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瞧了一眼,状似无心地与管事嬷嬷打趣,“这个时辰了,竟还有府衙中人来寻崔大人议事吗?难怪夫人要嚷嚷着闲得慌呢。”
  因谢郁文与夫人亲近,很有些倾盖如故似的情谊,这样一句玩笑话,讲来也并不出格。管事嬷嬷听了,也赔笑道:“哪里是府衙中人——是中京来的大人,不然怎会这个时候上门来。”
  谢郁文暗道一声“果然”,坐实了心中猜想,只是现下来不及细想了,说话间迈过了月洞门,宋大娘子眼尖,亲自出了上房正厅,满含笑意地来迎她。
  谢郁文忙上前去见了个礼,“夫人,郁文……”
  客气的场面话还没有说出口,宋大娘子便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茬,一面亲热地挽着她往房里走,“好几日不见你了,听说你进了城,正想明日去宜园请呢,谁知你这会儿就来了。”又称谢郁文的小字,笑嗔道:“葭葭,你可别与我客气。”
  宋大娘子性子质纯,对于认准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便是嫁作了人妇这几年,也未改一股子热烈的率真,还未说上话,便令人觉着暖洋洋的。
  谢郁文忽然也多了几分底气,由衷一笑,也换了称呼,“你不怪我冒昧就好。”
  二人的相处倒总是这个模式,甫见了面,谢郁文总先做足了一番礼数,宋大娘子则倾情铺好台阶,谢郁文再顺势就着台阶下来,后头才开始从从容容的其乐融融。
  宋大娘子引她在当窗的席上坐下,命女使温了花茶汤上来,又朝谢郁文指了指几子上的两碟点心,促狭笑道:“你瞧,傍晚方去你家楼子里买来的,遣去的女使回来说这是鸣春楼新创的样式,你自己尝过没有?”
  谢郁文瞧那碟中小巧玲珑的滴酥鲍螺,因在面里和入了甜菜与菠菜汁水,一个个殷红攘着翠绿,很有些春日的新意,也笑了,“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日晌午去了楼子里,才头回尝到。”
  女使上来添了茶,清幽的花香氤氲成香暖的水雾,宋大娘子回过头,朝厅上侍立的女使们扬声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吧,将院子守好了,等闲不许放人靠近。”
  女使们依言退下,管事嬷嬷仔细掩好了门,亲自守在廊下。宋大娘子瞧着谢郁文,关切中隐有担忧,说道:“今夜你来,定是有要事,葭葭,你不用与我拐弯抹角的,若遇上了什么难事,尽管和我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谢郁文下意识便要否认。细细分辨,多少有些别扭积结在心中——此事是薛家的事,她现下深夜奔走,只是承了两姓老辈里过命的恩情,如今该是报恩的时候罢了,绝非是因为那薛郎君与她定过亲,她忧心未婚的郎子,方才如何如何……谢郁文与那位薛郎君毫无私情,平日里偶尔提起他时,要将他想成与自身相关之人都十分困难,可今日面对着熟悉的好友,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别扭,恐叫她误会。
  谢郁文心下有些烦乱,“时雨……”唤了声宋大娘子的闺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千头万绪的心思盘缠着。
  宋大娘子不由纳罕。谢郁文聪慧机敏,垂髫稚龄时便跟着谢忱理事了,谢忱没有儿子,向来当她作家业继承人培养,见识眼界绝非一般闺阁少女可比,这般没了成算的样子,实在是头一遭。
  可瞧着却也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宋大娘子满头雾水,“葭葭,究竟是怎么啦?你且说说看,实在不行,我去叫大人替你想法子。”
  这一句话倒点醒了谢郁文。薛家是不能点明的——只要她不言明薛家,便不算是崔通判处泄露了消息,只是她与宋大娘子说闲话,谢家不论推测出什么、往后作何应对,都与通判及宋大娘子无干了。
  谢郁文心思渐清明起来,下定了决心,要先将其中机窍与风险辨明清楚,“时雨,是有件棘手的事,今晚我原是想着向你来探听消息的——不是我,是为了谢家的一位故人。可此事又决不能是你向我泄露的,否则回头可能会牵连崔大人,你明不明白?”
