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正饮着茶,却听堂上的听差通传谢郎君来了。谢忱有些意外地朝外一望,果然见谢赜衣冠磊落地走上前来,作揖行礼,“赜儿给伯父请安了,伯父安好。”
  谢忱一颔首,“我如今年纪大了,眠得浅,你还年轻,合该是酣然多寐的时候,如何也这样早,”说罢朝侧首一指,面上略浮起一点笑意,“你坐吧——其实我这儿没什么事,我们谢家而今也没什么根基了,不是那等规矩大的门庭,你自在些便是,用不着日日上我跟前点卯的。”
  才听开头一句,谢赜适时蹙起了眉,待恭恭敬敬地在下首坐下了,方关切道:“伯父而今睡眠浅么?早先我母亲也有这个毛病,后来寻到一位游方的名医,开了帖药,去岁里吃了一个冬天,如今是好多了。伯父若愿意,回头我再请了这位名医来,为伯父看一看症候吧。”
  谢忱并不为所动,随意摇了摇头,不甚上心的样子。谢赜见状,也不赘言,只接着后头的话说,“伯父不过才四十出头,望之更是如三十许人,正值壮年,何来年纪大一说。至于我——母亲说了,少年人更要严以自律,锤炼心性,切不能耽于逸乐。”
  谢赜顿了顿,觑了眼谢忱神色,又道:“更何况伯父为谢家家主,多年来我与母亲全仰赖伯父垂怜,方能过上如今的安稳日子。而今郁文妹妹要协理家中事,不得常伴伯父左右,我代郁文妹妹多在伯父跟前侍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赜说得言辞恳切,感念之情溢于言表。谢忱只垂眸喝茶,闻他提及女儿,面上仍是淡淡的,茶盏一撂,抬眼朝谢赜一扫,略噙了一丝笑,“你有心了。”
  表忠心的话显然并没有说到人心坎里,谢赜心下惴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另起了话头。堂上气氛有些尴尬,恰在此时,谢忱贴身的小厮上前来通传,“郎主,宜园的张管事来了。”
  实际谢忱昨夜没有睡好,全赖那份谢郁文命张管事飞鸽送上鸣春山来的手书,此刻张管事清晨赶来,定然是此事有了下文了,忙挥手示意将人传上前来。
  张管事一脸倦色,想是奔波了整夜,尚来不及补一补眠,便赶着今早开城门的时辰,第一时间亲自往城外来传信。
  见张管事走上堂前,谢忱不等他开口,便摆了摆手,“守光,别说废话了,你忙了一夜,赶紧坐下来将正事说完,说完了好去后头睡一觉。”
  张管事仍垂首称谢,方在侧首坐了。刚要开口,目光扫及对面赫然坐着谢赜,又戛然而止,就势抄起一旁燕几上的茶盏,兀自闷头饮着,渴极了的模样。
  谢赜也乖觉,见状立时站起身来,离席请辞,“伯父,赜儿先回去陪母亲用早膳了,稍后仍去南苑协理宿卫驻跸拆建之事,伯父若要有什么吩咐,再来传赜儿就是。”
  回身退了出来,垂头走出“一蓑烟雨”百丈远,方才抬头,狠狠吁了口气,与身边的小厮叹道:“伯父至今仍不肯信任我……也是我没有能耐,读书不成,算账也不机灵,不能叫伯父托付重任。”
  那小厮挠了挠头,讨好赔笑道:“郎君说得是哪里话,谢氏而今已没有旁的近亲了,唯独郎君这一房族亲,这样大的家业,往后自然少不了要郎君来帮衬的。”
  谢赜摇了摇头,“谢家的家业,自然都是郁文妹妹的,没有我什么事。”日头渐渐移上了山间,他凝神眺着远处粼粼的江水,语气有些落寞,“我也不是要与郁文妹妹争什么——她是伯父的嫡女,谢家交到她手上,天经地义。我只是……我只是,也想为谢家出一份力。伯父心善,庇佑我与母亲这样多年,但凡能略尽绵力回报伯父与谢家分毫,我也好心安一些。”
  小厮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好竭力劝慰,“郎君切莫自苦,您有这份心,积年日久的,郎主如何会不知晓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谢家的荣耀,自然少不了郎君的一份力的——您瞧,这回官家巡幸,家中驻跸关防之事,郎主不就委任了郎君协助吗。”
  思及此事,谢赜难忍着勾出一抹冷笑,好在小厮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并未瞧见。好半晌,他方才想通了似的,舒了一口气,“也是,只盼着日后,郎主能瞧见我的心意吧。”
  一时无话。回到西边的“天容海色”时,母亲韩氏已在厅中坐着了,侍女正移了当中央的格子窗去,打起帘帐,一时间兜进满室温软的春光。韩氏当窗坐着,远远便见着儿子走来,扬声朝他喊,“赜哥儿!”
