三日,招你入幕的红倌人,是紫芝姑娘。”
  那薛昌龄本梗着脖颈,面红耳赤地想要争辩,可听到“紫芝姑娘”四字时,面色骤然灰白,瞳孔一震,神色立刻颓然下去。
  陆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状,心中便有了几分谱,接着又说,“紫芝姑娘的供词与龙茂之的一般无二,细节处全无出入,且有一样腰佩作证,称是你所赠,上头刻着你的名字。另有一名燕春馆中的乐伎环儿,也指认了你。”
  陆寓微将那案卷一掷,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昌龄,“薛昌龄,你若不认,就好好想想,七月十六至十九这三日,你在何处,做了何事,有谁可以替你作证。也好好想想,若非属实,你的腰佩,究竟为何会到了紫芝姑娘手上。”
  薛昌龄却一味沉默着。恐惧、羞愤、委屈掺成惊天的骇浪,冲得他缓不过心神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面露痛苦之色,微阖着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
  陆寓微也不强逼他,耐心地等着他缓过神儿来。
  薛昌龄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阁下是……陆大人?”
  还不算顶糊涂,知道先问明白了再开口。陆寓微略点了点头,“是,我也是受人所托,今日特意为你而来。好叫你知晓,这桩案子,并不是冲着你的,你能说话的机会不多,眼下大概是唯一一个。所以你可以信我——你应该信我。”
  受人所托……薛昌龄轻声试探,“是谢家吗?”
  “薛家还认识旁的什么人,愿意为、能够为薛郎君,上京兆尹府里来捞人吗?”
  薛昌龄失去了最后一分指望。他自然怕目下不明不白的可怖光景,可他也怕,有些事情叫谢家知道。
  活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薛昌龄颓然开口,“前日里过堂时我便说了,去岁国丧时,在南京城里,每日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眼下我并不能一一记得了,只是绝没有去什么声色场所,多数留居在广源店中,偶尔在城中走动一番,不过是去左近食肆用饭,或是城南的书坊,或是去徐兄——徐昇府上坐坐。”
  陆寓微不为所动,“所以,燕春馆,龙茂之、紫芝姑娘、乐伎的供词,还有刻着薛郎君名字的腰佩,统统都是假的?”
  “是真的,”薛郎君轻声说道,“我去过燕春馆,但不是李太后薨逝后,而是之前。”
  “是我初到南京府的那阵子,我去过燕春馆,确实是三日,见的也确实是……紫芝姑娘,也确实曾赠与她腰佩。但我怕叫人察觉,从未过夜,总是当晚便回到谒舍中,更没有见过什么东海王世子。”
  薛昌龄惨淡地看着陆寓微,“广源店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还有徐昇。只是时日已久,连我自己都已记忆模糊了,谒舍中人怕是更清我是不是在店中了吧……”
  “陆大人,我从来不认得什么龙茂之,也不明白为何他要紫芝姑娘串供攀诬我。”
  陆寓微静静听完,并不置可否,只问道:“薛郎君所称去燕春馆,确切是哪几日?”
  薛昌龄十分不愿回忆那段过往,难堪地启齿,“是我来南京府的第二日晚……那应当就是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日。”
  陆寓微点点头,仿佛瞧不见他的难堪,径自追问下去,“薛郎君与那位紫芝姑娘相处得如何?是否有过争执,口角,或是银钱上的龃龉?”
  薛昌龄难堪到了极处,垂头不去看他,“没有什么龃龉,紫芝姑娘始终十分的……和悦。”
  和悦?陆寓微心下一哂,终于作罢,命人将薛昌龄带走了。
  薛昌龄走后,衙役回来请命,“陆大人,还要继续审么?”
  陆寓微是个武将,刑狱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可兵家诡谲,沙场上的阴谋诡计,算到最后,终不过是在算人心,半生戎马倥偬,自练就了他看人的毒辣眼光。
  今日他是第一回 见这个薛昌龄,这篇话他听来,约莫有九分真。
  剩下的那一分……陆寓微站起身,向那衙役道:“去看看那位紫芝姑娘。”
  衙役领命为他带路。女眷皆押在另一侧,穿过两道门,进到一处单独的院中,沿着院墙依旧是独立的隔间,行到尽头,衙役在门前停下,指指里头的女子,“陆大人,就是她了。”
  那女子倚墙坐着,倒是不哭不闹,身上衣裙也齐整。闻得声响,女子抬头朝外望来——
  那一眼直叫陆寓微怔住。
  这位紫芝姑娘,活脱脱肖似一个人。
第23章
  那日自广济寺回来,谢郁文便心绪不甚佳,索性窝在宜园中,过了两天舒坦日子,每日听一听商行中掌事的回奏,也仅是些需她亲自拍板拿主意的事,其余外头的种种,一概不去理会。
  如此过了两日,若雪堂中人,都忍不住心中犯嘀咕。尤其是赵妈妈忧心忡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最知她的性子,余杭城里万事顺意的小公主,往日里最大的烦忧,也不过是偶尔嫌日子无聊罢了,几曾见过她这般闷闷不乐?
  赵妈妈不明就里,只好去寻徐徐,“那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谢郁文与梁王对话时,徐徐并未跟在近前,只是远远瞧着,是以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仅知道个大概,后来得了谢郁文吩咐,恐赵妈妈又要胡思乱想,是以一星半点儿也没告诉她。
  眼下赵妈妈特意垂问,只好支支吾吾地将宋大娘子的事说了。
  赵妈妈想了想,扭身便往谢郁文跟前去。进到正厅中,见她正闲闲打着团扇,调弄着窗棂上扑腾的粉蝶,便轻声唤了声小娘子,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小娘子不想出去走走么?或者往通判府上,去瞧瞧通判夫人——前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与夫人怕是也未能好好说上几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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