  宋大娘子恍然大悟,只当谢郁文先前犹豫是怕牵连了自己,了然之后,却一口应承,全不以为然,“只是探听消息而已——哪怕是官府办案呢,查案的、捉捕的、看押的、刑讯的,但凡经手的人多了,哪可能一丝风声都不漏呢?葭葭,你不用怕牵连了我与大人,只管问便是。”
  谢郁文却摇了摇头,安抚她道:“时雨,你肯帮我,我便十分感激了,要是回头真出了事,再害了你与崔大人,那我如何能安心。是以我想,那位谢家故人是何人,是为着什么样的事,我不向你透露分毫,如此,你便是不知情的。我今晚来,只与你闲聊些城中趣事,我听去了什么,回头要做什么,都与你、与大人毫不相干,好不好?”
  宋大娘子无奈,“何必如此麻烦呢,”可见她坚持,只好应承下来,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近日城中的趣事……你想听各家王公大人府上的趣事,还是大人府衙中的事?”
  谢郁文凝眸望着她,轻快一笑,想要缓和了气氛,“时雨,崔大人近来可与你说过什么狱案?荒诞的、离奇的、牵扯了公侯官宦、有爵之人的狱案。”
  “狱案啊……”宋大娘子兀自思忖了片刻,娓娓道来,“那倒也是有几桩。前日里大人说起陈留侯府上的少爷……”
第8章
  谯楼上的更鼓渐次递入沉沉夜色里,一记一记的梆声敲得人恍然回神,凝神细听去,已是二更天了。宋大娘子停下来喝了口茶,谢郁文忙道:“不妨竟已这样晚了——时雨,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快歇下吧,我这就告辞了。”
  宋大娘子也有了些倦意,却仍放不下心,依依追问:“我光顾着自说自话了,你也不提点我一两句。哎,葭葭,那你听到你想听的事儿没有呢?”
  谢郁文但笑不语,“你就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少,我也少些愧疚,只怕牵连了你,总之这份情我记下了。今日叨扰了这样久,你家大人怕是正恨得我牙痒痒呢,改日我再寻摸些好茶来,给你家大人赔罪。”
  说到自家郎子,宋大娘子婉然一笑,案上的烛灯曳着明灭火光,衬得那一分餍足的快乐愈发熠熠晃人眼,“你别与我客气啦——他今日也忙着呢,可顾不上我,你别管他。”
  谢郁文又道了谢,起身告辞,宋大娘子吩咐管事嬷嬷送上一送,“夜深了,前头院子里的路不好走,那石阶砌得七上八下的,你出去时小心些。”
  谢郁文忙说不用,“我早命人将车驾候在后门上了,往后头园子里一穿,不过两步路的功夫,早就走熟了的。”指了指一边的徐徐,“叫我的侍女掌着灯就是,不必劳烦嬷嬷再走一遭了。”
  “那行吧,”宋大娘子无奈,命人取了盏羊角灯来,交到徐徐手中,目送着二人走远了。
  走出百步远,徐徐回身一望,月光幽微,黑漆漆的夜色沉寂。她压低了声音问:“小娘子,通判夫人那一篇话,您究竟听出什么消息没有?我可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今夜,该不会白来了吧?”