  谢赜走近,向韩氏见了礼,她含笑应声,“嗳,去见过你伯父了?”
  谢赜颔首,在韩氏对面坐下,对跟着的小厮说:“你下去歇着吧,我陪母亲说会儿话,用过了早膳再上南苑去。”
  小厮应声退下了,厅上的侍女见他母子二人要说体己话,便将早膳一一布好,亦退到了厅外去。
  见人退了个干净了,谢赜的神色终于渐冷下来,目光森然。韩氏瞥了他一眼,拈着茶盖轻轻拨了拨茶叶,悠悠开口,“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谁给你气受了?”
  谢赜狠狠舒了口恶气,恨恨道:“寄人篱下就是不痛快,身边时时刻刻、上上下下都是眼线,真是烦得很。”
  韩氏瞧了眼那小厮远去的身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小厮,这也值得生气,再说了,你伯父也不见得是要他监视你——如今你又不成气候,哪里值得你伯父上心了?你也别太当回事了。”
  谢赜本就愤恨,此时叫母亲揭了短,愈发气恼,“母亲!儿已经很窝囊了,如今连你也要来嘲讽我。”
  韩氏仍不为所动,见他恼怒,只是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你呀,就是沉不住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就着急忙慌只会发火了,那往后的沟沟坎坎多了去了,还得有多少火要发?”看了眼儿子,轻轻一哂,“要我说,你要再这么没成算,什么复兴门楣的事也不用想了,紧早丢开手去,做个富贵闲人、没出息的二世祖便算完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子孙躺在哪个蓬门破巷里流眼泪,你也别管了。”
  韩氏这一激将,谢赜倒慢慢平静下来,好半晌,深深吸了口气,“母亲说得是,是儿急躁了,实在不该,往后再不会了。”
  韩氏心知他此刻想通了,要不了多久,一遇着事,定又会抛诸脑后,并不指望他一时半刻地能扭过性子来。当下也不点破他,只问道:“说说吧,今日你伯父那里,究竟是有什么事儿叫你受了气了?”
  谢赜一声轻哼,“宜园的张管事来向伯父回话,在堂上见着我像见着鬼似的,非我要走了,他才肯说——也不知是多大的买卖,还拿我当贼防呢。”
  “张管事?”韩氏讶然,“你一早去给你伯父请安,张管事便来了?”
  “没一会儿吧,”谢赜略一思忖,“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张管事便来了。”
  韩氏在心中快速地盘算,喃喃道:“这是赶着开城门的时辰第一时间上山来了,谢家什么地位?生意上的事,哪里能有这样急迫了……哎,你堂妹不是昨日才进城么,难道是你堂妹那儿出了事?”
  “郁文?她能有什么事。”说起堂妹,谢赜有些难掩妒意,“在余杭城里她可以横着走,通判府和她自家后花园似的。除非是官家亲至要对她不利,否则哪里能出什么事。”
  韩氏不语,却也认同他这话,“若不是你堂妹,那余杭城里……”蹙眉默然想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难道是薛家?”
  谢赜并不怎么当一回事,漫漫道:“或许是吧,便是薛家,那又怎么了?”
  “你蠢啊,”韩氏终于忍不住了,朝谢赜翻了个白眼,“薛家的郎君和你堂妹定了亲,你好好想想其中的关窍。”
  谢赜叫母亲兜头骂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才沉下心来细细思索,渐渐缓过神来,“薛家的儿子若和堂妹成不了亲,那便好了。”
  韩氏终于有些欣慰,还好这个儿子算不得顶糊涂,尚可以调理。周围的人都叫遣出去了,韩氏仍四顾一圈,面上不动声色,只用两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冷嘲着开口,“谢家如今是铁板一块,你堂妹的地位稳固得很,若一直平安无事下去,假以时日,待你堂妹羽翼丰满了,全盘接手谢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到那时候,顶了天去,人家若肯指缝间漏些残羹剩饭与你,便算是谢天谢地了,要想在谢家撕开道口子,那是比登天还难。”
  韩氏的声音渐渐冷下去,“现下唯一的变数,便是你堂妹的婚事。”
  谢赜半个身子叫那在煦暖的春光拢着,默然听着母亲的话,却觉遍体生凉。
  案上摆着副青石描金的棋盘,韩氏眯起眼,随手捻了颗黑子,落在棋盘上,“薛家那个儿子是不成的。我叫人打听过,那薛郎君软弱得很,不晓事,没根骨。虽中了个举子,读书却算不得灵光,科举上也就到这儿了。况且薛家除了你伯父,而今又全无倚仗,这样的人,若是配了你堂妹,只有入赘,供谢家拿捏的份儿……这门亲事,损不了你堂妹分毫。”
  谢赜神色凝重地听着,缓缓点头,“那个薛昌龄,我也是见过的,确实不是个能振夫纲、作得了堂妹的主的人。堂妹若嫁了他,于她继承谢家之事无伤大雅,儿亦无机可趁。”
  “是以现下虽不知是不是薛家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但只要你堂妹与薛郎君的亲事不成了,那便是好事,”韩氏微笑,心情略略松快,“姑娘家,管她娘家多了不得呢,便是天下首富又如何,终归是要嫁人的。何况你伯父那样疼女儿,我就不信了,他肯叫女儿为了家里这摊子事,耽误了一辈子的婚事。”
  韩氏看着儿子,目光里有欣慰,“所以,只要你堂妹嫁得不好了,叫夫家内宅的事儿耽误了,那这谢家,迟早有你的插手的地儿——女人么,只要嫁了人,就得管着丈夫,看着儿子,应付婆母妯娌,哪还能容得了她腾出手来,只顾料理娘家的家业。”
  话说到此,谢赜渐渐明白过来,犹疑着开口,“母亲的意思是,要为郁文妹妹筹谋一个厉害的夫家?可这些,伯父如何会想不到呢,只要伯父不松口答应,我们做什么也是白费。”
  韩氏“嗤”地一声笑,抚了抚微风吹起的鬓发,举手间竟有几分妩媚,“年轻女孩儿么,遇着情情爱爱了,一时间上了头,要死要活的心都有。何况郁文那丫头自小叫你伯父娇宠惯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只要她看上了什么人,你伯父就算是不同意,能拗得过她去么?不也只有乖乖将女儿发嫁的份儿。”
  谢赜想了想,觉着母亲此计虽听着天马行空了些,确实也很有几分可行,不由有了些盼头,唇畔的笑意渐深,“母亲好成算。那我们就好好替堂妹把把关,叫她尽早能嫁入个好人家吧,”眼中一丝阴沉一闪而过,“男欢女爱的事,到了必要时刻,我们少不了要助堂妹一臂之力。”
第10章
  张管事到底没在鸣春山上歇一觉,向谢忱回禀事毕,他便立时下山回城,匆匆赶回宜园去。
  果不其然,方进了宜园的门,还未及在侧座房喝上一口茶,便有西院的仆妇得了信儿,前后脚来请他,“哎哟我的张管事、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娘子自起身便寻你呢,这会儿里头都传人两三回来问了,张管事可回府了不曾——您行行好,赶紧的吧。”
  张管事神色一凛,连连摆手道不敢,只得又跟着那仆妇往若雪堂去。