  谢郁文此刻不愿细说,只朝徐徐略笑一笑,以示宽慰。其实还是颇有收获的,方才吃到第二壶茶上时,她便抓着了宋大娘子话语中的关键信息,心中依稀有了谱,但为了掩人耳目,不叫宋大娘子察觉,她生生又挨了片刻,直到第二壶茶吃完了,才告辞出来。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通判府最西侧的后罩房处,眼见着便要到了后门上,忽而斜拉里自跨院中走出个人来,黑影一闪,将二人狠狠吓了一跳。那黑影高大魁梧,谢郁文的视线甚至只能平视他的胸口,一瞬间都忘记了仰头去分辨面容,下意识便要喊出声来。
  电光火石间,那人影赶忙出声,企图阻止她深更半夜地将整个通判府搅得人仰马翻,“谢小娘子。”
  沉稳的男子声音,还很有些熟悉,谢郁文几乎有些恍惚了。她的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连轴转着,应对一通又一通麻烦事,还要时刻紧绷着脑内的弦,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跌在了刀尖上……此刻一惊一吓,尚未来得及去记忆中寻找这声音的出处,身子一软,一个站不稳便要倒下去。
  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见状,先于徐徐一步,不假思索地倾身一捞,稳稳揽住了谢郁文的腰。
  跌下身去的当口,谢郁文胡乱伸手,不知抓住了什么衣料,待就着那伸过来的臂弯,稳了稳身子,才发现竟是倾身而下的陌生衣领。
  因害怕跌倒,这一抓使了她十成十的力气,绯色的曲领叫那青白似冷玉的手指生生攥开了一道口子,一哧溜露出领下的肩颈来。
  那是遒劲厚实的躯体,与女子的纤薄细腻截然不同。不过三寸宽的口子,肩背连着后颈,肌肉流畅的线条坦荡地横陈在眼前。谢郁文看愣了,攥紧的手指都忘记放开,有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似乎不是她应该看的,可就是移不开双眼。
  头顶上有人清了清嗓子,还是那个熟悉的男声,沉稳中掩藏着微微发颤,“谢小娘子,您不妨先放开在下。”
  谢郁文这才意识到自己不错眼珠地是在瞧着什么,抬头去探寻那声音的主人,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惊诧立时盖过了尴尬。
  “……怎么是你?!”
  可不正是陆庭兰,晌午在鸣春楼中初遇,兜兜转转半天,又重逢在了深夜通判府的后罩房前。
  余杭城比不得中京,可到底还是江南路治所之所在,泱泱数十万户的城池,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生人一日间遇着两回,若不是处心积虑,那只能说是缘分天注定了。
  谢郁文醒了神,四肢百骸的触觉登时收拢,她的指尖贴着他肩头的肌肤、他的手臂隔着衣料紧箍着她的腰、她半个身子堪堪就要贴在他的怀中……
  后知后觉地,谢郁文“唰”一下脸红了,急急从陆庭兰的怀里绕出来,救命似地抓住徐徐的胳膊,方才有了些许实感,顺了顺气息,“陆公子,大半夜的,你做什么这样吓人呢?这会儿是要回府?晚上与崔大人在书房议事的原来是陆公子你?”
  大约是要掩饰方才的尴尬,她的问题又密又急,却句句是自问自答。陆庭兰有些无语地瞧着她,晌午时觉着她是灵动明朗的小娘子,家财万贯且有担得起的聪慧与胸襟,原来也有这样跳脱的时候。
  陆庭兰适才心头漏跳的一拍缓过了劲儿,再开口时已是清淡的语气,“我自西边跨院一路往后行来,就快出门了,忽然叫小娘子吓了一跳,小娘子竟还怪上了我。”
  “……陆公子真会说笑,”谢郁文忽然想起什么,又端起了那副无瑕的笑,“郁文唐突了,或者应称呼您陆大人才是。”
  谢郁文的目光上下逡巡,企图从他的装扮中瞧出一丝端倪来。与晌午的青衫不同,他换了身衣裳,确实是绯服犀带,方才游廊上那一瞥她并没有瞧错——可再往下她就瞧不出来了,国朝律例,仿佛是四品朝上服绯?可四品哪有资格佩犀带啊……
  谢郁文从未去过中京,余杭府又从未授过权知府事,她的世界里最大的官,便在脚下这府邸中住着,区区五品一介通判。新朝开朝才五年,各项律令初立,要一眼分辨清楚官员服制,实在很有难度。
  谢郁文有些懊恼,这个不明不白的陆庭兰,瞧着是越发不明不白起来了。可现下左右已经撞上了,恭敬有礼的伦常早就过了契口,她索性大着胆子问道:“陆大人是官家御前的人么?”