  谢郁文用罢早膳,焚香点茶,此刻正在厅上看账。见了张管事,“啪”地将那账本一合,笑意盈盈地示意人看坐,“张叔,辛苦您一早又往城外去了一趟了,合该等您先歇上一觉再来回话的,可事情紧急,只好请您再捱上片刻,先与我说说昨夜之事罢。”
  张管事先头向谢忱回禀过一遭,已是熟门熟路,利索地拣了要紧的话说,“夜里见着了陈副指挥使,陈副指挥使给了准话,说昨日州军确有一队人马往余杭府中来捉拿疑犯,且捉了人后并没有归军大营,而是连夜将人犯直押解往南京去了。”
  “南京?!”昨晚见过了宋大娘子后,本以为管中略窥了一小豹,全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谢郁文大为吃惊。
  张管事颔首,“确实是南京。再多的,陈副指挥使也不知情了。”
  谢郁文眨巴着眼睛,想了又想,好半天才迟疑着开口,“先帝自南京起兵,天下大定前盘踞南京十余年,是以登基后虽定都中京,仍以南京为陪都,且照着中京具设三省六部……可那都是虚的,不过是一应功勋老臣养老的地方——开朝以来,你见南京刑部大理寺办过一个案子没有?虽然满部衙的一品大员,可南京城真正话事的,是京兆尹府。”
  言及于此,谢郁文忽然明白过来,“难不成,那国丧狎妓之罪领头犯事的是南京府人么?是以要将薛郎君提至南京受审。”
  张管事心下暗自赞许,连忙应道:“小娘子聪慧,今日郎主也是如此说。且郎主当即就记起来,去岁六七月间,薛郎君确实往南京城去过一趟,因是跟着家中商船一道走的,是以有印象。”
  谢郁文立刻追问道:“薛郎君一人么?可有旁的人一道同行?”
  张管事连连点头,“小娘子又猜着了——确实有,是薛郎君的府学同窗,叫作徐昇的,二人一道进学多年,平日里最是交好。这位徐昇徐郎君祖籍便是南京,去岁里,徐郎君家中祖辈为他说了亲事,他本是要回原籍迎娶的,是以邀了薛郎君一同前去观礼,这才有了此番行程。”
  不等谢郁文再问,张管事又道:“家中常与薛家打交道的那位管事姓孙,据他说,徐郎君的父亲如今在余杭下头的一个县里任职,为了进学方便,徐郎君同母亲一道寓居余杭城中。郎主方才已经遣了孙管事去徐府上打听了,只要见着了徐郎君,去岁里薛郎君到了南京城后,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多半便能分明了。小娘子且等一等,安心听信便是。”
  谢郁文左思右想,也只得暂且作罢了,便问道:“爹爹还说了旁的什么没有?”
  张管事正了正神色,肃然道:“郎主命让小娘子不必忧虑,此事看着凶险,实际并不复杂,矛头并非是指着薛郎君,因此只要找准了正主,旁人皆有转圜的余地。”说到此处,张管事停了停,朝谢郁文使了个眼色,“郎主命小人转达小娘子:人不能有事,至于其它的,小娘子自己看着办。”
  谢郁文瞧着早生华发的张管事,生硬地朝她挤眉弄眼,满脸写着别扭与不协调,有些目瞪口呆。其它的她自己看着办?其它的……是什么?是让她悄悄毁了薛郎君名节,好趁机退婚吗?
  不过这都是往后的事了,“人不能有事”,爹爹说得轻巧,可出了余杭地界,她上哪儿去使力,去往南京兆尹府中伸手呢?
  觑见谢郁文心事重重的模样,张管事又小意补了一句,“郎主还说,若小娘子嫌麻烦,不愿插手此事了,叫人知会一声便是,后头的事,让郎主操心就成。”
  此言不提还好,一说便激起了谢郁文的好胜心。嗬,瞧不起谁呢?再说了,谢忱现下操心官家巡幸的事还来不及,哪还有多的心去操旁的事?诓骗谁呢。
  谢郁文撇了撇嘴,心下拿定了主意是要插手到底了,便又扬起了笑脸,朝张管事挥挥手,“这半日辛苦张管事了,您先下去歇着吧,后头还得有许多事,要张管事费心呢。”
  张管事又一次肩负重任地走了。只是这一回,对自家小娘子可谓是信心培增,重任亦不显得重了,凡事有了主心骨,步履都轻松了起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