  第一眼见他,她便觉得他应是个武人,且按照之前她与冉冉的思路,这陆庭兰大抵是来城中布置圣驾关防事宜的。虽摸不清他究竟领着多大的衔儿,可瞧着年纪轻轻便身着至少四品朝上的服饰,多半是御前的什么统领吧。
  陆庭兰忽然起了玩心,拈着她的话,眉头一挑,“官家御前的人——除了妃嫔媵嫱,便只有内侍了。小娘子瞧着在下,像是宦官么?”
  什么玩意儿?瞧着是个正经人,这会儿深更半夜的竟有心与她在这儿开玩笑?谢郁文有了几分气,“陆大人好兴致,郁文今日却累了,便先告辞了。”
  回头便要走,那陆庭兰又喊住了她,“谢小娘子聪慧,又知道了在下的名讳,要弄清楚在下是不是官家御前的人,并不是难事吧。”
  这话倒不假,那,所以呢?谢郁文闻言,停下来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此话意欲何为,“陆大人这是要考较郁文么?”
  陆庭兰反叫她问住了,其实方才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对着她口出妄语,讲话不过脑子。他身上揽着皇差,谢家并不该过早猜到他的身份才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叫他有些骑虎难下。
  谢郁文见他不言语,又作高深莫测的模样,也有了些不耐烦。可她是个生意人,眼珠一转,当即心生一桩好买卖,盈盈笑道:“陆大人,不若这样,郁文与您打个赌——以三日为限,若郁文弄清楚了大人的身份,那么便算郁文赢了,届时希望陆大人能应允郁文一个请求。反之,那便算陆大人赢了,谢家上下若有什么能帮得到陆大人的,也无不应承。”
  此话一出,陆庭兰又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在余杭城中应对些商贾买卖事,或许还游刃有余,可若放上了朝堂,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她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是朝中人了,竟还敢这样讨价还价。不说她若真赢了,向在朝官员讨人情是个什么罪名,就说若是输了——什么叫“谢家上下能帮到陆大人的”?谢家如今是个什么风口浪尖儿上的光景,还要不明不白地与在朝中人结党吗?何况连他究竟是个什么“党”都还没弄清楚。
  这样的胆色可不能惯着。想来谢公还自觉将女儿教得不错,正暗自得意着吧,若再不叫她见识些天高地厚,迟早要捅出大篓子。
  既然谢公狠不下心教她做人,那便让他来教。陆庭兰心下有了计较,作出对她的赌约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那就依小娘子所言。三日后,陆某便在府上,恭候小娘子来为陆某揭晓答案。”
  谢郁文心满意足地走了。陆庭兰出了通判府门,静立了片刻,凝神见那马车走远了,方朝对面招了招手。
  竟是个作禁军模样打扮的人,猫着腰儿“哧溜”一下从巷子暗处窜到近前,“陆公有何吩咐?”
  陆公朝前遥遥一指,“领一队人,盯着些谢家的人,将他们安全护送回府。”
  那禁军撇一撇嘴,有些不以为然,“陆公多虑了吧,在余杭地界上,敢对谢家小娘子不利的人,怕是还没有生出来。”
  陆庭兰一个眼风扫过去,锋芒凌厉的眼神叫那禁军心中一颤,暗悔不已,忙躬身领命而去,刚迈出两步,陆庭兰又追在后头补了一句,“跟远些,别叫谢家人察觉了。”
第9章
  谢家在鸣春山上的园子尚没有正经名字,原是前朝一位宗室的私产,按着行辕的规制修建,面朝鸣春江,直占了地势最为优越之处。后来那位宗室家道中落,这处私产也几度转手,近年方落到谢忱的手上。
  虽然致仕久矣,谢忱骨子里仍抹不掉一股子文人意趣。接手鸣春山的园子后,除却改建宗室行辕的逾制之处,便是醉心于园子的布置上,全天下去搜罗奇石、名木,亲自与园林匠人商榷布景,一草一木皆承了自己的心思。
  因心中装着事,这一日谢忱醒得早,只身往“茶山竹海”去漫步了一圈,又回到“一蓑烟雨”正堂上闲坐时,天光才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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